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很轻又很重:“去几层?”
“29层,谢谢,”我轻快地走进去,“邻居说牛奶喝完了,有没有哪户能匀一瓶给她应个急,不然她们家的孩子明天都没有早饭了。瞧我还唠叨了一遍,您在业主群里一定看见了。”
男人低沉地嗯了一声。
这栋建筑一共是30层,他在自己所抵楼层的下面一个数字替我按下电梯,收回目光,我接着冲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搭话:
“您结婚了吗?”
“五个孩子,”他不说是也不说不,伸出一只手掌,掌心的纹路里有微弱的机油痕迹和烟草味道,这都是很难洗掉的,我自己深有体会,“能问您一件事吗,女士,我家里的女孩一直吵着要喝这个牌子的牛奶,我跑了几家店都没找到。”
“能告诉我是在哪里买的吗?”
他从侧身的站位变成面朝我,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男人的半个身形挡住出口,光在他略微凹陷的眼窝打下影子,显出一股冷俊的意味。
他居然也有一双蓝灰色的眼睛。
而我自始至终都没有见过他的右手,他的手一直插在兜里。
看来惯用手在右边。
我轻轻松松地回答:“不知道,我家的杂货一向是保姆负责采购,我只需要给老公烫衬衫。我还想问呢,您的黑衬衫在哪里买的?”
哪里居然能买到你这样的防弹衬衫,我也想买一件。
他哦了一声,说是过生日两个朋友合伙送的。朋友说纯黑衣物是男人最好的医美云云。他觉得很耐脏,就穿到现在了。
我在心里忍不住认同,黑色沾了血确实看不出来。
电梯叮了一声,我的29层终于到了。
“那我就不打扰您了,”牛奶盒是冰的,我下意识换了右手拿,“晚安。”
我的一只脚踏出电梯,他握住了我空着的手。力道不会攥伤我,也不是我能轻松挣脱的强度。我和他站在门的两侧,他低头注视着我,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我能从他瞳仁里看到不再微笑的自己。
男人说:“刚才您说,自己有几个孩子?”
“两个。”我随口报出一个数,话音刚落就意识到了自己的漏洞。
电梯门阖上前,他用力将我整个人拽进去。
-
我们都默契地没有用枪,这么狭小的金属空间,子弹一旦反弹,自己杀自己都是有可能的。他用力锁住我的脖子试图让我窒息昏倒,我用手肘猛击背后他的腹部,撞了三下都没有力气下降的趋势,我不紧不慢地思考了五秒,让他以为我放弃了,出手掰断了他的小拇指。
趁他松手的时候,我踩着电梯包厢的墙腾空翻到他的背后,刀塞在靴筒里,弯腰去拿已经来不及了,我把手伸进他的口袋,以为一定会掏出来一把格-洛-克42,触感觉得不对劲,拽出来居然是一把小女孩花花绿绿的头绳,甚至都不是勒断人脖子用的铁丝绳。
他是真的有孩子啊?!
怎么不早说!
我当场骂了一句脏话,他抓住我的肩膀用力往墙上撞,我勾住他的脚踝尝试将他绊倒,但他的下盘非常稳,反而趁机把膝盖顶进我的双腿之间,想把我整个人举到墙上。我的体力不可能跟他对抗,一旦双脚离开地面,我就死得不能再死了。说出来我一世的英明,居然死在电梯包间里。葬礼上大家都要笑话我,说不定还会把我的棺材修成电梯的形状。
那就太可怕了,我打了个冷颤,感到血从额头上流下来。
脚边是我刚刚丢下的牛奶盒,我用力一脚踩爆。
男人的瞳孔紧缩,手臂肌肉随之畏缩了一下,以为自己中弹了。这种意识比身体慢一拍的延迟现象常有发生。等他发现脚底下是湿的,声音是牛奶盒的尖叫,我也终于摸到了他两侧贴身绑住的枪。别说,他身材怪好的,侧腰一点赘肉都没有。我很想再摸摸看,想了想我能腾开手的时候,也是他快死的时候。
总不至于尸体的便宜都占吧。
我不是那样的人啊。
我只来得及摸到一把,上手的分量知道里面是满弹的状态,很不幸另一把被他这个原主人抓到手,精准地抵住我的心脏,嵌进两条肋骨间柔软的皮和肉。而我把枪口顶在了他的喉结,用力顶了两下,迫使他抬高下巴。指尖有些扎手的微刺感来自没刮干净的胡茬,他的眼睛依旧淡然地注视着我,也只有我。
在他的瞳孔里,我轻佻地舔了一下嘴角的伤口:
“要不要说三,二,一,我们一块儿扣下扳机?”
