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现在却不同。
明明那琴的音色不及课上半分,但如今听来却质朴得,更符合山野的旷达自在。琴声中的高山流水,非但没有将雅俗分裂,而是化为万物向春。
肆意生长,无拘无束。
这才像是这首曲子真正该表达的真意,不知比朱明斋那刻意端着的高雅尊贵,高明多少倍。
浓烈激荡的琴音直至收手,仍在耳畔留有回响。
一阵晚风吹动木门间隙,吱呀一声将那条窄缝拉大。门内一双似因怀念而爬上几分怅然若失的眼,就这么猝不及防和门外晦涩深幽的眼对上了个正着。
“原来,你能赢。”
第034章 第一个
梁映没见过林樾对谁流露出过这样的眼神。
一层浓重的阴影在那双以温润作底的眼里如此明显, 好像占据了林樾整个人生的大半重量。
比起困惑琴音,一丝难以言喻的嫉妒掠过梁映心头。
但他遮掩得很好,他拎着食盒,推门上前, 又回头平静地将门关实。
一抬头, 琴前的少年已经将神色收敛如常。
林清樾没想到此时应该正在膳堂用饭的梁映会这么快回来。还恰好撞见了她为了试音随手弹起的《水云间》。
此刻再装作技艺不精, 就未免太瞧不起梁映了。
她拂过手边琴弦, 轻轻道。
“你知道么, 当琴师能被世人所认可时,往往都已经形成了独属于他的琴风,就像……”
“就像铁匠会在自己锻造的兵刃上留下属于自己的印记, 独一无二,一看便知。”
林清樾微微一怔抬起头。
明黄色的烛光将走近的梁映轮廓映衬得柔和, 就算她说着毫不相关的话,他也不在意,甚至顺着她的话意,一点就透了她想要说的。
那眉宇之间,林清樾找不到一丝对她隐瞒琴技的责怪、探究, 而是一种莫名的信任。
就好像哪怕她今日和冯晏站到一块儿,他也会相信她是有自己的盘算。
“你不想叫别人发现教你弹琴的琴师?”
林清樾提了提唇角,她的太子殿下
果然聪慧。
“正是。有关他的事儿, 最好都不要提及,因为很容易惹祸事上身。所以梁兄应该能明白, 一时的输赢不重要,这不是照样也有琴可练么?”
梁映目光落到林清樾指向的琴。
这琴十分“新鲜”, 桌案下的地面还堆积着木屑,刻痕和凹槽显然都是不久之前才新增的。
看着比起课上的琴还差了许多, 但至少也有了雏形,拿来练手,用到月底学测之前应该也是够用了。
“我本来是上山想砍块木头拿来斫琴,不过路上走歪了,幸而碰见了邵教谕。他好心将他手上一把斫了一半的琴拿给了我,虽改得还是粗糙了些,但大致练练无妨。”
林樾言出必行,梁映并不惊讶。
他很快就从堪称神迹之速修好的琴身移回目光。
“他……对你很重要?”
梁映知道自己该适可而止,但还是忍不住脱口而出。
放在桌案下的指尖在看不到地方,一点点陷进皮肉。
林清樾尚在介绍琴身的手蓦地停下,转而抬眸看了过来。
那眸光似明晰,又似混杂几分晦暗,梁映被看得喉间微微干涩之际,就听那声音并未完全避讳他的问题,轻轻道。
“若没有他,便没有现在的我。他教会我的不止是琴艺……”
话意刻意在舌尖顿了顿,林清樾望着少年追寻而来的视线,戛然而止地露出一抹浅淡笑意。
“但每个人皆有自己的隐秘。”
“想必梁兄能理解,若是有朝一日能说了,届时,我再第一个告诉梁兄,好吗?”
