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吧?我能坐这儿吗?”
清癯少年端着自己刚打好的饭菜,腼腆地上前问道。
林清樾对上祝虞,霎时换上温和的语气。
“当然。”
祝虞微微弯起唇角,坐了下来。只是放下了饭菜,他却不急着动筷,而是在衣袖之中掏了掏,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才把藏在衣袖的物什拿到了林清樾的眼前。
掌心里呈着盘成一团的细长绳,是一般系在腰间的丝绦。比起书院中人佩戴的素净单色,样式更为繁复精细,是用天水碧与竹青丝线混着编出了的曲水纹样,将小小丝绦更显飘逸别致。
“昨日厚礼,无以为报,还望樾兄不要嫌弃。”
祝虞捏着丝绦的手指有些用力到发白,他自己应没有察觉,一双眼眨也不眨正候着林清樾的反应。生怕这样回礼太过寒酸,惹得林樾这样看惯奇珍异宝的世家公子失望。
可不待林清樾说话,旁边的瞿正阳先一步抢了过去,握在手中打量。
这细细一条的丝绦在瞿正阳大掌中更显得小巧精致。
“哎呀,祝兄你这就不够意思了,这样一比,我们成什么人了?”
旁边空着手的玄英斋中人赞同地点头,看到祝虞这才意识到什么,突然涨红的脸,他们又忍不住软下心,纷纷找补道。
“但话说回来,这丝绦真是精美,坊市上我都不曾见过。”
“是啊,特别是这天水碧的颜色,选得好,特别衬斋长,一看就知道祝兄挑的时候煞费苦心了。”
玄英斋中都是一般出身的少年,比起去在意这丝绦与林清樾腰间那一串凝脂白玉作的玉佩玉珏是否相配,他们更能一眼就看出其中的用心。
林清樾从瞿正阳手中拿回丝绦,妥善地收好放到书箱之中,对祝虞真挚道。
“阿虞送得甚好,明日我就有新丝绦用了。”
嗓音落下,祝虞面上亮起两分。
处于阴暗角落处偷偷观望的目光却阴沉了两分。
“祝虞。”
刚把仔细编就了一个晚上丝绦的祝虞,心中刚觉欣喜,忽然膳堂门口,青阳斋的学录边喊着祝虞的名字,边四处从人群中寻找祝虞的脸。
“学录,有何事?”
祝虞见学录似面色焦急,忙站起向学录方向微微躬身。
“是你家人来寻。”学录说着看了看喧闹的膳堂,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冲祝虞招了招手,示意他尽快跟着出来。
青阳斋的学录向来温声慢语,难得如此,是以祝虞也不敢耽误,放下碗筷匆匆离了膳堂。
“学录不妨有话直说。”
学录走得很快,祝虞几乎是小跑着才能跟上,实在莫名。
学录看了一眼祝虞,面露不忍道。
“山门外,是你阿兄来寻。说是……说是你父亲病重不久于人世了,想与你交代些事。”
他父亲……病重?
不久于人世?
祝虞刚刚还不解的神情,一旦联想到他那大哥,忽然就沉静了下来。
耳边是学录安慰的话语,但祝虞全无心情听进去。
就这般两人一直走到山门。
祝虞远远就瞧见一个短打布衣二十来岁的青年嘴中叼了根野草,正蹲在山门旁百无聊赖地碾着地面。
隔了最后十几步远,学录停下步子。
“祝虞,你们家私我便不听了,我在山腰静心亭等你。若要紧,你还是跟着你阿兄先行归家,书院这边我替你和教谕说过。”
知道是学录心软帮他,祝虞不敢多说什么,弯腰作礼。
待学录的身影到了台阶尽头,祝虞也走到了青年眼前。
他的布鞋正踩中青年用草叶圈起来的一隅囚笼,里面歪七扭八死了有数十只蚂蚁,唯独一只还在这人为圈起的“高墙”之下不肯放弃。
而祝虞这一脚刚好帮了它,这坚持到最后的蚂蚁转瞬就顺着坍塌的一角,飞速地爬了出去。
“啧。”青年皱了皱眉头看着自己千挑万选的小蚁王没了踪迹,颇为不爽地将嘴中草叶吐掉。仰起头,却发现日光太好,刺得他都不看清这多日未见的好“弟弟”。
青年扶着膝盖站起身,身量比祝虞刚好高了一头,也壮了一圈,面上五官与祝虞有四份相似。只是祝虞文气更重,而细看眼中更是有一股不会轻易撅折的拗劲。
而青年则吊儿郎当太多,眼中闪着得永远是算计的光。
“爹怎么会重病?”
