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着这个,你要做什么?”
两个问题,谁也没能拿出一个完美的解释。
还是梁映先在林清樾想着借口的眼底读懂了什么,默默让了步。
“先回舍房吧,一会儿学录要来查寝了。”
林清樾点点头,将大致施工完的木人头重新放回草丛之中,和梁映一道回了舍房。
“又温书呢,别太晚了。最近就属你们玄英斋和青阳斋的蜡烛用得最快。”
学录勾完名册,对着书案前认真专注的两个学子劝说道。
丝毫没有察觉一个翻开书页的指根处沾着一笔鲜红,另一个则对着一本曲谱练着书帖。
“你在练永字?”待学录离开,松弛下来的林清樾随意朝梁映面前的纸上看了一眼。
纸上的字已经摆脱了初时相见的稚嫩歪扭,有了初步入目疏朗的样子,只是靠着字帖,练得还是慢了些。
林清樾不自觉起身,绕到梁映身后,扶着他执笔的手,将那怎么写都差了两分意思的撇捺领着,重新写下。
温软的掌心包裹着梁映冷硬的手背,他先是一僵,被手心的主人察觉到不好领着施力,便轻轻合拢掌心握了握他。
他这才放开了对自己的控制,任由自己的手放在林樾的掌心,随着另一道意愿在纸上来回。
这是比白日教导射艺时更亲近的姿态。
或许是因为这里四下无人,只有他们两人之故。
梁映甚至能清晰地听见靠在他身后的胸腔传来的心脏鼓动声,与他逐渐急促起来的心跳不同,那颗心一直跳得缓慢、平稳,眼里大概只有简简单单的笔画。
可,这也没什么不好。
至少这一刻,梁映能真切地体会到,林樾正在他的身边——
“是这儿么……”
“玄英斋的老舍房可真是破……顾不得理我们斋偏上不少……”
舍房外传来悉悉索索不该出现在查寝之后的动静。
这声音极小,并不张扬。
可谁叫屋中的两人耳力都极佳。
林清樾登时松开了教梁映运笔的手,眼底划过了然又鄙夷的色彩。
“我出去一趟,不管外面发生什么,你都不要出来。”
在林清樾眼中,
梁映的学册可受不了宵禁之后的又出门的一笔。
可梁映却不这么想。
盯着自己霎时失去了温度的手背,他抬手捉住了林清樾转身要走的手腕。
“我帮你。”
林清樾偏过头,再一次确定自己听到的话。
“你知道我要做什么吗?”
“我知道你要帮祝虞。”梁映虽抓着林樾的手,却没有抬头看他,低垂的眼眸被眼睫覆住,霎那间千回百转的心绪只有他一人知晓。
“我可以帮你,若你要去水中吓人的话。”
“为什么?”
林清樾竟不知道梁映已经猜到了这么多。
而梁映也终于转过来,俊美昳丽的脸上未曾见到任何筹谋算计,他只是理所当然地说。
“你不是水性不好么。”
林清樾噎了噎。
偏是这个理由。
……
另一厢,朱明斋伙同白藏斋共五名学子在夜色中,逐渐靠近潭边。此刻的潭面寂静无波,唯有在夜风中招展的树影,看着空寂森幽。
“真的会来吗?这传言不少学子都听见了,她会不会已经不敢出门了?”
“她怎么会知道我们能直接摸到这里,或许她还侥幸,想趁着流言没有完全散开,再畅快洗一次呢?”
“反正今日捉不到也无所谓,我们再抽时间来就是了,天气渐暖,一个女子总不见得能忍着一直不沐浴吧?”