明明没有一个确切的交代。
有朝一日,也不知是有生之年的哪一日。
可梁映的耳畔却被“第一个”这三个咬字填满,平平无奇的字眼他无声重复在自己的齿间,竟升起微微的热度,将他前一刻还无法不在意的心口熨得服帖沉静。
梁映想,来日方长。
林清樾本还想再替这把临时做成的琴仔细调下音阶,可梁映却不让,举手将琴从桌案上收走,又把食盒里的饭菜一一铺开。
“食能以时,身必无灾。”
先前林清樾送给梁映的话,这会用回了她自己的身上。
乖乖吃了饭,林清樾便在烛光下时不时弹拨琴弦,校正琴音,而梁映则坐在对面,手里拿着一卷书认真研读。
这时辰两人一时都没注意,直到上半夜才堪堪结束。
等到林樾那厢传来逐渐平稳的呼吸声,梁映才敢从床榻之上起身。
梁映没有忘记今日是和阿清约好习武的日子。
但一直拖延到现在,已经晚了许久,梁映担心以阿清的性子,不一定还会在山崖等他。
抱着姑且一试的想法,梁映还是摸黑上了山。
果然清冷月色下,空寂一片,不见少女。
只是在她先前坐下的位子有些突兀地摆着一块略显笨重的石头。梁映挪开一看,石头底下竟是压着一本薄薄的手札。
他随手翻阅,上面字数倒不多,更多的是些寥寥几笔就勾画出的习武小人,将一套基础的步伐招式栩栩如生呈现在纸上。
这倒像她的作风。
怪不得会放心离开,有了这样详细的描述,就算是毫无习武经验,也能很快领悟,而不会出现太大偏差。
梁映对着月光,把手札上的内容记熟后,便开始一招一式地付诸于行动地练了起来。
高悬的明月,将少年一人孤寂练习的影子拉得很长。可少年却像是察觉不到这般苦寂,一遍又一遍,毫不在意爬上额角脊背的层层汗意,务求将每一个步伐的方位和角度都踩到最精确。
其实按照少女在手札上留下的字迹,并未要求他一口吃成个胖子,第一日他只需要大致记住步伐就行。
可梁映无法就此甘心。
他稍稍闭眼,冯晏今日的猖狂神色便出现在眼前。
拂云楼那包含杀意的字眼已经初步浮现出了痕迹。
他不会允许。
……
夜色消逝,晨钟又响。
林清樾因为前夜的‘偷懒’之举得了个好觉,起床时感觉自己精神稍霁,因而心情都不错了些。
拢好衣襟,却不想刚绕出床榻就看见一衣冠端正的少年,正坐在书案旁边,借着晨光,捧着书认真看着。
面对这样的勤奋,林清樾微微惊愕。
她没记错的话,少年是清晨才从山上回来的。
“怎么了?”梁映注意到林清樾的视线,左右看了眼自己身上,“是哪里有错?”
林清樾摇了摇头。
只是有点羡慕这样不用睡觉的精神头。
不像她,稍微少了些觉,就容易头疼。
今日书数两课,便没有昨日的提心吊胆。
就是林清樾在人来人往的书院斋堂里行走时,不免碰上许多异样的目光。
她的身边除了玄英斋的学子,几乎没有人再靠近,仿佛她是什么身染恶疾的病人。
林清樾本人对此倒没有太多的失望,反而玄英斋的众人颇有些为她打抱不平的埋怨。而这一点,尤其在晚课时,祝虞找过来说暂不能帮玄英斋温习功课时尤甚。
“不是吧?祝兄,怎么连你也这样?”
“亏平时斋长对你这么好……”
“没想到……哎,是我们看错人了……”
祝虞找来玄英斋时本就血色不足的脸,被学子们你一眼我一句的说得更加苍白。细直的眉越听拧的越紧,但却还是耐着性子听完了所有小话,这才抬眼看着林清樾,哑着声问道。
“发生了……什么?”
“真的假的?整个学院都朱明斋那帮碎嘴子传遍了,你不知道?”
玄英斋学子看了又看,虽然难以置信,但祝虞好像真的不知道冯晏做的那档子事儿。
怕勾起林清樾心中不快,瞿正阳偷偷贴到祝虞耳边解释了两句,祝虞听明白后,那一双素来沉静的双眼霎时睁大,又无措地看向林清樾。
“我真的不知道。实在是最近……有些琐事缠身,抽不出空来玄英斋了。我……我还备了些平日读书的心得,并非是因为冯晏之故才——”
“我知道。”
林清樾看祝虞一时心急,想从怀里掏出什么证明自己的话,但越掏反而越找不到,急得鼻尖一瞬都开始冒汗,她忙伸手拍了拍祝虞的肩,柔声道。
“你有事就先忙,斋中都知道你的好,不会真误会的。”
祝虞还在怀中寻摸的手渐渐在这轻缓的嗓音和力度中,安静了下来。
她一点不认为什么棺材子的身世能把这样一个人轻易埋没了去。
比起她这般疲于奔命维持谎言的人,这样的人应该结识更有前途的人才是。
“我才想起心得我没带……之后再给林兄拿来吧……”
祝虞不太会撒谎,低头快速说完便想转身就走。
可谁料,不注意从怀中抽出的手竟带出了许多不该出现在书院的纸页,分扬飘然着落到地上,那些悉心隐藏,难以启齿的隐秘此刻尽数落在人前。
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祝虞脸色彻底白了下来。
她尽可能快地在所有人还没看清的时候,蹲下身将纸页一一收拢,可还是不如众人这么一打眼……
“呀,这上面画的是春|宫……”
“这字……好像是祝虞的?”
