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底学测?那可要段时间呢……幸好我有先见之明……”祝平看了眼不再逆反的祝虞,满意地挑了挑眉,从怀中拿出一叠粗糙乱纸,尽数塞到祝虞手中。
祝虞低头只瞥见一瞬其上的荤乱线条和字词,便闭上了眼。
“装什么清高,你乖乖把这些各誊抄十遍,我应了人,后日便要给到,你别误了时间。这扶风县的开销可比村里高多了……”
“……知道了。”
-
书院还是那个书院。
可走在同样一条小路上,祝虞与一刻之前的心境判若天渊。
浑浑噩噩之中,冷不防肩膀被一只手搭上。她神色未及跳转,吓了一大跳,猛地转身,却不曾注意到脚下湿滑的青苔,整个人就要往旁边的粗石倒去。
粗石的锐角赫然之间就离她的眉心几寸远。
祝虞本能地闭眼,却感觉自己的肩头横过一只长臂将她揽住。
她略微一晃,摔势便缓住。
待被人重新拉起,她的眼前也出现了“救命恩人”的确切模样。
一张有着山水般温润隽永的俊颜。
当然,他的身边还跟着瞿正阳和另几个玄英斋的学
子。
瞿正阳上前一步搭上林清樾的肩膀,一脸好奇道。
“怎么了?刚刚叫了你好几声,你都没听见。”
“适才想着课上的问题入了神……没注意。”
祝虞忽然不敢再对上这样光风霁月的目光,她本能地退开一步。
“什么题让我们祝小教谕茶不思饭不想的,就你怀中的这个吗?”
瞿正阳目光下移,正是刚刚祝虞翻身摔倒时从胸口外衫夹层露出的几张页角。
他向来想到什么便做什么,伸手就想取。
祝虞脸色蓦地一变,脑子没反应过来前,她的手已经狠狠地抽在瞿正阳的手背之上。
霎时,一声皮肉相挨的脆响下,瞿正阳的手背快速浮现出一道红痕。
这一记,蕴含的是一点不带玩笑的狠意。
瞿正阳摸着手背,抬起头怔怔地看向祝虞。
周遭适才还轻松和乐的氛围瞬间凝滞下来。
祝虞明白自己搞砸了。
但她什么都解释不了。
也好,不属于她的,还是不该肖想。
祝虞低下头,脚步不自主地后撤一步,她想要逃走。
可就在心中的退堂鼓打得震天响时,她感到自己的臂弯猛然一沉,本能地接住后才看清,那是一个两层食盒。
“膳堂要关了也没见你回来,大家给你留了一些饭菜,你用完功记得吃些。”
林清樾看向祝虞的眼底温和依旧,似一点也没被刚才的插曲影响。
“多谢。”
祝虞牢牢抓着食盒,这才明白此处遇到他们并非偶然,是他们记着她还不曾用饭,专程找来的……
她有些后悔地望着瞿正阳手上那道红痕,动了动唇却终究是一个字也吐露不出来。
“下晌的课快到时辰了,阿虞别顾我们了先去吧。”
祝虞对着林清樾脸上的笑,心里总算透过些气,得着正当理由匆匆离开。
“你倒是帮着祝虞,怎么不看看我这手上肿的?”
瞿正阳幽怨地把涨红的手背递到林清樾眼前。
林清樾佯装关心地拿着,可看了还没有一眼,瞿正阳就装不下去把手背收了回去。
“樾兄,不是我说啊,你这平日里还是得有点分寸。你不知道你这双眼看个石墩都温柔,实在容易让人会错意。若是让旁人看见,还以为你跟我之间是什么分桃断袖——”
“嘁——”
瞿正阳自信满满的话意还没结束,就被剩下两个玄英斋学子狠狠嘲笑,加之白眼了。
“你?咱们退一万步,就算斋长是,斋长图你什么?图你不洗澡?图你饭量大?”
