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虞把木箱子里的七贯钱数了又数。
于她自己而言, 这些钱若用来买书,所得的书够她仔细研读个三年五载还不够。但对祝平来说,让他大手大脚地在镇上花费,或许都撑不到月底。
比起一时抵去颠倒昼夜的抄写临摹之苦, 或承受花不义之财的不安, 祝虞更想真正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所在。
祝平不是什么目光长远的, 这七贯钱足够迷惑一时, 只要她好声哄着, 让祝平讲出与买名额的贵人牵扯一事,应不是难事。
这是她最后无法轻易言及的窘迫。
像她这样生于乡野白丁家的女子,未嫁之前, 家中对她主宰便是天,便是法, 层层束缚下,再不愿承认,亲缘亦是构成祝虞的一部分,不可轻易撇开、放下。
林樾越看重她,她就越无法隐瞒这一切。
她唯一能做的, 是把一切厘清,给林樾一个公平看待她的机会。
“祝虞,你家里人又来了……”
学录在祝虞舍房门前敲门, 须臾后抱着箱子的祝虞走了出来。
时值晚膳,祝虞路过舍房外学子悠然谈笑声, 一路走到山门。
看着那倚着山门,一把骨头好似从来立不直的人影, 祝虞捧着木盒吐出一口气后,脸上扯出一点笑来。
“阿兄。”
祝虞刚上前, 祝平见了她,却不似之前急吼吼地问她要字画,反而左右打量了她一圈,面上心虚又鬼祟地问。
“你在书院还好吧?没人……发现什么吧?”
“发现什么?”祝虞皱了皱眉。忽然想到书院前几日突然传出来的流言,这动静虽然大,但长衡书院除了旬休日,一直封闭,外人怎会知道。
——除非,他就是将这消息泄露到书院之人。
“阿兄!你都对外人说了什么?!”没想到这两日惊险,竟是自己的亲兄所害,祝虞本对祝平不报什么期待,此时却还是没忍住一丝怒意,上前一步攥紧了祝平的手腕,低声逼问。
祝平哪里会承认自己的问题,这会儿看祝虞眉目严肃,便估计她这两日应该如他所料,在书院里不好过。但至少,她现在还能正常出来与他相见,就说明暂时还没人戳破这女身之事。
但暂时终究是暂时,祝平可不敢提心吊胆赌到月底的学测之后。这万一要是被发现,他还怎么向贵人交差?
还不如,现在就直接用人交差。
祝平眼神一暗,扫过祝虞拉着他的手,这手臂的力量,他最是清楚,挨不住他两拳。
他不屑地勾起唇角,反客为主拽住祝虞,把早在手里藏好的一块木板就往祝虞后脑拍去。这是他在村里厮混时,替人要债时学的手法,刚好砸昏不砸死。
祝虞登时把手里的盒子一松,整个人软了手脚,失去了意识。
祝平忙扶住祝虞身形,但耳边木盒砸落地上炸开的声响,把他吓了一跳。一大串零落的铜板从摔坏的木盒里四散而出,祝平反应过来时,已经有好几枚顺着石板路滚到一边的
草丛里。
“这死丫头哪来那么多钱……不是在书院里把自己的身子卖给谁了吧?”祝平越想越不是没这个可能,祝虞读点书就自视清高,一直瞧不上爹娘给她说的几门亲事,这才拼了命地要跑来镇子上的书院里。
她定是瞧上了书院里哪个有钱的公子郎君,借着自己有点学识,将人勾了去,私定终身这样便能彻底逃脱他们祝家。
祝平阴恻恻地一边快速将铜钱收拢进木盒子重新阖上拿起,一边将晕倒在一边的祝虞抗上肩。
还好,他发现得早。
她生是祝家人,死也只能是祝家鬼。
祝虞幽幽再醒来的时候,眼前已然完全换了地方。
三面都是不透光的石壁磊成,只有面前的木栏外透过一点昏暗的烛光。她像是被关进了什么监牢之中,鼻尖也全是潮湿阴暗的霉味。
“祝平,你白日绑人真当这世上没有王法了吗?长衡书院是每日都要查寝的,他们很快就知道我不见了。”祝虞望着正站在木栏外的男子,相似的容貌,却勾勒着自鸣得意的笑容,比这世上的人任何一个人都让她陌生。
“什么王法?你是我亲妹妹,这能叫绑吗?”祝平嗤笑道,“而且别太把自己当回事,那破书院知道又能怎样?学子逃学罢了,有什么新鲜的。”
祝平说着从门栏里,扔下一套女子罗衫到祝虞面前。
“还是乖乖听兄长的话,两日后面见贵人,拿出你最好的才情,这样钱能到手,说不定你还能凭这点机遇被贵人纳去房里,过上好日子呢。”
盯着眼前样式轻薄,颜色艳丽的罗衫,祝虞明白了祝平的打算,就在她想把这罗衫扔回去,祝平又阴森开口。
“别再摆你那清高架子,既然到了这儿,若贵人不满意,你我都是死路一条。”
“我们这般贱命,没人会在意。”
……
“祝虞不会逃学。”
林清樾摇了摇头,否定了学录的猜测。
青阳斋学录微微蹙眉。
“不是逃学还能是什么?林樾你若是知道什么就该直说,不可包庇同窗。”
这倒成了她包庇同窗了。
她知道什么?