祝虞惨白的脸在轻微的言语声中又涨成不自然的红色,掌心的纸张终究因为主人的羞愤而被捏得骤成一团。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现在……
偏偏在她最想保住体面的人面前……
祝虞近乎自暴自弃,收起纸页的手彻底停了下来。
可耳边却还是在传来窸窸窣窣的纸页声音。
祝虞怔忪间抬头,却看到一群弯下身替他捡起纸页的玄英斋学子们。
“这可要收好了,别让教谕看见。”
瞿正
阳嬉皮笑脸地把他收起的纸页递到祝虞手中。
“不必慌张,祝兄,这事儿书院开始不就经历过了,也没什么的。”关道宁也把自己捡起的东西交给祝虞,末了还附耳悄声道。
“都是糊口,我懂得。画着这么多得费不少功夫吧……下次别一个人弄了。”
林清樾收拢起其他人手里的最后几张放到祝虞手中,又把祝虞从地上扶起来。
“你若有什么不便,别一个人扛,可以来找我们。”
祝虞捏着重新回到她手中纸页,媚俗露骨的颜色却在这些人面前黯然失色。
她盯着林清樾温和的眼睛,张了张嘴,最终还是只嗫嚅着“多谢”两个字,便匆匆离开。
“哎,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的啊。”
瞿正阳喟叹道。
“就你会说,今日琴有了,可不能托词没得练了。”
林清樾一句话就将众人的注意力,转回到了先前她在斋中拿出的新琴之上。
“斋长,退一万步来说,学测的时候真的不能把你的脑子和手得借我使使吗?”
“附议!”
……
这一天也是没少学。
林清樾下了晚课才在舍房坐下,便见一同回来的梁映还有要拿书温习的劲头,她都有些替他头疼了。
一炉迷香点上,林清樾伸手在撑着下颌,就这么靠着书案边睡着的少年面前晃了晃,确定睡死过后,才算松了口气。
让你好好学,也没让你不要命的学啊。
再这么放哨,那把武器她可怎么抽时间打出来……
林清樾换上夜行衣,转瞬往山脚镇中一处铁匠铺直奔。
第035章 传流言
层云飘忽不断, 将月色搅得稀薄。
一抹人影在扶风镇的各处屋脊房顶穿梭跃动,散落的几缕碎发在夜风吹拂下,掠过一双明亮沉静的眼眸。
三更更声在林清樾身下人迹稀少的街道上被打更人缓缓敲响。
她找去的铁匠铺处在扶风镇偏郊,从书院过去的路上要穿过大半个扶风镇。
不过好处是, 这家铁匠是个酒鬼, 只要奉上两坛好酒, 这铁匠便会抱着酒坛醉上一整夜, 丝毫不在意铺中炉火是否有人动过。
宵禁时刻已响过更声, 街上应是万籁俱静。
却在林清樾经过一处幽香四溢,灯火通明的里坊时,噗通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打破了外街上的宁静。
“好你个没脸没皮的玩意儿, 没钱还敢骗吃骗喝点姑娘!当我兰香坊是吃素的啊!来人啊,给我上!”
一声令下, 四五个手持长棍的壮汉从侧门装扮浓艳的中年女子身侧绕出,满面凶狠。
而那被扔倒在地上的人见那举到半空的木棍,心神一颤,顶着醉红的脸顾也不顾大叫道:“你不能动我!我可是长衡书院甲等青阳斋的!”
林清樾脚步一缓,朝那吵闹处多看了一眼。
这一眼倒是让她有些吃惊, 被那门前幽幽红灯笼照亮的半张男子面孔竟是祝虞的模样!
这厢兰香坊的老鸨根本不在乎男子醉呼呼的说辞。
“又一个吃醉酒说大话的!那长衡书院连我都知道是一州府学,规矩森严,还青阳斋!我呸!没钱编个读书人的名头就以为我能放过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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