祝虞开门见山。
他的阿爹,因他读书误了浇肥的时间,打着一双赤脚追了他半个山头,追到后又将荆条抽断两根。这把子力气和劲头,就算祝虞病死了,也不会是他病死。
青年双肩环抱,边审视着一身规整学服的祝虞,边痞笑道。
“你这书院可太了不得了,看得这么紧,若不是我这么说,你那什么狗屁学录能把你这么快带到我跟前来吗?”
祝虞深吸了一口气,劝自己不该生气。
相处十八年,他早就清楚自己的亲兄弟是个什么样子。
为了达到自己目的,诅咒自己的亲爹要死哪有什么大不了的。
“看来,你这些时日混得是真不错。”青年绕着祝虞,抓起他学服的一角在指尖捻了捻,感受到不同寻常的好料子,嫉妒的色彩在眼中毫不掩饰。
“这么些天,除了考中书院的那日,竟也不往家中再寄一封信来?爹娘真是白养了你这么个白眼狼。”
刺耳的言辞让祝虞闭了闭眼,没有反驳,却气息发沉。
“书院学规森严,平日不得外出,只有昨日旬休,我刚寄了信。而且不是说,自我离家考学就该少与家中联系,家中无钱无力,管不了我死活。”
青年瞥见祝虞那恨不能,怨不得的窝囊劲,勾了勾唇角。
“瞧你那心眼小的样子,那会儿家中谁知道你有这本事,真能考上这长衡书院。”
是啊,一个农户家的穷孩子。
靠着每日去村中学堂偷听夫子上课,一点点读书识字。就算文章写得再好,写完的纸照样第二天便会被裁碎,成了家中糊破洞的窗户纸。
他说他要去考长衡书院的那天。
他
的爹又在他身上抽断两根筋条,她的阿娘骂他不知孝顺,罔顾人伦,将他关在厨房一夜。
冻晕在柴堆的记忆,还恍如昨日。
可他还是活下来了,赶来了长衡,考上了第一名的位置。
他们不知道为什么,但祝虞知道。
因为他早把读书当成他唯一的生机。
“所以,你来找我是想要什么?”
祝虞看破青年的意图。
青年也不装了,伸手到祝虞鼻子底下。
“你考上这书院第一名的行卷给我。”
祝虞皱了皱眉。
“你拿行卷做什么?”
他这位阿兄,拢共认识的那么几个字都是在那帮狐朋狗友的赌桌上。要说他突然发奋,祝虞是不信的。
“你还管我?我自有用!”青年不虞瞪了回去,心想着这小子在书院是长了脾气,竟然敢同他这样大声说话了。
以前爹娘都帮着他,祝虞哪有敢这样冲他的时候。
“入学试的行卷都在书院里面收着,不在我的手里。
“那就去偷来。”
祝虞沉默地看着青年,适才在林清樾面前同春日一般明朗的心迹,彻底被这一点乌黑侵染。
青年见祝虞半响不搭腔,烦躁地挠了挠头。
“算了,你这德性,定是偷不成半路还要被人发现的。那你有没有其他什么能证明你是这书院最有前途的学子?”
听出些许端倪的祝虞心渐渐冷下,盯着青年问道。
“你要给谁证明?”
一下被戳破心思的青年急了眼。
“你真有脸问这么多!你可别忘了咱两之间,到底谁叫祝虞!我要我自己名字的东西,有什么不能的!”
第030章 他是她
祝虞大约三岁时, 家里人都以为他年纪小,不会记事。
但那时他已经记得自己叫过祝虞。
虞之一字作名,非是什么好的寓意。
之所以取虞字,完全是为了替他早两年出生, 但从小体弱多病的大哥祝平压灾用的。
不过到了他三岁, 他那大哥依旧是小病小灾不断。那时的爹娘为了保住大哥, 不惜花费两只鸡和十个蛋的重金请了村里有名的算命师傅来看。
师傅便道, 比起用他人压灾, 还是自己掩了命门更好。
祝虞这个名字便被大哥挪用了去。
随后十几年,祝虞改叫祝平,一直到他为了去长衡书院, 偷偷溜出家门又被逮住的那日。
或许是冬日的柴房把他的心冻得太冷,却又没把他冻死。
祝虞知道自己以祝平的名字断然是去不了的, 他另想了个招。
“长衡书院如今是禹州府学,若是考入,秋闱多半能中。就算再差也是个举人!举人可是半只脚踏进了官途。爹,这可是光宗耀祖的事儿!”
