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子监的学服打眼,樊楼掌柜很快识趣地给了他们一间视野最好的雅间,好酒好菜也依次一道道端到眼前。
林清樾扫了一眼这南北透风的采景结构,刚刚戴上发簪时紊乱的心跳渐渐恢复。她了然地回头,夹了一口面前丰盛的菜肴,假装不知自己的后脑正被重弩瞄着。
“逛了半天都是我在拿好处,今日出门可真是为你挑东西?”
林清樾半真半假地问,但梁映的眸光却未有一丝躲闪,他甚至定定看着她,好像怎么也看不够似的。
“确实有要阿樾帮忙挑的。”
“噢?”林清樾挑了挑眉,好奇他用的是什么借口。
“给我挑个字吧。”
悬在菜盘上的银著顿了顿。
太子取字。
可轮不到她。
林清樾的沉默让梁映语气低落了两分。
“无忧便是你取的字。”
“她可以,我不行吗?”
少年语调放柔得刚好,林清樾心中喟叹着放下银著。
罢了,做戏一个月到现在。
骗也骗了,亲也亲了,还在意这个作甚,反正届时皇室也会给他重新取字。
而且弩箭既出,今日她是必须走了。
反正该吃的药都吃完了……
林清樾抬眸正视着面前人。
恰逢一抹落日斜照着他,白衣镀上的金芒将他周身包裹,炙热明朗,与昔日阴雨天扒在墙头的灰暗少年,相似又不同。
他本心纯正,便如他的映字。
遇见什么,便映射什么。
心下会意,她动了动唇,轻道。
“明光。”
映日之辉,明光。
望你日后之光,照拂世间。
“明光……”梁映怔了怔,来回念了几遍,像是非常欢喜。
这微微顿首之间,更多的金芒从他身后让了出来,林清樾被这亮光晃得眼前一花,本能地偏过头去,却听到了一道扎实的破空之声。
原是现在。
林清樾将在流连在少年身上最后的眸光收回,掀飞手边的碗盘挡过第一箭,再寻机逃跑。
可刚刚还沉浸在新得的字中的少年,比她更快。
他一把拥住她,衣袖之下甩出软刃得心应手地削断了这一箭,而剩下的箭矢也因为少年带着人转过一圈,用自己的背挡住了林清樾的全部身形,再无用武之地。
而第一时间就被护住的林清樾,连看见箭只的时间都没有,整个脸都被按在少年胸腔,听着肌骨之下,那颗心作假不了的炙热狂跳。
像是要拉着她一块激荡,沉沦。
“我很欢喜。”
“无论是字,还是你。”
少年的字音像是最轻薄无形的锁链,一圈圈将林清樾由内而外的缠绕起来。
林清樾在这怀中僵硬片刻,还是缓缓阖眼。
——完了,又没能逃掉。
樊楼对面的屋脊之上。
两个军中最顶尖的重弩手看着一时无可乘之机的雅间,有些犯难地看向自家主子。
“小侯爷,这……还杀吗?”
读懂梁映递出的唇语的宋焱烦躁地摆了摆手。
“明光……竟给他赌对了……她真的祝愿他有以后……”
“那明日的清河宴,只能看他有没有天龙之命了……”
……
深秋。
落叶在风中卷起,徐徐翻飞,一直到了全洛京最高的宫墙处,吃不到更多风力的落叶落到地上,不一会儿就被无数个排队进入的人流一遍遍碾在脚下。
“哇……文武百官便都在这儿了吧?”
瞿正阳一身国子监学服走在青紫相隔的官服之中格外显眼。
祝虞没说话,却也震撼不已。
这里随便哪个官职丢到他们家乡,都是能让他跪一整日连看都不能看的高贵。可见这阵仗隆重,不愧是举国看重的清河宴。
“诸位学子,这便是你们的坐席。”
为他们引路的内侍指了指近前的七个位子。
这清河宴似因规模巨大,并未放在正殿之内,而是用了殿前露天之地。百官们的身影随官阶大小层层坐下,而作为这场宴会主角的他们的位子,七个坐席设在右侧正中最前一列。
乃是在景王太子席位之后,最瞩目之处。
除了他们,同时被引来在同样位置入座的,是深目卷发的七个西岚学子。他们唇上挂着信誓旦旦的笑意,甚至在梁映眼皮底下,比了一个划过脖颈的挑衅手势。
“人模狗样,还敢说学透了我们大燕之礼?”