“……那我们今夜要等到什么时候?逗留太久也不好,若是被学录发现了……那学册……”
“我说你们白藏斋的就是没出息……”
几人说话间,泼墨的夜空乌云又聚了起来,尽管转瞬又散开,可失了月光的刹那,几人不约而同都感觉身边涌上一股凉风。
还未来得及拢紧衣衫,重新被月华照亮的水面却让众人一惊。
竟是不知什么时刻,那里立着一位正在沐浴的美人。
她微微仰着头,正掬着一捧水自眉心淋下。水珠成串,在粼粼水光氤氲之下,自冶丽近妖面庞滚落,一路向下。
卷曲的长发在脑后垂落,浸透了水意,映着银白的月光,像是最上等的玄青绸缎,在丝缕的缝隙之间若有若无地展现着一寸寸冰肌玉骨。
众人不由得看得痴了。
没有一人一时想起他们最重要的目的是检举。
每个人都似被蛊惑了一般,踏入水面,秉着呼吸轻轻靠近。
而潭中美人似沉浸在沐浴之中,未曾注意到周围向她倾涌而来的手脚,直到不知是谁踩空了一脚,在水面扑腾了一下。
荡开的水纹一路送到美人身边。
被惊扰的美人保持着仰头的姿势,缓缓转过头来,那侧面看着妖娆的轮廓,正面细看竟惨白一片,丝毫没有活人的色泽。
唯有一双唇红如鲜血,伴着森白的牙齿,勾起诡谲的弧度。
所有人被这张脸盯得手脚一滞,那美人却又动了,并非害羞逃开,而是以仰头姿势,伸手将脑下的长发拨开。
这一拨,却不得了。
所有人心神俱寒。
只因为藏在那头发之下,竟还有一张脸!
那脸的昳丽不输头顶,此刻唇角也咧出同样诡谲弧度。就这么两张脸,在同一具身体之上,一上一下,一同以怪诞的角度转向这群心怀歹意靠近的人,阴森笑着。
然后,他们听见底下那张艳丽的脸发出低沉的男声。
“这么喜欢看,不如留下来陪我吧?”
第038章 紧相逼
“啊——”
尖锐凄厉的喊声穿破深沉迷蒙的云层。
一时间, 离得最近的玄英斋已灭灯就寝的舍房,一间间又重新点起了明烛。
朱明斋和白藏斋的五人在月色下的潭边,谁也顾不上谁,只着急忙慌地向四处四散而逃。他们一心想着, 只要比其他人跑得更快一些, 要死也是别人死……
可他们还没跑出玄英斋的范围, 四斋学录和学正不知从哪里冒出来, 举着火把将他们无一遗漏地围了起来。
看着一个两个两股战战, 魂飞魄散的模样,为首的郝北却只冷酷地落下一句话。
“宵禁外出,学册记两笔。”
“可, 可学正——有鬼啊!”
其中一个学生看起来尚有些理智,可张嘴就是神鬼, 听得郝北眉间拧出一个深深的川字。
“分明是你心中有鬼,心思不在读书上,休要怪外物。”
裁决已下。
学子们全部被带走,当夜罚在明心堂写自讨书。
重归宁静的玄英斋,迟迟没有亮灯的最后一间舍房, 终于在其他舍房又熄下灯火后,亮起了一盏烛光。
“今日有劳梁兄了。”
扮水鬼这件事细数起来要牺牲不少。
一来,是下到水中顶着这分量不轻的木人头, 作出魅惑之态时,这需要木头人底下的人佝偻着背, 将颈椎俯到最低才能让木人头的位置肉眼刚好,不会一眼看出破绽。
二来, 便是下水之后为了加码蛊惑那些人,免不得要脱掉衣物, 只剩最贴身的一层。
三来,便是脸上的妆容。
为了能够更加唬人,需要在脸上敷上过白的铅粉,以及和木人头相呼应的血红唇色。
但这点放在梁映身上,比林清樾做来轻松许多。大抵是他那张脸本足够昳丽。唇色一描,这少年便已然是近妖的冶艳。
尤其是刚刚在岸上旁观的林清樾目睹的少年森冷一笑,完美契合她看过所有话本里,艳鬼描述出来的样子。
这要不是她自己策划的,陡然让她遇上,怕也免不了要做好几宿噩梦。
“算不上劳烦,我不做,也是你做。”
是他自己不想林樾去当那诱饵。
梁映换下湿衣,随意披了件里衣便转过了身。
明黄的烛光一镀,因对上的是他,梁映眉宇之间的阴森之气彻底消散。艳丽的眼尾幽幽望来,朱红色的唇只显出几分红尘之气。
尤其是梁映还未系上里衣,衣襟袒露在两侧,底下结实精壮的少年躯体一览无余。
这一幕的艳光之盛,饶是林清樾见惯了林氏暗部培养出的上等皮相,猛地一对上,仍不免被晃到。
她挪开眼,从水盆里拧了帕子,递了过去。
“擦擦吧,越看越怪了。”
梁映接过帕子的手都抬了起来,忽而又像是听不懂林清樾的话意。
擦着林清樾举着帕子的手臂,梁映几步步伐走得奇诡,竟是一晃眼,他就已经到了林清樾跟前。把那张勾魂夺魄的脸凑得很近,嘴上却和动作的气势汹汹完全不一致,夹杂着莫名的不自信。
“有……这么丑吗?”