“谢谢你,正阳,这简直是我这辈子听到的最好笑的笑话了。”
林清樾跟着走在嬉笑打闹队伍之中,对身后杂树林中偶尔传来的动静,假装听不见。
有些人就是怪。
你找他,他躲着你。
你不找他,他便隔着十几步地偷偷摸摸地跟着。
林清樾已经放弃用林樾这个身份能问出什么,只想着回头用阿清的身份套套话。却没想到,下了晚课回到舍房,她便看见了放在木窗瓷瓶旁的一支枯枝。
这是她在拂云楼时,与梁映约定好的暗号。
若是他们之中有事要见面联络,便在这此处摆上枯枝。
情况不同,枯枝的数量和摆法也不同。
林清樾看着那一根孤零零横放的枯枝,得出这阴晴不定的少年并未有急事,只是想找她问些事情。
这不巧了。
是夜,书院一片熟睡之中,后山山崖之处,一个少年迎着浅淡的月色走来。
那里已然坐着位头戴白色帷帽的女子,她的双腿正垂在断崖边缘一晃一晃,触目惊心的震动于她而言只是玩耍。
听到脚步声 ,她笃定地没有转头,声音随意道。
“这才刚分隔一日,是不是黏人了些?”
少女语意亲昵,月下身影也如一缕轻烟,动人缥缈。
可这偏偏让少年升不起一丝心念,他一本正经地先问。
“昨日之后,可有王二的消息。”
“他倒也是聪明,拿半真半假的消息吊着对面,只是锁在地牢,受了些皮肉伤,但也没有大碍。最快下个旬休日你能见到他。”
“喔,那便好。”梁映并不怀疑少女的能力,她既然答应下来,他便相信她能处理好。
“那林樾那边呢?可有什么异动?”梁映装作顺其自然的模样,继续问下去。
“他?”林清樾故作为难的沉吟了一会儿,感觉少年脚步耐不住地往前走了一步。她才继续道,“正常得很,毕竟家世在哪儿,谁能轻易动他。”
“倒是你,这么问,可是发现他对你有别有用心之处?”
在林清樾暗藏的期待中,熬过少年许久的沉默。
迎来的却是一句莫名其妙的喃喃自语。
“他?他若真是对我别有用心,就该一直看着我才是……”
又怎会,把那相同的眸光给予他人。
第031章 辨心意
梁映的回答着实晦涩难明。
林清樾还是没能听出他一夜转变, 针对林樾的理由为何,但从好的方向想,至少不是再对她身份起疑。
“能考入长衡的,皆是有志有才之人, 多多结交无可厚非。与你而言也是一样的, 往后的路, 人脉也是你要上的课。”
虽说书院为了让太子练就文韬武略, 无有不通, 痛下功夫。
但人无完人。
要以后能在朝堂吃人的权势纠葛之中立住脚,就算少年在书院练就了三头六臂的力量,可一个人依旧是不成的。
他需要知根知底, 完全只为他所用的力量。
面前的这些未曾受过权力摘选的书院学子便是最好的选择。
而要林清樾说,祝虞便是个不错的人选。
据她所查, 祝虞仁、智、忠、廉。
对于他们这位心思阴郁诡谲的殿下来说,若能培养起来,收入麾下,势必能成为日后回归东宫之位,重掌大权的一大助力。
林清樾是诚心建议。
但她想, 她这位独来独往惯了,也不知道自己以后要与什么争斗的太子殿下,根本没把这两句话放在心上。
因为, 林清樾听到梁映下一句回的是:
“我想练武。”
“……”
不是林清樾有意瞧不起。
“你这根骨已经长成,现在学起不一定……”
“就算只能强一分也好。”
梁映截住少女话头, 语意坚定。
阿清的话他听懂了,但他不是林樾那般的人。比起招拢志同道合之人, 现在的他更渴望拥有自己能掌握的力量。
即要加注,就得付诸行动。
“白日要上课, 入夜后我可以加练。”
藏在帷帽之下的眉角微微上挑。
“要我教你?你不一定有力气还能第二天去上课。”
“你不也是这样过来的?”
梁映记得八年前,他每次去见女孩时,尽管衣服把一切伤痕遮掩得都很好,但他都能在她的身上多多少少闻到一些血腥味。
血腥味重的时候,她拿着话本,读着读着会睡着。
彼时梁映不知道她是经历了什么,再赶来遵守他们两人不成契的约定。
现在,他想通了。
拂云楼的游刃有余,便是在这些血泪中磨砺出来的。
林清樾呼吸停了停,被她藏在记忆之后的阴暗一角,缓缓蜿蜒出一条碎裂的缝隙。
她及时将气息稳住,转身望向月下的少年。
隔着白色纱帘,她却也能领略到深邃眉眼下,那分不再躲藏的少年锐气。
也好,多会两分,也不用总让她分心照顾。
“……开始了,就不要后悔。”
待少年的背影渐渐在月色下淡去。
还坐在崖壁的少女忽然捶了一下手边的地面。
啧,她后悔了。
她刚刚好像把最后一点属于自己的睡觉时间搭进去了。
这日后每隔一日的晚上。
她必须先在梁映面前装睡,在他出门后,用轻功赶到山上。事后再从山上赶回来,抓紧时间差,装回林樾。
真是没有最累,只有更累。
这活怎么越干越多??
