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脚步声并未停歇,甚至不如说听到她咬字在沐浴二字时,便多了两分急不可耐。
男人啊。
林清樾心中嫌恶,却是一刻不停从浴桶之中再次起身,将搭在屏风之上的殷红外衫抽下,素手轻抖衣料便翩然展开,如同刚刚盛开的一株海棠。
饶是男人紧赶慢赶,也只能看到这艳丽到极致的颜色盖住他所有视线,再能看清时,宽大的外衫已贴合上女子湿润的身躯,虽线条曼妙,但一点多余的春色也没有泄露。
女子背着他,将濡湿的墨发从颈后拨开,声音满是不悦。
“就你这等货色,还想看什么?”
男人扫过一眼毫无异样的浴桶,顿感无趣地撇了撇嘴,却也不敢多得罪。
毕竟这云霏姑娘的轻铃舞可是楼中一绝,妈妈还指着她当摇钱树呢。
“都是替东家做事,姑娘见谅。”
男人带人退去,又继续去查剩余厢房。
此间厢房一时之中竟轻得只有林清樾的呼吸之声。
就这么一个太子殿下,可别给她生生憋死了。
林清樾刚俯身,想去将人捞上来,可下一瞬,水面破开,少年被水浸润后更为秾丽的容颜贴着她的鼻息,冷不丁的出现。
水珠滴答顺着少年的长睫落下,她看见那一刻素来幽深的眸中映着她带着惊愕的眉眼,须臾过后,他眸色也随之动荡,最后竟选择乖乖阖起。
回过神的林清樾退开一步,看着反常地保持姿势不动的梁映。
还以为是暴露了。
她率先摸了摸脸,面纱还在。
不过就算没了面纱,她还保险起见的用易容术将原本的容色加艳了三分,看起来至少会和林樾那光风霁月的眉眼毫无相似之处,不应该察觉出异样才是。
“你这是作甚?”林清樾恢复了自己原本的声音,不想去猜少年心思。
梁映闭着眼睛。
“你的衣服。”
林清樾后知后觉看了眼自己身上的外袍,背面倒是挡全了,不过正面她只是虚虚拢着,胸口脖颈有一大片肌肤裸露着,确实不算得体。
她有些意外地看着神色显得过于端正的少年,还以为他百无禁忌,这点男女之防早不在意了。
将藏在床榻下的自己衣服重新翻了出来,迅速穿好,林清樾通知一般喊了一声。
“行了。”
哗啦的水声过后,梁映拧着吸满水的衣服,从木屏风后绕了出来。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暖香纱帘层叠之后,女子换了一身月白长衫坐在圆桌旁,舞姬的金丝面纱仍未除去,但也能看见在潮湿的发丝之下,那颜色浓郁姝丽的眉眼,灿金比之,也不逊色。
和八年前记忆里的样子,大不一样。
“只是一会儿没看,你倒是能惹祸,书院没死够,又跑这来……”
林清樾拎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兀自倒了口水喝。
这一路紧赶慢赶,总算在这股子浑水没被她这位太子殿下搅得更乱前,将人捞了出来。
这交易做得,真没有一天的活是白干的。
梁映却敏锐。
“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林清樾环视一圈周遭这从京都到禹州,变不掉的奢靡之气,很难猜不出这背后之人。
有这般毫不顾忌的财力,又能让林氏暗线探查受阻,便只有当今无人能违逆的不是天子的天子——摄政王景王。
真假太子一事,景王若是一无所知,她倒是觉得奇怪。
所以找人时顺便发现冯晏是景王的人,她内心实在没有什么波澜。
这世上,只有有靠山的人做事才能那般嚣张。
只能说,还真是让冯晏抱上一个黄金浇筑的大腿了。
景王和林氏这些年暗地交锋不知过了千百回,这次梁映用如意纹寻她的动静,景王的人先注意到将人截了胡,定也是为了拷问林氏的消息。
人应该还活着。
“你要找的人我会想法子弄出来,这里的事儿你便忘了,回书院好好读书。”
梁映微微一怔,“你要帮我救人?”