“倒不是丑……”
林清樾表情微妙,总不能说堂堂太子殿下有了些勾栏的风气神韵。
“那比之祝虞,又如何?”
祝虞的名字为何出现在这儿?
林清樾百思不得其解,可见少年问得用心,她想了想还是如实答道。
“梁兄金相玉质,丰姿佚貌,已是世间难得。”
这并非场面话。
祝虞在林清樾心中,她的秀丽是清冽的,如同山林间暗自喷涌的泉水,利万物而不争,又蕴含着水滴石穿的坚毅。
但梁映不同,他的容色是极具迷惑性的锋利。
像是用宝石刀鞘包裹的刀刃,又或是能让人肠穿肚烂的鹤顶红。
艳丽到,总会让人忘记他可以随时取走性命。
回答完,林清樾自也不愿在这样的锋利下久留。
她退开一步,回到自己的寝榻之上。
“梁兄没有别的要问的话,那便早点休息吧。”
林清樾以为梁映至少会对林樾这个堂堂世家公子,亲自装神弄鬼去吓人有所怀疑。
但意外地,梁映只有一个丑与好看的问题,问完之后就偃旗息鼓,乖乖回了自己的榻上。
这不对劲。
很不对劲。
林清樾想着或许是对林樾的身份顾虑太多,她决定披着阿清的皮再打探打探。
后山山崖。
换过衣服和帷帽的
林清樾等到了没有一丝惫怠,勤奋来练武的少年。
见到阿清,少年也没显得多惊喜。
拉着她,第一件事便是要她检练他的练习成果。
先前还艳光四射、花枝招展的少年,在阿清面前只剩下专注的冷峻。
而不知为何,林清樾总觉得在林樾手下怎么都要多教许多遍的少年,在这里一点就透。
那步伐这才几日,他自己竟然已经摸出了窍门。
她说怎么今日都不曾察觉梁映的出现,还以为是天色太黑的缘故,让她少了些对周围的敏锐。
还真是她太小瞧了他些。
将少年的步伐指正到了没有任何可教之处后,林清樾刚想开口问问今夜潭边的动静,可少年却不知疲倦,让她又多教起了一些新的套路招式。
一套好不容易教完,林清樾这才找到今夜唯一的气口,将憋了一晚上的问题问出口。
“潭边的事儿,你就不觉得奇怪吗?”
少年手上重复着招式运劲,话声虽冷淡,但好歹还是对阿清有问必答。
“有什么好奇怪的?”
“以林樾的性子怎会装神弄鬼,你就不怀疑他根本没有看上去的那般光风霁月?”
“人有千百面,你看到的光风霁月不过是他愿意展示出来的,又并非说明他只能拥有这一面。”
“自结果来看,他要的依旧是歹人付出代价,这不就还是他吗?”
林清樾一怔。
这世上她见过太多人在虚假与真实之中执迷不误,甚至耽误终身,便是因为他们太执着某个一表象,某一个特征。
可梁映却不这样。也不知道是不是从小就看惯了谎言和欺骗,他更能看穿藏在结果和手段之后,人的真心。
看来。
太子殿下不是不起疑,而是比她想象之中更懂林樾。
……
今日青阳斋的课是许徽教谕的射御。
虽然课是这么排得,但依照许徽教谕的散养态度,青阳斋大多数学子都选择留在斋中,温习儒经。
只有一小部分,尚有余力,不想学测之中射御成绩太过难看,还是留在草场勉强练习。
但这与读书不同,纯靠技巧和力气。
文弱的学子们练不了一会儿就手酸胳膊疼的,挨在一起休息了。
“哎,你听说了没?昨日老舍房那潭边真闹鬼了!朱明斋和白藏斋说是亲眼所见!”
“我知道啊,今日一早我还看到他们有两个告假回家养病了,肯定是吓得不清啊……”
“也不知那鬼长得什么样,哎,祝虞,我记得你晚上是不是有去过潭边洗漱,你就没撞见过?”
祝虞手上刚刚搭好的弓箭,因突然的点名被一下放开,可惜力度不足,射到半空就落到了地上。
看到果然显出心虚来的祝虞,青阳斋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露出一个处心积虑的笑。
前两天的女子谣言传得热烈,虽说青阳斋两耳不闻窗外事,但也并非所有人皆是。就比如他们俩,很快就在谣言中想到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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