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祝虞好像连呼吸都停了。
她想,世上怎么会有林樾这样的人呢?
明明有着最得体的表象,却又藏着跳脱世俗之外的魂灵。
“那么,你愿意信我吗?”
祝虞目光下移,看着要与她击掌为誓的少年掌心。
怎么能不心动呢。
野心,她当然有。
清脆的掌声于两人之间响起。
但逐渐平静下来的祝虞忽然想起另一件事。
秋闱,她刚刚就觉得这个词有些耳熟。
祝平那卖名额之举不也是要算到秋闱那时……
祝平那模样所能联系到的贵人,也不知是何人,背后是何种权势。她这会儿应下,都忘了问林樾指的“明主”是谁……
若是不说清祝平一事,恐怕要埋下祸患……
“林——”
“这个竹筒够大了吗?”从树影中走出的梁映眸光冷淡,语气生硬,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这会儿拿着两手合握之粗的竹筒一直塞到她和林樾还未分开的手掌之间。
祝虞咳了一声,这才反应过来,慌乱地放下手掌。
林清樾倒没有察觉什么,只觉得少年这竹筒削得不错,看得出下了功夫,把边上的毛刺都处理干净了,也算是心细。
她起身用竹筒打了水,又生了火,给祝虞烧起热水。
“你的学服也换下来吧。”林清樾说着脱下自己的学服,递了过去,不过才递到一半,另一边有人动作比她动作更快。
“穿我的。”
梁映把林清樾的衣服重新拿了回来,甩回在她的肩上。
祝虞拿着梁映的学服微微一愣,而林清樾也微妙地多看了梁映一眼。
这辈子都未曾受过男子如此殷勤的祝虞,扯紧了自己的学服,讪讪道。“坐了一会我感觉好多了,这衣服还是我自己洗吧。”
……
天气清朗,日光晒着湿衣、湿马鞍,溪水折射着粼粼波光。
为了晾衣,选择就近用膳的三人,从溪边抓了三条鱼。很快,篝火上就架起了三串烤鱼,寡言的梁映默默转着穿过烤鱼的木枝,让鱼肉尽可能烤得酥香焦脆。
而另一边坐着的没了学服外衫的祝虞,有一口每一口喝着混着竹子清香的热水,偶尔她转头看向远处树荫下,等着等着靠着树干睡着的林樾。
却不料,收回目光时,冷不丁被一股更阴冷的视线摄住。
“你喜欢林樾?”
梁映这一不开腔则已,一开腔直接把祝虞呛得连咳十几声。
“梁兄这是什么话……”祝虞不清楚林樾把关于她的事儿告知给梁映到了什么地步,这会儿脑子一乱,惯性地摇着头否认。
“男子怎能喜欢男子?”
第040章 九霄月
男子怎能喜欢男子。
梁映也曾用过一整日去思索这个问题。
可从他这些年岁一直寡淡贫瘠的心绪中, 并未能得到真正的解答。
他也是第一次,被一个人如此牵动。
望向那人的眸光所向,窥探那人的心思所在……
待回过神来,那人是不是男子好像就变得并不重要。
他放任这心思在所有光晕照不到的地方, 日夜生长, 就算辨不清, 说不明, 日后也不知将长成什么怪异模样。
但无碍。
他本也未对这世俗循规蹈矩过。
梁映看着祝虞那慌张的模样, 便知道他与她最大的区别便是这点。
她会被束缚,即便是她已经拥有了不自知的偏爱。
这与他来说,是一件值得欢庆的好事。
他恨不能祝虞再迟钝些、再作茧自缚些……
梁映将眸光收回, 弯起唇角,看似应和道。
“是啊, 怎么可能呢。也怪林樾对谁都这般亲切,容易让人会错意。”
祝虞倒不否认这点,林樾连对梁映都很温柔。
若不是刚刚林樾向她提议了女子入仕这条路,她都要怀疑林樾为了她做了这么多,是不是因为别的什么情意……
还好, 她没有自作多情。
梁映没来之前,她已经看得足够分明,林樾看她的眸光, 有欣赏、有怜惜、有期待,就是没有那最寻常容易勘破的心悦之意。
这等俗气的眸光也不适合出现在林樾身上。
祝虞心中, 她也相信,不止在她心中。
林樾其人, 便如九霄明月,高悬天边。
他的光亮温柔, 不分贵贱地落下,但也只能抬头仰望。
不该被谁摘落。
祝虞后知后觉梁映问话的口吻有些奇怪……
只是她又不敢细看,离了林樾,梁映身上又涌现出第一次见面时的阴沉冷寂,叫人不敢接近。
沉闷的氛围一直延伸到树荫之下。
林清樾睡醒时正听到梁映阴阳怪气地开口,她挑了挑眉。
竟然背后说她坏话?
