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樾,茶好了……”
梁映侧头本想将茶博士点好的茶端来,却没想到正对上少年单手支着侧脑,长睫静谧垂落的睡颜。
他一下把呼吸放到最轻。
时值午后,从窗格散落的日光,越过梁映的肩头留下两寸打在少年的眼睑上,像是有些恼人,少年眉间微蹙,却在下一瞬又舒然松开。
高泰安吃完一个酥酪刚抬头,便看见梁映默默举高着右掌,莫名其妙地拦在半空。
他宽阔的影子几乎把清瘦的林樾尽数覆盖。
“干嘛?你要抽林樾嘴巴啊?他就打个盹,罪不至此吧?”
高衙内问了一句,换了梁映一个白眼,还有他竖在唇边,示意他小声的食指。
勉强通了两分人性的高衙内看着林清樾睡得很熟的样子,刚了点点头。
却两人谁也没料到,茶楼之下紧接着便传来一声尖锐的尖叫声。
“杀人了!——”
第063章 被识破
那叫声实在撕心裂肺, 梁映微微蹙眉。
视线调转,便看见被他掌心阴影虚掩的双眸猝然睁开,淡淡的疲倦血色泛在眼尾,眼底先是一抹罕见的冷厉划过, 随后才渐渐变回往日的温润。
“那个书摊……好像是关道宁设的!”
杀人这种字眼, 没有人还能守在原地。
随着二楼各处桌椅拖拉着的动静。衙内也起身往那离得最近的窗口看了一眼, 一下就认出了早上关道宁从学舍拎着走的长幡。
听到熟悉的名字, 林清樾几步并去, 往窗下看。
只见热闹的长街一片鸡飞狗跳,人群奔走溃散,在其中试图逆流而行, 碾街面上的三个灰衣蒙面人格外突出,他们人手一把利剑, 正对着小小书摊后的瘦高人影,又劈又刺。
临时支起的小摊哪里受过这种难,在林清樾注视下,俄顷,被三人劈成几截烂木板。毫无武功的关道宁被吓得跌坐在碎木后, 面对来势汹汹的恶人,只能仓惶地往街沿挪着软成一摊的身子。
眼看恶人之一,长剑高刺, 关道宁几近绝望地闭上了眼。
他是一点都想不明白,不过是写个书信, 这祸事怎么就这么倒霉让他摊上了。
可下一刻,却是恶人先一声惨叫。
关道宁睁眼, 只看那其中一个恶人难以置信地捂着后脖,随着他侧身, 关道宁这才看到日光下一根银针闪着寒芒,正在恶人指缝之中。
风云莫测,第一个倒下的竟是无端发难的恶人。
不再有恶人遮挡视野,关道宁怔然向那银针射来方向看去。那是一处茶铺二楼,支起木窗之后一张昳丽冷峻的面孔正静静看着他,缓缓放下他的右臂。
——是梁映。
然后是挤开梁映的衙内,看他暂时无事松了一口气。
最后是一双无论何时看见,心就会不知觉跟着静下来的温润双眸。
“跑。”
隔着长街嘈杂。
关道宁看懂了斋长林樾所作的无声口型。
乱跳无律的心在这一瞬息似有了依仗,重拾起理智,关道宁左右一看,抄起离自己最近的馄饨摊长凳,壮胆似的长喝着,把凳子举在胸口,凳腿朝外卯足劲往前冲。
那两个拿剑蒙面人长剑一时无用,只能连连避退,便给了关道宁从人群溜走的机会。
只是蒙面二人并未对自己暴毙的同伴有任何触动,见关道宁溜走,忙起身挥剑跟去,看那态势,是不死不休。
林清樾皱了皱眉收回目光,看向梁映。
“我去找道宁,你们先回书院。”
之所以选了这茶铺,最重要的原因便是茶铺离书院山门只有两里地远,不消片刻就能回到书院,也就是明部的掌控之下。
眼下情况不明,让梁映回到明部防范范围之内,林清樾才能放心。
事出紧急,梁映知道自己伤势未愈,衙内也明白自己的三脚猫功夫,两人即使留下来也做不了什么,听林清樾嘱咐,都配合得点了点头。
“放心,梁映就交给我了。”
衙内拍拍胸脯。
“定要平安回来。”
两人错身之前,梁映低低的话声擦着林清樾的耳尖而去。
林清樾轻轻勾起唇角,身形随即隐入一处小巷,无人瞩目之中,她顺着砖墙轻功微踏,翻身上了屋瓦。
关道宁拼死奔跑的身形很快在俯瞰下显现,林清樾抄着捷径,从各处屋瓦上翻越,急赶而去。
而连着跑过了几条大街小巷的关道宁也渐渐到了力竭之时。
他终究是不如两个蒙面人训练有素,在一个只剩死路的小巷尽头,关道宁两臂撑在自己的腰间,勉强将急促的呼吸顺回来,盯着逼近的两人,边咽着口水,边紧张地问。
“我与你们……无冤无仇,何故杀我!”