越想越绝望的林清樾,最后发现自己竟
然只能寄希望于冯晏。
但愿他能在景王麾下,找到合适的机会将“林樾”杀了。
饶她一条牛马命吧。
-
两人选定日后练武的地方就在这后山山崖。
原因简单,是因为从书院后山到玄英斋舍房,有一条不用怎么绕路的小道。中间不会经过其他舍房和斋堂,梁映回来的一路上都很是隐秘,不用担心被发现。
而路的尽头刚好是舍房的后窗。
梁映推窗翻入屋内时,将脚步放得很轻。
只有床边的烛光因为掀起的风流摇曳了一瞬。
即使只有这点动静,梁映还是在原地等了等。深沉的眸光掺杂一点亮色,悄悄立于阴影之中看向那一边卧榻之上的身影。
他睡姿一向是安稳的,不喜翻动,也不喜起夜。
柔光镀着铺陈在枕边的墨发,因还未被束成一丝不苟的发髻,这一抹黑色就变得温馨可亲,像一团梦。
梁映回神时,他已经走到了林樾的榻前。
指尖碾起了一缕长发。
那细碎缠绕着指根的痒意,是一模一样的。
梁映花了一天的时间想将梦境和现实区分开。
但到头来,只要重新站在他的身边,就功亏一篑。
这算什么呢?
素来清楚自己想要什么的梁映,第一次有些迷茫。
为何他会因听到有人要杀林樾,心下一紧。
又为何拂云楼与他共患难的阿清,他不曾梦见,却梦见了他?
是因为,他欠林樾一条命?
还是因为,除了阿婆,不曾有谁这样看着他,切实地想要留住他……
又或是……
梁映脑海猝然划过,今日午后,他于竹林深处窥探又被人群簇拥着的林樾时,听到的那一句玩笑
——龙阳之好。
他对林樾……吗?
理了一天也没有解开的乱麻心绪陡然被寻到一个近乎荒谬的源头。
他未来得及梳理,眼睁睁看着这纷乱的心绪就此结成蛛网,并于体内的每一寸脉络里疯狂蔓延,将一分战颤化为千万分震荡开来。
梁映垂眸。
指根处的发丝正随着震荡,化成淬着火意的灼人铁链。
按理,他应该为这份致命的灼热而放手。
可……他好像不想讲理。
锐利的光芒迎着昏暗的烛光一闪而逝。
梁映收拢手掌,缓缓从这一室中的唯一光亮处退回属于他的阴影之中。
晨光涌入室内,驱散开一夜晦暗是三个时辰后。
梁映比晨起的钟声醒得早,在他出门洗漱时,林清樾顶着略微青黑的眼圈从自己的榻上翻坐起来。
她不急着下榻,而是伸手拢过自己耳后的发,摸了又摸,终于确定——梁映这小子昨夜在她床前,真的割了她的一缕发。
不是不起疑了么。
竟然还用割发的法子试探她是不是醒着!
幸好,她也没有全信他,放下警惕。
就知道这太子殿下嘴里没有一句真话。
林清樾揉了揉隐隐泛疼的眉心起身换衣,刚理好腰间丝绦,洗漱完的梁映也踏步进来。
今日格外昳丽的眉眼扫过林清樾腰间那天水碧的丝绦,微不可查地浮现一丝沉翳。
转而又被故作的轻松覆盖。
“阿樾,帮我。”
少年宽大的掌心摆着她送的白玉簪,向她的方向递来。
林清樾则被这隔日就天差地别的态度又弄得一愣。
“阿……樾?”
“是啊,阿樾。”少年长睫将素来疏离阴沉的眸色掩映,只看那唇角提起的一点笑意,倒和寻常朝气少年别无二致。
“我见你也这么喊过别人,不能这么喊你吗?”
“自是可以……”
林清樾拿过梁映手中的簪子,没看见少年转过身后得逞的眸光,只一边替他束发,一边煞有其事地认定。
太子殿下在每次试探完之后都会变得乖巧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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