“干嘛?”
孟揭这么注视了她十来秒,“帮你把头发绑起来。”
机长在耳机里提醒他们即将达到适空高度,大约十五分钟后可以开舱门,问他们需不需要一杯伏特加,孟揭说他不需要额外的兴奋剂了,他已经有了一个。
晏在舒听这话,没什么反应,因为孟揭说话时在帮她编辫子,学习能力强的人是有这种优势,编发是现学的,他只是划了几眼视频教程,就解掉了她的发带,把手伸进她发丝间,头发很滑,顺,有垂坠感,他一边垂着眼睛看视频,一边用手指无意识梳她头发的时候,就像在从小河里掬起一捧水。
1分钟47秒,编出了一条平平整整的长辫。
之所以把时间数得那么清楚,是因为晏在舒的注意力全程都没法从他手指里拿开,那感觉,明明没有在做更过分的事,却让她耳根发热,从颈部到后脊一片麻,而且不止一次地溜号儿,想起了那只手昨晚撩起的另一种水泽。
辫子垂在身前,刘海用发夹固定住,露出一张干干净净的脸,孟揭说他看了教程,女生跳伞的时候发型特别要紧,晏在舒笑出声,孟揭就又看着她不说话了。
噪音震耳的机舱里,这阵沉默格外磨人,辫子沉甸甸的,晏在舒有种感觉,她好像不但编起了辫子,还穿上了长衫,回到了清朝,突然萌生这一种想要凌驾社会规则,而仅仅凭靠强权把孟揭变成所有物的封建意识。
所以她看着孟揭,眼里透着她自己都无察觉的欲。
还没有决定是不是要重新在一起,但眼神和精神已经倒戈了,好在她已经对这种倒戈很熟悉,不必再为此惊慌自疑。
而孟揭看到了,孟揭还回招了,他忽然压近上身,说:“想解掉你的头发,回到房间里再做一次。”
晏在舒的呼吸就热了,脑子里不动声色的联想开始孵化出生理反应,她的颈部挨着他说话时呵出的气息,不知道是因为缺氧而略感晕眩,还是纯粹因为孟揭这句太直白的话。
这祖宗现在就是一副封印解除无所畏惧的爽样,说起这种虎狼之词越来越顺溜了,但她不想落招,镇定地勾着他裤腰,往前一拉:“那返程啊。”
孟揭笑,笑得胸口轻轻鸣震,在她侧脸亲了一下,这场交锋点到即止,而后坐回去,开始检查自己的装备,他穿的是件冲锋衣,黑金色,那风净往他衣领袖口钻了,撑得鼓囊囊,他戴上面罩,之后把着她腰,一提,一转,让她背靠着自己坐,低头把安全带和自己的捆在一起。
整个流程干脆利落。
他“咻”地扎紧安全带的时候,晏在舒心跟着一提,后背跟他前胸瞬间贴住,没有半点儿缝隙,晏在舒的护目镜被他拉下来,听到他在耳边说跳伞时候的注意事项。
“自由落体的时候,你整个人是呈弧形下落的,跟游乐场的蹦极设施不一样,失重感没那么强,但前几秒风流过快,会有窒息感,按照今天的风速,50-60秒的时候我开降落伞,滑翔7-8分钟落地。”
“嗯。”
“害怕可以抓我手。”
“谁怕。”
“不害怕也可以抓。”
“不抓。”
“晏在舒,你有点可爱了。”
三分钟前的嘴仗,现在还在嘴硬撒娇,但没办法,他就吃这招儿。
***
知道孟揭是在帮她放松,可舱门打开的那瞬间,迎面掴来一股风简直让她瞬间就闭住了呼吸,孟揭一只手抓着顶部横杆,提醒她仰头,然后倒数。
“三。”
“二。”
哗啦一下,整个身体瞬间跌出机舱外,简直像被一只巨大的手拽出去的。
心脏一下子揪紧,满脑子想着孟揭这狗蛋玩意儿,竟然连三也不数!