林清樾幽幽道,“我不是救他,我是在救你。”
“他若将你供出来,你估计很快就会死于横祸。”
“所以若你想不出法子救他,你会……”
“杀他。”
尽管梁映已经有所设想,但口舌还是被林清樾平静的语气堵住。
“这一趟浑水,你一只脚已经踏了进来,就不该总想着用你惯用的那些三教九流的法子投机取巧。先前在书院,你也是想试探我是不是在书院对吧?”
“怎么,差点死了一回,有结果么?”
梁映脑海里几乎不可控地浮现出那厮磨于齿间的四个字。
他神色暗下。
“我以为他是你。”
“你说的是那斋长林樾吧,他确实可疑,你这般莽撞,他若是别有用心之人,定有所察觉。依我看,也是该杀的。”
林清樾说着话,语气像是聊天一半闲适,可听着却叫人胆战心惊。直觉那嗓音中的冷,更似一柄彻底从剑鞘抽出的剑,锋利冰冷,见血封喉。
梁映指节微微攥紧。
他本以为再见到她,与她相谈,以她那离经叛道的性子,说不定会多出一些选择。
却终究是他想错了。
八年前的时光,她好像变了许多。
察觉不出少年的怅然若失,林清樾对于这份提议十分认真。
她实打实地有些倦怠少年的莽撞,若能把身份由明转暗,能省不少事。
以刚刚查探所知,林樾的风头已经将景王的视线吸引了过来,不如顺水推舟,将林樾“杀”了,想必能替梁映挡去不少阴谋诡计。林氏这里她也不用假以辞色,天天装作乖巧规矩的样子。
最重要的是,可以不用每日早起上学。
林清樾越想这个提议越得她心,只要梁映同意——
“你若要杀,那我现在便出门。”
可惜,梁映根本没有考虑,长腿几步一跨,竟已经站在了门口。
林清樾忙起身,挣扎道,“王二麻子我再试试,那林樾——”
她话没说完,少年举手按在了门扉上。
“好——不杀。”
林清樾见少年这才止住脚步,一股浓浓挫败涌上心头。
真是比不过这不要命的。
“只要保证他们两人安然无恙,我不会再惹别的麻烦,如你所愿,好好读书。”
林清樾狐疑地上下扫过少年不似作伪的神情。
“就因为这两人?他们……对你很重要么?”
重要?
他们彼此之间互不知根底,说重要,言过其词。
但梁映知道,无论是王二麻子还是林樾,他们都不该死。
至少,不该因他而死。
她说的没错,他一脚已经踏入浑水。先前他不肯轻易承认,总还是觉得就算有事,也不过是牵连他一人性命,可如今桩桩件件,已经超出现在的他所能掌握的。
林樾、王二麻子都是无意牵连的加注。
若不能改变豪赌的命运,若他不想输……
——起码,他要把赌的方式彻底掌握在自己手上,牢牢抓住属于他的筹码。
梁映视线上巡,幽深的眼眸将金色面纱的女子完整吞入,隐秘的火焰在少年的瞳仁中燃烧。
“我虽不知道你与阿婆做了什么交易,但大抵你是把重要的东西押在了我的身上。你与我也算是一根线上的蚂蚱,就算身份不能告知,总该让我知道你叫什么。”
林清樾察觉到少年短短瞬息,陡然转变的心志。
好似她刚刚说出口的杀,杀的不是林樾这个假身份,而是杀掉了他最后一分的回避犹疑。
不过这样也好。
“单字一个清正的清,唤我阿清吧。”
林是继承,樾是宿命。
在这个林清樾的名字里,唯有一个清字,是她自己取的
。
阿清。
梁映总算在八年后得知了她的名字,虽然物是人非,但还好,他们不是敌人。
“现在,还是先想法子出去吧。”梁映还能听到外面的嘈杂之声,这里到底不是一个可以长谈的好地方。
“麻烦了点,倒也不是没有法子。”
林清樾瞥过梁映身上还滴着水的衣服,伸手解开自己刚刚才束好的腰带。
梁映微微沉默,又重新背过身,将脸面回门扉。
“你去屏风后换。”
林清樾看了看已经裹住主要部位的心衣亵裤,并无觉得不妥。
“你阿婆未曾和你说过林氏暗部的训练之法?我都不计较,你计较什么?”