衙内和宋焱的骂意几乎同步而出。
两人对看一眼,难得没有相互抬杠。
刚好,内侍这头又高声道。
“景王殿下、太子殿下到。”
“娴妃娘娘到。”
“娴妃娘娘?”
关道宁眨了眨眼,在随着百官行礼之际忍不住抬头张望。“后妃也来了?”
衙内维持着行礼的低身,轻声咬字道。
“娴妃可不作其他人,自十七年的宫变,皇上和皇后不幸罹难,太子年幼,景王摄政,整个后宫便是由这一位把持的。”
“说来她也传奇呢,仅仅一年就成了当时最受宠的后妃,那盛宠听说只要诞下麟儿,皇上甚至能为了她废后呢。可惜宫变突然,到现在娴妃也无一子半女——”
繁复明丽的宫装袍角从几人身边划过。
彻底噤声的几人虽秉持着恭敬行礼之状,但还是免不了少年好奇,用余光偷偷瞥着据说有倾国倾城之姿的娴妃。
眼看即将走过,美人脚步却一扭。
竟是险险往右边跌去,宫人一时未反应过来,幸而美人小臂被一只修长有力的手轻轻扶住。
但也是一触即离,没有半点逾距。
美人轻笑瞥过沉默的清隽少年。
擦肩而过的清雅话声时隔多年,用只让她一人听见的声音道。
“今日,别让我失望。”
第088章 清河宴(上)
“阿樾?阿樾。”
难得有祝虞提醒林清樾仪态的时候。
林清樾回神, 清河宴上最尊贵的主位已经落座完毕,百官和使臣在内侍通传下起身,唯有她因滞涩的神思慢了半拍。
但无需祝虞担心。
林清樾身边自有梁映伸手,他一臂揽过她的脊背, 将她拉起顺势坐下, 除了他们几人, 没人会来得及注意到这一点异样。
“可是哪里不适?”
梁映在她耳侧轻道。
林清樾摇摇头, 只是脸色微微苍白。
大庭广众下梁映不便仔细查看, 但心中还是埋下了一丝不安。他回首,视线转回高座之上,佩银面着绛色纱袍的男子正也向此处投来视线。
银质面具遮去大半容颜, 只余一张薄淡无血色的唇,梁映却能察觉那唇角微妙的弧度之中, 如毒针一般悬于他眼前的觊觎。
无论是对他的位子,还是对她。
“可想好要如何应对了?那位可是不惜与胡人合作,里应外合了。”
宋焱唏嘘地话声在梁映身后响起。
梁映定定捉住那隐在面具孔洞之后的眸光。
“他得逞不了。”
说话时,梁映没有避讳这一句的口型。
远远相隔的萧定安微微敛眸。
想不通梁映到底凭什么底气与他争。
他指尖在桌案上轻敲了三下,那边正与景王寒暄的代表西岚的使臣, 伊尔古纳,渐渐停下了无关的话音。
“殿下,这宴席不急, 不如早点进入正题可好?我想胜利过后的果实,会更加香甜。”@无限好文,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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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 使臣是指比试之事吧。”景王笑了笑,“我正好也要告诉使臣一件趣事。”
“原定比试, 一纸行卷考察学子难免无趣。恰巧近日大儒庄老在洛京,他对今日清河宴之试, 提了些许建议,我便纳了。”
说着景王拊掌,宴席中间特意空出的宽阔场地上忽而左右涌出数十位宫人,他们人手一张半人高的宽大青幡,先后立在场地之上,两两之间相互连接,隔出一小块可供两人活动的格子间。
以此类推,竟是横九竖九共八十一个格子,片刻之后被搭好在众人眼下。
而格子之中各又放置了一个木匣。
“此中共有八十一道考题,难易不同,文武各有牵涉,两方学子同时入场,题目先到先得,若同在一格,胜者得一格奖赏,输家出局。限时一个时辰,双方所获奖赏会作为最后一题的资源,以定最终胜负。”
“这样听起来是不是有趣些?”