但第一秒都没过,俩人就在空中打了几个圈,宛如被搅进一台看不见的洗衣机里,那感觉特别妙,最初的失重感消失过后,视线慢慢回来。天空倒悬在脚底,耳畔是呼啸而过的风,头顶是微缩的世界,她和孟揭绑得紧紧的,紧到像女娲娘娘捏人时,把他们这两团泥巴揉在一起捏成了团。
孟揭抬手,她也抬手,逐渐摸索到一点驾驭风流的技巧,离地的距离还很长,长到死神暂时追不上他们,晏在舒拍拍他手臂,俩人默契地在空中转了两个圈。
日出了。
整片天空是釉质的蓝调,特别细腻,特别柔和,青灰色的群山中慢慢孵出了一颗黄澄澄的太阳,在晏在舒飞速转动的视线里,滑成了一道流畅的金色线条,这金色线条鞭笞着云浪,驱赶着它们往穹顶爬,大朵大朵灿金色的云横在眼前。
晏在舒下落着,下落着,也变成了飞流而下的光点,魂好像掉出去了,跟在身后追,而她身后就是孟揭,于是又有一种跟他融在一起的感觉,之前只是躯体上,现在像是灵魂上。
这感觉让她有一点点害怕,她意识到,她先后跟一个人在物理意义和哲学意义上成为一体,竟然也没有产生排异反应,那她真的是很喜欢孟揭了。
所以当孟揭抽开降落伞,两人慢慢滑翔在半空,身后铺着半片天的金光,他问她感觉到没有,她说感觉到了,你心跳蛮快的。
孟揭说:“那你摸摸你自己的。”
晏在舒就把手贴在胸口,感觉到心脏里住了一个排的雷公:“一样。”
孟揭把护目镜摘掉:“这是我昨天表白时的心跳。”
谁说没有感同身受,这就是感同身受。
滑翔的速度变慢了,视野逐渐清晰,他们挨在这里荡一种前所未见的长空秋千,孟揭总算记得说出那句话:“那你要不要跟我复合?”
他问要不要,不问能不能,就是已经心照不宣到那点得瑟劲儿都遮不住了,晏在舒摘掉护目镜,在这无人之境,跟他慢慢地、轻轻地接了个吻。
在这距离里,他们的心脏位置连成一条线,前后奏响的就是韵节,孟揭就当这是回答了,整片天空的云都是见证者。
第73章 反转
落地之后, 晏在舒的安全感回来了,孟揭就更踏实,先送她去了雍如菁家, 在她家小区门口遇上大伙儿时, 他们集体聚在一个摊子上吃早饭, 一个两个看过来。
唐甘最来劲儿了,打眼就调笑他俩:“哟,一大早的穿这身衣服去哪儿呢。”
管煜扭过头:“哟,巧啊。”
唐甘又来:“哟, 不是分手了吗?”
管煜再跟一句:“哟, 这俩黑眼圈。”
雍如菁正好提着豆浆过来,不知道他们在哟什么,迟疑了一会儿,跟着哟一声, 然后把豆浆递给晏在舒,“给,不加糖的。”
晏在舒不搭理那俩,只应雍如菁,问她怎么穿这么薄就下楼了, 而代驾把车停在路边,还没结束行程,孟揭马上就要回实验室, 这会儿跟大家简单打过招呼, 侧额在晏在舒耳边说:“我先回,结束给我电话, 我接你。”
晏在舒点头。
“补会儿觉。”他又提醒。
晏在舒还是点头,精神头确实不足, 恹恹的,一副懒样儿,但还是买了份早餐让他路上带着。
这旁若无人的劲儿,晏在舒就懂了,懂他现在这架势明显就跟以前不一样,随着昨晚那场倾倒式的告白,他一直以来由于惯着晏在舒所被动采取的保密措施也一并倒干净了,不遮着,不掩着,就是要光明正大。
孟揭的车都消失在街拐角了,唐甘还在逗晏在舒,晏在舒咬着饺子皮,一声不吭地往她碗里匀了点儿醋,唐甘吓死,端着打包盒忙不迭起身,“走走走,回去吃去。”天老爷,她是丁点儿酸都沾不了。
***
片子移交电视台,新闻播报了,舆论发酵了,总不能真撂开不管,他们聚在雍如菁家就是为的这事儿,方歧没来,雍如菁家的网络慢,他得坐在公司机房里,那儿是他的赛博战场。
晏在舒跟孟揭厮杀了两三回,跳了一场伞,觉得时间在刻度上被拉长了几倍,但距离桉县笠恒药业相关新闻播出,其实也才过了一晚,这一晚舆论经历了频繁的起伏波动,终究没被压下去,几个人慢吞吞往雍如菁家走,这一段五百米不到的路程,就听见了好几拨人在讨论这事儿。
路上遇着的都是大爷大妈,网络上骂得就更狠了。
笠恒药业这事儿,往小了说,是一个药厂涉及违规操作的问题,是药厂本身忽视用药禁忌的问题,往大了说,是十八名儿童的不明致聋因素历经多年终于被揭开的问题,我的孩子为什么突然听不见了,不是某一个家长的疏忽大意,也不是所谓的老天爷降怒,更不是孩子自己淘气挖聋的,是学校医务室里的用药没有顾及儿童特殊性,一场感冒,失去了一辈子听力。
笼罩在十八个家庭上空的迷雾终于散去,他们的痛怒有了具体的方向,对网友而言,这也绝不是事不关己的闲热闹,有孩子的共情了,没有孩子的思及己身,因此也衍生出许多关于用药标准与禁忌的讨论,不少词条下跟的评论都是诸如
“细思极恐,我怎么活到现在的。”
“感谢笠恒不杀之恩。”
“药还是那些药,但架不住人不是好人,一把双刃剑,笠恒玩的就是刀锋向民众呗。”
老中青三代集体开火,事关民生的大潮轰轰烈烈地就掀起来了。
唐甘说,“照这么再发酵几天,舆情也会逼着相关部门开始重视调查这事儿了。”
然而没有。
舆论在中午过后就突然哑火了,当时大家刚刚吃完午饭,十来平米的小客厅里,晏在舒懒洋洋地窝在沙发一角,看唐甘和管煜打游戏,时不时嘲笑一下唐甘的手速,浪浪趴地上眯眼睡,雍如菁正在写一篇稿子,敲击键盘的声音匀速且催眠。
尖尖的狗耳朵突然抖了抖,搁在地上的手机震动,雍如菁刚拿起来,手机就连震七八下,她划屏一看,怔怔的不动了。
唐甘和管煜还在召唤师峡谷厮杀,晏在舒察觉到了,睁开眼,看过去。
“怎么了?”