她知道祝虞言而有信,不会失约,更不会不珍视得来不易的读书机会。
“确实不是逃学。”低沉男声从林清樾身后响起。
“梁映?”青阳斋学录眯了眯眼很快就认出了真真切切逃过学的‘有名’学子。“你有何实证?”
梁映走到林清樾身边,翻过掌心,两枚铜板赫然躺在他的手心。
“祝虞出门前可是带了一个木盒?这钱便是木盒之中的,我刚刚在山门旁的草丛间捡到,若是他计划周全要逃学,这钱怎会散落四周?”
“所以,这并非逃学,而是有人将人掳走了。”
这就把事情说严重了,青阳斋学录明显不愿事情如此发展。
“或许是巧合,你怎知木盒里一定装的是铜板?还光天化日在书院山门掳人?”
见梁映与自己站在一边,林清樾便又笃定了两分。
“学录不是说过,你最后见祝虞,便是祝虞的家里人来见他?”
“家人掳走祝虞?这怎么可能呢?”
林清樾不置可否。
家人又如何不可能。
“罢了,你们不说便算了,不必替祝虞混淆视听。”学录摆摆手,不愿再与好似在说胡话的两人纠缠。“若你们知道祝虞下落,最迟旬休结束,回来领罚,不然这学册记录就得交到山长面前了。”
相信祝虞事出有因,便是学录最大的宽容。
林清樾也知书院就算知道也管不了更多,不再强求。待学录走开,林清樾与梁映并肩走在回玄英斋的路上,这才问道。
“你怎么来了?”
“晚膳、晚课都不见你回来,还以为你丢在路上。”
落日下,少年双臂环肩,答得自然。
一点也看不出少年是怕祝虞同林清樾要讲什么不该讲的话,隐在暗处刻意防备。
谁料到,反而让他在草中发现了几枚铜板。这铜板有些特殊,他一眼就认出这是他给祝虞的封口费。当时虽给了钱,但梁映仍然不能完全放心祝虞,他特意在铜板侧面留了刻痕。万一祝虞背叛,他也能顷刻拉她下水。
林清樾却不信。
只觉得是怕她和祝虞单独相处时间太长。
还这么快就发现了落在草丛的铜板,可见上心。
“你要找人?”
“你要找人?”
异口同声的话音撞到一块儿,彼此一愣之后,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中。
林清樾自是要找人的,但可没想用林樾的身份找。明日旬休,她用阿清的身份在镇子里追查更方便。可如今被太子殿下这么一戳破,她顶着林樾的壳子也不好说不是。
“找谁?谁不见了?”
不待林清樾想好说辞,远远的,人未到声先至。
原是晚课温书,发现林樾、祝虞谁都不在瞿正阳找了出来。
梁映瞥了眼像是十分为此事费神的林樾,忽然尽数吐露。
“祝虞已经失踪一天一夜了,可能是被人掳走了。”
“什么?”瞿正阳扫过两人,不见玩笑意味,双眉皱了起来,忍不住提了声响,“光天化日的,竟敢掳人?”