那两人似乎笃定关道宁再无逃跑可能,并不急着杀他,刀刃就横在他的鼻尖,却只是照着他的影子。
“要怪,只能怪你命不好。”
命?
他什么命?
关道宁忽地嗤笑。
生作歌伎之子,连生父都不知何人,从小在烟花柳巷长大的他,命又不是今日才不好的。
命不好,就该自己挣。
他若怪命,他就该还在边城的花楼浑浑噩噩的过完一生,而非坐在禹州长衡书院,窗明几净的斋堂之中!
关道宁再抬眼,眸色坚定。
“吃我一招半步颠!”
不知何时伸到怀中的手,攥出一把淡黄色碎末往两人眼前一挥。
那两人本能地用抬肘遮挡。
却马上反应过来乖乖上课的学子哪来的“半步颠”,而半步颠这听着唬人至极的名字之下,又怎么会带着一股酥酪的香甜气息。
“他使诈!”
长剑挥舞的破空声下,关道宁只拼命往前跑,不敢回头,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能跑出这条小巷,但他确实已经尽力了……
“诈得就该是你们这样的蠢货。”
月白的长靴从关道宁的肩头划过,一脚踢开了即将刺中的剑身。
“林樾——”
关道宁看着从屋脊跳下的修长身影,跑得都快吐出喉咙的心终于又落了回去。
比起关道宁的惊喜,蒙面人见眼前追来的清隽公子,刚刚还要追杀的剑势一缓改成了缠斗。
林清樾微微敛眸,默默抬起手腕,只听一声不明显的嘎哒一声,少年儒雅宽大的学服袖口猛然飞出两根银刺。
竟直接用暗器!
长剑短距离回防根本无力。
一场本该更漫长的缠斗瞬时有了结果。
林清樾瞥着几息之后倒在自己脚边的两个蒙面人,眸光冷淡。
吃一堑长一智。
她现在可不会再让人随便近身了。
“他、他们死了?”
少年微颤的嗓音从林清樾的身后传来。
林清樾缓缓转身,关道宁瘫坐在地上,本忙着喘气的口鼻,因为乍然目睹了两条性命的消逝,而忽然放轻了动静。
“他们不死,死的就是你。”
林清樾的声音很冷,和以往在玄英斋中都不同。
关道宁敏锐地察觉到这点,那两分不该升起的恻隐之心霎时烟消云散。
人命的轻贱,他早在花楼看惯。
只是书院的清净明朗暂时温养起了他麻木已久的心。
本质上,他只是一个独善其身的小人物。
那一点点的勇气、爱惜、悲悯只够分给他最亲近的人。
关道宁闭起眼,让自己冷静下来。
“我懂了,多谢斋长。此等横祸——”
“横祸?我看未必。”
少年清越的嗓音落在眼前极近的位置,随之而来的,是温暖的指腹揩过他鼻梁上的一处。
“这痣,谁教你画的?”
不知是林樾话意里的冰冷太过,还是他冥冥中发觉了被他刻意忽略的事实,尖刺一般的麻意从指腹与鼻梁相触的那一片肌肤一下蹿到全身。
“是……吴文,他说若我画上了这颗痣,他家的商队便能认定我,让我代写书信——”
“吴文。”
蹲在关道宁身前的林清樾一下站直了身子,垂在身侧的手指蓦地攥紧。
“原来是声东击西。”
-
“梁映,小心!”
嗖嗖的利箭穿刺之声接二连三地从身后涌来,高泰安自觉自己四肢健全,承担了照顾梁映这个伤病的角色。
眼见一支利箭破空而来,他想也没想,肉掌一挥,硬扯着梁映往左一偏,倒在一张被掀翻的四方桌后。
那四方桌是正店用的榆木桌,坚实耐用地很,挡起利箭应不成问题。高泰安松了口气,过了精神紧绷的关口,才意识到自己身上那尖锐的痛意。
“别管我,你先走!”