游戏音效中断,唐甘和管煜同时看过来。
雍如菁反过手机,新闻中心小组群内,一条@所有人的消息称,笠恒药业高度重视桉县药厂一事,并于昨夜新闻播出的第一时间展开内查自纠,经查,中部分公司二把手任佑钧在桉县任职期间,曾监守自盗,偷售厂内产品,私自更换应派送给当地中小学与特殊学校的药品,致使出现严重的医药事故,笠恒药业对此决不容忍,绝不姑 Ɩ 息。
底下附一条视频,点开看,是任的一则道歉声明,他面容憔悴,发须掺白,两颊的肉挂不住,沉甸甸的,像两只布袋,说话时沟壑里蠕动着阴影,讲话时,简直是一个词一个词从阴影里爬出来的。
他们看到这条消息的时候,视频和笠恒的这则声明已经在各大平台挂上了。
舆论开始反转。
逐渐有些声音表示“一个企业,难保不会有蛀虫,多得是忘了初心变成恶龙的人,事情发生了,会及时处理就是好事”,底下陆续跟上附和。
相关部门尚未发声。笠恒的处理太快,也太干脆,拿出了壮士断腕的魄力,把这件事的影响范围从一家企业缩小到个人范畴,民众的愤怒还在,但火已经烧不到笠恒了。
小茶几前围坐的几个人互相看看,管煜先开了口,“挺迅速的啊……那什么,这就是海市速度?”
还没人应话,面向大家的手机屏幕上显示出一个区号开头的座机号码,雍如菁接起来,是电视台那边通知她返岗,要筹备一栏新的节目内容。
之后,第二个震起来的是晏在舒的手机,同桌来了电话,晏在舒走到阳台去接。
听筒里,同桌的声音稍显急促:“休假取消了,老徐临时召集大家回校,说是刚好排出了一个课题室给我们,你在市里吗?三点之前要到学校哦。”
这么突然。
三件事情毫无征兆地撞在一起,打散了今天这场安排,唐甘则起身:“我送你去学校吧,说到底我们的社会位置就在这,不上不下,不温不火,”她比划了一下腰部的位置,“昨天过后,这件事就不是我们能管的了。”
这句话把调子定了,后来唐甘送她回了一趟家,辗转去学校的路上,问了她一件事,问她跟地主爷这回是不是真复合了。
晏在舒笑笑:“复合还能有真假。”
唐甘还是一针见血:“那得分是关系上的和好,还是感情上的和好,前者一句话的事儿,后者就麻烦多了。”
这话把晏在舒问住了,她跟孟揭算哪种呢,昨晚那场较量来得太快,跳伞也是意料之外,现在心跳缓下了,体温恢复了,理智重新归位,在两分钟的沉默里,晏在舒把自己翻来覆去剖析个彻底,喜欢孟揭吗,真的很喜欢,所以说分手的时候是真的觉得受伤,也是真的想分,分手后这一周里也是真的气,感觉却仍旧在的。
就像一辆在高速上飞驰的车,踩了刹车,仍旧有一小段缓冲时间,孟揭抓住了这段缓冲时间,再度把油门一脚轰下去,让它继续往前走。
网球场边,心理书从篮筐里掉出来的那一刻,跟着掉出来的还有晏在舒这点欲说还休的情绪,看出这一点的不仅仅是“置身事外”的孟揭,晏在舒也在当下说不清道不明的氛围里认清自己,这才有昨晚那一通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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