他倒是信得快!
林清樾不由地微微扶额,眼见快到了玄英斋,瞿正阳这嗓门一下引出不少学子出来。
她本不想增加暴露祝虞女身的风险,预备秘密调查,这下倒好,一下就人尽皆知了。
平常不见梁映话这么多。
难道是关心则乱?
林清樾狐疑地多瞄了梁映两眼,却没想到正对上少年望向她的眼眸,其中深幽无底,却又不是真正的风平浪静,总觉得好似底下还蛰伏着一只巨兽,准备随时将人吞噬殆尽一般。
“不会又是谁嫉妒祝虞的等第,做了这等龌龊事吧?”
“还真不好说!祝兄眼下这情况,若不找到真会被除名吧?”
“正好明日旬休,咱们帮着找一找吧?如果是书院中人做的,那祝兄说不定还在镇子上。”
林清樾这才一走神的功夫,斋中竟也无一人觉得祝虞会逃学。这大半个月来的同进同出,让玄英斋学子们养成了一起协力共作的习惯,无人领头也很快每筹备起了第二日寻人的事情。
第二日,天才蒙蒙亮。
林清樾学舍的房门就已经被敲响。
“斋长,这个你们也拿一些,认人方便。”
林清樾从关道宁手中接过一张墨迹还新鲜的小像,上面画着祝虞的模样,形神兼备,几乎一眼就能和人脸对上。林清樾瞥过关道宁另一只手里那一摞还没有完全给出去的小像。
“连夜画的?”
关道宁难得羞赧地挠了挠头,“我画得快,这种小像不费什么功夫。祝虞于课业上没少帮我,这点人情应该要还的。不说了斋长,我还要给斋中其他人发去。”
林清樾点点头目送关道宁的背影,无奈地勾起唇角。
对于斋中学子来说,没有线索,画像确实是唯一行得通的法子。
只可惜,形如大海捞针。
明明只要找到那个和祝虞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就行了……
不过这便需要避开——
“这小像画得不错。”
林清樾转过身,不出意料地看着站在自己身后的梁映。
“走吧,我帮你一起找。”
什么叫帮她一起找,明明是帮你的私心。
林清樾面上笑着点头,心中却恨不得在转身给她引路去的少年后脑来上一下,省得她再想借口。
可惜,少年感官越发敏锐,林清樾稍一停顿,他便
转过来。
“怎么了?”
“无事。”林清樾微笑。
不过很快,林清樾就在山门看到了一丝转机。
一个面貌普通,带着斗笠的青年双手揣在袖中蹲在山门口,似在下山学子里寻着什么,直到看到她和梁映,他突然迎了上来。
“王二哥?”梁映被青年拉到一边,这才看清斗笠下的脸。
“总算找到你了,多亏你的人脉,哥才能逃了出来。”王二麻子看着身形瘦了一些,不过精神尚好,“今日便是过来给你报个平安,那拂云楼势力大,镇子上我是不能待了,得出去避避风头。”
“是我牵连在先,你无事就好。”明白是阿清承诺兑现,梁映对着活蹦乱跳的王二麻子,心里也明快一些。
“说什么牵连不牵连的,我是自己愿意做的。不过那拂云楼是真不一般——”王二麻子这些日子可在心里憋了不少话,他忍不住想提醒两句,眼神却飘到梁映手上的小像上。
“这是你认识的人?”
梁映见王二麻子紧紧盯着,点头道。
“是我的同窗,前日不见了。”
“你的同窗?可我分明在拂云楼的地牢见过,还是女装扮相……你要找他?”
“若我说是呢?”
王二麻子一听便深深摇了摇头。
“先前拂云楼不知道被什么人一闹,巡卫都换了一批,严了许多。我能出来已属不易,之后楼中巡查肯定会更严,你们这般学子进不去拂云楼的……除非——”
“除非什么?”
“我听闻今日又有贵客,只有为了贵客请来的禹州最有名的歌伎柳晓晓才能出入。除非你们有谁能假扮成她,能混入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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