“衙内!”
梁映皱眉,拖着着榆木桌子挪到了衙内身边,将忽然晕倒的人扶在身前,这才看清衙内的脊背和屁股在刚刚的箭雨中,各中了一箭。
这是场蓄谋的埋伏,冲他而来。
梁映确信。
来人分明知道他们会赶回书院,本以为安全无虞的一条直通书院的大道,刚走了一半,竟从屋脊两边飞出五六人影,张弓便射。
幸而先前杀人之说的叫嚷将这条街迅速清了场,并未有太多无辜之人被牵涉。
但——
梁映低头看着在自己怀中暂时晕厥了过去的衙内,眼中升腾起一片阴云。
“竖子!拿命来!”
似是察觉梁映已经无处可躲。
一路将他们逼进酒楼的箭雨停歇,一声声抽刀声从梁映背后环绕响起,似乎已全然将梁映围困在这儿。
“何方宵小,在此作祟?!”
酒楼二楼忽地出现一道清朗的少年声。
他手上一柄利剑豁然出鞘,银光闪过少年浓烈俊朗的五官,一人一剑骤然从二楼一跃而下,剑锋直指那虎视眈眈的一行歹人。
可少年脚尖还未完全落地。
被围困在方桌之后的目标陡然站起了身,他的双臂之间不知何时竟弹起了一对利刃,伴着鬼魅的步伐,刚刚还叫嚣不已的歹人陡然一静。
下一刻,从天而降的正义少年站稳了身形,却只来得及怔怔目睹一个又一个的歹人被毫不留情地刺中要害倒下。当利刃从最后一人腰间拔出时,霎时喷涌的鲜血染透了那一双阴郁的眉眼。
那其中神情有淡漠、有不耐,甚至有闲情去看他肩前垂落的两根长生辫,那辫上五色缕随他身影翻飞不小心沾染上了几滴血迹,他因这才显出几分懊恼。
却唯独没有少年想象中的,应挣扎在深渊的绝望无力。
他更似,本就归属地狱的修罗。
而此刻,修罗抬眸,望向少年。
深邃幽沉的眼底清晰地映着他的错愕。
“你似乎不太了解我。”
“我从未等过谁来救我。”
第064章 上贼船
林清樾一句‘声东击西’刹那间让关道宁明白了, 自己在这一场混乱中所扮演的角色。
就在他满心欢愉,以为这世上他真的多了一个可以交心的好友时。
吴文大概正庆幸他的轻易上钩吧。
说出点痣为记时,他会有一分在意过自己今日是否会死于这场用于引人而来的追击吗?
关道宁不愿再想。
这一次,算他识人不清。
“你去吧, 这里我来清理。”
关道宁看着交叉倒在地上的两具尸身, 定了定神思。
“你……可以?”林清樾瞄着关道宁苍白的脸颊。
“放心, 我曾经常替一些花楼姑娘下葬, 知道怎么埋最干净。”
话说得大方, 但关道宁指尖却还是忍不住微微颤抖。
他深切地知道,面前的一切已脱离了生老病死的寻常秩序。
林樾、梁映、吴文,这三人之间, 他不曾得知细节,但他已经分明体会到了盘桓在几人之间晦涩难明的牵连。
他, 一条经不起任何权势冲刷的贱命,若想保全,就必须在眼下这个人生失序的档口,做好一个决不可出错的选择。
——做好自己的本分之事,让对方看到自己的价值。
他才有活下去的可能。
“可这到城外十几里, 没有车怎么运过去?运过去后,你要用什么埋?埋好之后,你又如何解释你这段时间的空白?”
林清樾的每句话都尖锐地撕扯着关道宁苦苦维持的沉着假象。
关道宁蜷起手指, 面露痛苦。
片刻后,他闭眼沉声。
“解释不了, 这也是我做的,与斋长无关。我只求斋长一事, 我有一亲娘在边城花楼,若我出事, 不要将我的事告知于她,便就说她的儿子有了大出息,不愿归乡认亲了。”
“亲娘?先前从未听你提起。”林清樾轻轻笑了一声,手指曲起在闭眼认命的少年额前弹了一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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