亏她昨天晚上教他练了一夜的招式,现在还头疼呢。
但林清樾转念一想,平日断然不会多言的太子殿下,这会儿对着祝虞说了这些,绝不一般。
细数梁映和祝虞之间的桩桩件件,从最开始金海楼一命换一命就可见缘分。后面虽面上不显,却还是出手帮了祝虞,替她膳堂解围。
若再算上昨日的扮水鬼,他当时说的也是因为知道她要帮的是祝虞才……
林清樾觉得自己这一觉醒来,果然神思清明了不少,竟一下勘破了梁映与祝虞之间还未明说的情意!
这般话本子里才能写得出曲折情节,放在别人身上,林清樾定会美滋滋地旁观,但若是她的太子殿下……
啧!
她给太子殿下选的是能臣,可不是妃子。
“两位聊什么呢?”林清樾装作刚醒的样子,伸展着手脚来到溪边,看似自然,实则责任深重地特意选在两人中间坐下。
熟不知,她这一坐,两人都松下一口气。
“闲聊而已。”梁映分出一串考得最为仔细的烤鱼,顺手递给了林樾。“一串够吗?”
祝虞瞥了一眼,话语中恢复了些许暖意的梁映,好像无意间得知了什么隐秘,不敢多言。
“不患寡,患不均。”林清樾想着一人一串刚好,笑着便把梁映递来一串顺手传给了祝虞,转脸再向梁映要她的那串。
可梁映定定看了她两眼,半响才把剩下一串那给她。
林清樾吃着鱼,心里想着梁映真是小心眼。
不就是小小剥夺了一个他给祝虞献殷勤的机会嘛。
三人避人耳目地坐着,也没完全不务正业。
林樾给祝虞又讲了些骑射的要点,祝虞也新分享了她上次没能给成的读书心得。梁映两边听着,也不知是不是感怀自己与书院第一第二名相差甚远,脸色一直闷闷的。
一晃眼,却也是日暮西山,彩霞漫天的光景。
曾沾染上的血迹再难找寻。
林清樾和梁映决定送佛送到西,将祝虞一路送回了青阳斋。
孟庆年不在,许是去用晚膳。林清樾便在祝虞的允许下,往房间里的水房走去。
青阳斋的水房比玄英斋的要更大些,不过也只是用屏风挡着,没有真正能隔绝的门扉。
祝虞见林清樾在屏风前徘徊,猜他担心,便宽慰道。“和我同住的孟兄,虽人冷淡古板了些,但寝食规律,从无逾距,只要小心些也不会……”
林清樾点点头,又多踩了两步,不过就是这两步之后,刚刚还坚实的地步忽然有了异响。
祝虞愣愣地看着不知怎么就在林樾脚下松动的木板。
“阿虞,这块木板倒是坏得巧了。”
是巧了,往后只要有人靠近水房,她都会知道。
祝虞无奈地抿开唇角笑了。
“对了,玄英斋还是少不得你。”林清樾从水房绕了出来,瞥见祝虞书案上短得只剩一点的墨条,想起什么,从腰间碧色丝绦上褪下一块白玉,交到祝虞手心。“这样,也不算你白来。”
“这……太贵重了。” 受了太多恩惠,祝虞已经不知怎么还清,就算是她答应用前途交换,也不能坦然再接受了。
“与你相比,不贵重。”林清樾盯着
祝虞,话意点到为止,她想祝虞应该能明白她的意思。
祝虞很想藏起所有窘迫,再理直气壮一些。可惜她不能,若是要选欠谁多一些,比起祝平,或许还是全然信任于她的林樾要更好一些——
“这,不是挺多钱嘛?”祝虞指头还没碰上白玉,一直在房中没发出声响的梁映冷不丁开口。
祝虞抬眼,一看梁映从她床下拉出来的木盒子,瞳仁不受控地一缩。
木盒子幡然掀开,明晃晃串起的七贯钱把盒子摆得满满当当。
那是梁映金海楼后给祝虞的封口费,自上次被学录查到,她更不敢用,直接把钱放回了梁映给她的木盒子往床榻底下藏着。
这笔钱对祝虞来说,始终是不义之财。
就算祝平让她日夜颠倒的誊抄临摹那些图文,她都不曾动这笔钱。
“有这些钱存着也不能生钱,阿虞还是用了吧,免得旁人乱担心。”