林氏暗部,生作女子,男欢女爱的手段学得是最早的。
男女之防这根俗世禁忌之线,从没在林清樾心中留下过什么规训。
说话间,梁映手中一重,是被脱下来的月白长衫被放到了他的手心,温热柔软的指尖轻轻蹭过他的掌心。
他捏着柔软的衣料,还是不曾转身。
“既然问了名字,你对我而言就只是阿清,我认得不是林氏的谁。那套做派,也不必拿到我的面前。”
只是阿清。
林清樾念着这几个字,莫名听着不像是利用与被利用的关系……
倒像是……挚友。
她抬眸,望向少年沉默的背影。心头升上几分新奇,明明日常所见总觉得是一片无药可救的贫瘠,偏生却总在她想放弃的时候,他就开出一朵花来。
无奈的弧度在唇边微微漾开,林清樾顺着少年往木屏风后走去。
似察觉了她的妥协,木屏风的另一端也响起悉悉索索衣料声,很快新脱下来的一套小厮衣服便规矩挂在了上面。
还当真一点多余的逾距也没有。
林清樾换着衣服,对着屏风之后的少年打趣道。
“一开始倒是没看出你还有这般品节,那我日后是不是可以不用担心你会溺于男女情爱之中。”
“这有何可沉溺的?”梁映想起自己在市井见闻的一桩桩爱恨痴缠,就算当初再山盟海誓,却无一例外地毁在生活的困顿中。
“光是活着就已够累了。”
林清樾深以为然,第一次与少年达成一致。
人啊,能把自己活好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第028章 梦中人
“看到了!在那儿!”
“不对!又给他溜了!”
“格老子的!玩我们呢!”
拂云楼数十护卫脚步繁忙, 却始终被一个小厮身影牵来牵去。
梁映正大光明装作富家公子姿态,从拂云楼的大门走出来的时候,不免想起楼中的鸡飞狗跳,唇角无奈勾起弧度。
好歹是别人地盘, 她倒自如得很。
应是不用担心她一个人应付不了了。
薄暮的晖光从拂云楼尖落下, 梁映微微敛眸。
这一番折腾, 倒也费去了不少时间。
想起邵安嘱咐过的时间, 梁映加快动作, 将该善后的事统统料理好,才重新换回书院学服,匆匆往山上书院赶去。
待他刚到玄英斋学舍, 书院也打起宵禁的更声。梁映眼见学录已然在其他舍房前查点人数,他忙稳住气息, 从学录身后的草丛中绕过,换了条小路回到最后一间舍房。
这条小路通向的是舍房背面的木窗。
刚刚掀开之时,梁映还未曾注意,直到他足底落地,鼻尖传来浅浅潮气, 他才意识到舍房和平日里不太一样。
有人在用水房。
而这人,除了林樾,不作他想。
本来舍房里的水房因为浴桶腐朽, 两人一直都是就近去旁边的寒潭洗漱。大多时日水房都只是一角暗室,而今日水房里面点了烛灯。
不知奢侈地点了多少根明烛, 烛光在暗夜之中,混着蒸腾的热气, 将里面修长挺拔的人影隐隐绰绰地投在新设在外的木屏风上。
水声淅沥渐轻,似到了尾声。
梁映垂眸盯着那修长的影子, 刚刚还在匆忙掐点的身形竟就这么缓下。
实在是间隔太近,白日里刚在拂云楼度过了那惊心动魄的场面,如今水声、雾气,一瞬又把梁映拽回到了那一片旖旎之中……
忽而,木屏风后传来轻微响动。
一张在水汽之中,被熏蒸得微微泛红的温润面庞蓦然出现在梁映的视野之中。
潮湿好像将他沾落。
眉宇之间最后一分知礼的疏离在他背后晕开的烛光中,找不到踪迹。
梁映不自觉视线下移。
一身白色里衣和拂云楼的场面相比,端正齐整太多,不过是自锁骨之下衣领不拘地敞开了半寸,未曾露出多少肌肤。可就是这半寸像一把凿子,最后一击,将一块山巅之上的无暇白玉彻底凿落。
而梁映,好像一伸手就能接住。
“梁兄,回来了?”
温朗的男声将梁映从记忆与现实的边界拉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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