“也不看看你什么身份?还秋闱?做你的春秋大梦吧。”祝平倚坐在厅堂右侧木椅上,拿着母亲刚给他烙好的炊饼就着咸菜咬了一口, 嘴里鼓鼓囊囊还想发笑。
坐在主位,脸晒得黝黑的祝父听了更是直接把面前的茶碗重重地砸下。
“你倒是心比天高,可惜投错了胎!你生在我们祝家, 流着我祝家的血,你自然就得为祝家而活, 你的事儿你娘都替你安排好了——”
祝虞望着父亲从来没有正视过他的眼睛,尖锐的犬齿终是刺破了口中的皮肉, 尝着那淡淡的属于祝家的血腥味,祝虞觉得没有什么不好开口的。
“倘若我说, 我用大哥的名字考进去呢?”
“以后,十里八乡都会知道是祝家的祝虞有出息,考上了举人,说不定以后还能做大官,家家户户都会上赶着来咱家巴结……”
“真能考上?”
“此去车马盘缠不会要家里一分钱,若是不中,任凭家中处置。”
单薄的身躯深深地伏下。
就算只能短暂地拥有这个名字,短暂地拥有读书的可能。
总好过困在这里。
……
“是你自己求我把名字借给你的!你都忘了吗?!”
祝平理直气壮的声响,让把这秘密一直藏得好好的祝虞眉角一抽,他率先看了看周围,拉着怒气上头的大哥,又往山门外走远了两步。
“大哥小声些,若将此事暴露,与咱们家都没有好处。”
说到这里祝虞心口忽然一凝。
是啊,大哥从来无利不起早。
他本来只要在家中用祝平的名头乖乖等着享福便好,何故亲自动身,从隔了两个县的家里辛苦跑来就为了要个行卷。
定是有让大哥觉得白得一个举人名分更得利的事儿。
祝虞心渐渐沉下,盯着祝平那张和自己相似的脸,他几乎可以确定。
“你把举人的名额卖了?”
简简单单几个字,把祝平吓了一跳。
他一直知道祝虞聪明会读书,但从没见祝虞如此锋芒毕露的样子。
——和家中任打任骂的样子截然不同,一身齐整服帖的烟青学服把他的身形不再显得单薄怯弱。特别是眼里敢于指摘他的那份刺眼光亮,像是一把利刃,把从前的他完全切割了开。
“我只是说秋闱有可能得中,并非必然,你如何能卖?”
“若入学第一名都不能秋闱得中,谁能?只要贵人认下就行了——”
下意识的反驳,祝平一直说到最后一句才惊觉自己失言,忙捂上自己的嘴。但马上,祝平察觉自己竟在看祝虞脸色行事,一点面子都挂不住。
“你知道也好,我的份额我想卖谁便卖,谁与你无关!别真以为你的小算盘我不知道,想着从禹州考出去,家里就管不住你?呵,休想!你现在只管把能证明你名次的行卷拿来。”
祝虞藏在大袖下的拳头渐渐攥紧。
“倘若,我说不呢?”
他好不容易拥有了明净的课堂,博学的教谕,懂他的友人,这一切可以触及的美好,要他怎么甘心说放弃就放弃……
“不?”
素来的权威被挑战。
祝平也顾不得那么许多,他阴恻恻地扫视过祝虞的胸口,压低了嗓音。
“你有资格说不吗?身为女子,混迹在满是男子的书院里,我若是你,夜里我可不敢入眠。”
一句话顷刻碾压过祝虞奋力张起的所有尖刺。
是啊,他是她。
男装之后的日子比想象之中过得顺利太多,她竟一时忘记
——这是她,偷来的资格。
祝虞的脸色极速灰败下来,宛若失去生机的花。
祝平斜睨着,心中隐秘涌上和刚刚碾死蚂蚁一般,拿捏的快感。
“我最后一次问你,到底有没有?”
“……有,但要到月底学测。届时书院教谕出卷,那样水准的行卷应该可以让你的贵人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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