伊尔古纳闻言瞥过萧定安的方向。
这可和之前定好的题目不一样啊……
萧定安也是微微一怔,抬眸看去。
他还以为景王被他表现出的病弱无害哄得很好。
景王沈容年近四十,正是不惑之年。
与以年幼太子为傀儡,一手遮□□政多年的摄政王身份不一致的是,他的身形极其纤瘦文弱,权势也未能滋养他的血肉。
这大概是开国以来,大燕皇室血脉凋零之故。
几乎每位天子都只有嫡长子才能健康成活,其余皆不到十八便夭亡。景王能活到如今近乎神迹,这也成了宫变后,太子失踪,一国无君之际,他能如此顺利接过朝野政权的最主要原因。
且景王也是聪明人,选了摄政而非称王。
这样一心效忠皇室的林氏就没了不保他的道理。
至少,对外,景王和林氏还维持着一条心。
就像现在,比起太子的真假之争,他并不希望看到今日清河宴上大燕的落败。
“使臣因何不言,可是还有何顾虑?若是公正方面,虽然是由大燕设宴,但两国史官我都已着人安排好就近记录,保证一字一句都不会有失偏颇。”
但任由伊尔古纳再怎么看萧定安,只能维持病弱太子之名的萧定安无权当众否定,半响之后,胡人顿首,皮笑肉不笑道。
“那就依照殿下所言。”
“那就请双方学子入场准备吧。噢,再提醒一句,入场后,开弓便无回头箭,请各位学子谨慎选择行进路线。”
这场比试直观而言,便是在最快的时间拿到在最多格子的奖赏。
“八十一道题只有一个时辰,西岚人行事猖狂惯了,定是一开始就分头行动牟足劲占尽格子。”
宋焱将早前打听来的有关西岚学子的情报简而概之。
“若是要节省时间,我们开头得与他们避开交锋,把第一时间能拿到的格子先拿下再说。”
宋焱分析得有理。
但林清樾提出一个疑点。
“我们七人文武各有偏重,不能同他们一概而论。”
“先前晋王殿下曾言,此间获得的奖赏是作为最后一题的资源。前有资源,后有题目难易不同,为了公平起见,这奖赏必然是有规律的分布。若只是拼速度,未必得来的是价值更高的奖赏。”
“可这足足八十一题,又只有一个时辰,对面还虎视眈眈,怎么可能有时间参详规律,一个犹豫便会错失良机!”
宋焱皱眉本能否定。
不知是因为提议本身太冒险,还是因为提出者是林清樾,这个身份依旧说不清道不明的人。
被针对的林清樾自知自己对宋焱毫无信服之力,不再言语。
耳侧,另一道男声却接着她的话声响起。
“别人或许不可能。”
众人抬眸看向寡言的少年,此刻他的眸光坚定有力地扫过长衡众人,最终落在衙内的脸上。
“但我相信,我们可以。”
……
给两方学子准备的时间并不多。
占尽偌大广场,八十一个格子组成的‘棋盘’南北两端,各自站好了择好伊始路线的学子。
西岚一方以第五行为中心,上下站满七行,舍弃了最上最下两行。
而大燕这边则不同,七人分六队,衙内与关道宁一道在最上一行,宋焱梁映林清樾依次各空一列而占,最下二行则由祝虞和瞿正阳分占。
“这直接舍了一行?岂不是要失了先机?”
“别说了,除了宋焱都是些名不见经传的乡野学子想来是没经历过这样的大场面,怕得乱搞一气了。”
“什么?!国子监是没人了吗?天要亡我大燕啊……”
这还没正式开比,底下百官见状交耳起来。
只是对着毫无家世底蕴的陌生学子,几乎全是唱衰之声。
这般众目睽睽之下,作弊难,同时对学子精神的压制也直线上升。这一场比试,特别是以大燕学子身份出战的他们,早被无数燕人要求只许胜不许败。
宣布正式开始的锣声被敲响。
代表一个时辰的香也被点燃。
十四位学子没再犹豫踏入‘棋盘’。
棋盘之中,果然依照林清樾先前预测,题目有难有易,文武掺杂,一队七人虽同时进入,但解题时间并不相同。
尤其是最中心的第五行,一题文一题武,难度而言也似乎是最难的。于是西岚这边虽然一开始都来势汹汹,想齐头并进,但迫于西岚学子文武参半的实力,呈现两头行进快,中间慢的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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