梁映脸上带着笑意,咬着阿虞两个字,可祝虞听着却和林樾叫她的感觉截然不同。只觉得脖子微微一凉,咬着牙把递到眼前的白玉重新推了回去。
“是了,这是……家中给的盘缠,我一直舍不得用差点忘了。”祝虞没得选,这会儿若驳了梁映的话,只怕他要认为她要瞒不住金海楼的事儿,夜里,她哪能睡得踏实。
林清樾从善如流地收回白玉,没觉得有何不妥。
若是祝虞有能用得上的钱,那这钱是她还是梁映的,她倒是无所谓。
算来,祝虞这里她确实没有什么能再帮上的,林清樾与梁映在舍房门口与祝虞告了别。
可没多走两步,祝虞突然追了上来。
看得出来,她有话想说,但眼色从梁映身上扫过,似乎是找不到理由开口。
林清樾想着可能是女儿家的私事不便开口,便支远了梁映,让他在五丈开外等着。
“今日你提议之事,我答应地有些匆忙。但我绝无反悔之意,只是事后想起一些复杂之处,可否请林兄,待我这两日厘清,于后日山门的静心亭再告知于你。”
林清樾轻轻颌首:“好。”
“还有一事……”祝虞犹豫着,好像在斟酌着用词。“梁映他……”
林樾越待她好,她便越忍不住提醒他该注意梁映。
这样一个与命案牵连的人,又心思晦暗难明的人真的该坐视不理,任由他与林樾走近吗?她怕林樾日后会因此受伤。
可祝虞又想到,那幢命案梁映也是为了活着。
他没有亲手杀人,也没把她抛下逃命。
在书院之中,他也在林樾的引导下,一点点改变。
她该相信本性难移,还是该相信月光将照亮夜色中的所有晦暗呢?
“梁映怎么了?”林清樾看着祝虞神色一会儿红一会白,像极了正事之后,说不出口的女儿家心事,她不免有些紧张,准备随时把任何萌芽掐死在襁褓里。
可祝虞只是长长喟叹了下,再抬头看向林清樾,眼里有丝挣扎过后的疲倦。
“没事,我看他策论行文还不扎实,明日我去玄英斋再与你细说吧。”
“你们要聊得真不少。”
林清樾刚走回,梁映看起来等得有些不耐。
“也没聊什么,阿虞就说有些事儿,打算后日再同我讲,就在山门的静心亭那处。”林清樾没想特意瞒着梁映什么,毕竟以后祝虞才是他身边进臣,现在就滋生了不该有龋语可不好。
林樾答得很快,比梁映想象中的要坦然大方不少,梁映被微微一噎,倒是显得他刚刚那句酸涩了些。
男声突然气势全消地“嗯”了一声。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下。
梁映无意间转头恍然看见,他们背后两道影子竟比主人挨得更近,一高大,一清隽,倒是极好认。他暗暗勾起唇角,刻意算起了落日的光,控制着歩速。
一段山路,两人一前一后走着,看着不算亲近。
却只有一个人知道,他们身后的两道影子,每一步的指尖都融在一块。
……
与祝虞说开后,祝虞第二日便回到了玄英斋继续当他的小教谕。这可开心坏了不少玄英斋的人,要知道比起林樾这般天赋使然的教法,显然还是祝虞一点点摸索起来的温书方法更适合他们。
眼见祝虞脸色一日好过一日,梁映的学识也一日日中变得扎实,林清樾刚觉得日子有些盼头,正坐在静心亭,哼着曲声,等着祝虞。
却没想到等来的不仅不是祝虞的坦白。
而是青阳斋的学录带给她的坏消息。
“林樾,祝虞一夜未归,今日一整日上课也不见他。你这两日与他走得近,知道他去哪了吗?”
第041章 谁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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