我忍不住用指甲在他的下颌线刮出一道血痕。
-
时钟拨回到今天上午,佐佐城信子拜访侦探社的几乎同一时间。
太宰先生近来心情不错。
一个多星期没有自杀,也没有口头羞辱中原大人,港-黑的同事们都有些不习惯。怂恿了他的直属部下芥川去探口风,看看太宰先生是感冒了呢还是吃坏肚子了呢。最后芥川离开干部办公室的时候神情恍惚,有胆大的凑上去,芥川说:
“据说遇到了心仪的女性,从对方的一滴泪中感知到了温柔,也间接得到了被怜惜和共情的感觉,决定暂时活过这个月。”
大家顿时对这位不知名的女性肃然起敬,也对太宰先生居然喜欢人家哭表示鄙夷。
“没再和中也大人作对怎么解释?”
“哦,”芥川说,“一个多星期前,太宰先生本打算给中原大人的车装炸-弹,因此邂逅了爱情。”
他说爱情两个字的时候语气又平又冷,好像在说冻肉。
午饭时间,后勤部带来了大量的便当分发给成员们。今天是港口黑手党三个月一次的大集会。分队长以上对参与没有硬性要求,但是底层成员没有任务是必须到场的。
“毕竟是一个庞大的武装组织,身为领头人,时不时地修正一下部下的前进方向,还是很有必要的。”
森欧外阁下发表重要讲话。用他的异能拟人态爱丽丝酱的话来说,就是给羊群唱催眠曲。
五大干部到场的只有太宰治和新晋的中原中也,分别落座于首领两侧,爱丽丝坐在首领膝上。
尾崎红叶用“赏樱”为理由拒绝,根本不在乎现在是夏天。其他两人各有事务。所以,中也到场纯粹是防止人少太寒酸。至于太宰,他表示“会议中心的靠椅和湿度睡起来很惬意”。
中午,参会者会领到一份便当(大概是成员到场的唯一理由了,太宰说)。给干部提供的是漆盒盛放的日料,生食鸡蛋爽滑,现磨芥末辛辣,有和牛跟龙虾两种可供选择,给低级成员的是普通的咖喱猪排饭。
太宰准时在午餐前醒来,抱上食盒,半梦半醒地离开座位,午餐时间一小时,下午还要接着开会。
“太宰君是去哪里?”森鸥外奇怪道,致力于给金发红缎带的爱丽丝喂饭。爱丽丝不太高兴,把饭撒在他的裤腿。
“大概又去找他那个底层成员的朋友了。”中也见怪不怪,他选了龙虾。准备散了会就去健身房。他不知道当天晚些时候,他会遇到一个漂亮的哑巴,然后因为不小心冒犯了人家,熬到凌晨两点都没睡着,快睡着的时候迷迷糊糊觉得好像她有些熟悉,仿佛在哪里见过。
太宰治抱着食盒,脸上顶着领带夹压出的红印。路上众人给他行礼,他的回应是打了两个哈欠。
直到看见吧台处立食的红发青年,他眼底的冷漠淡化,找到朋友一块儿摸鱼的快乐像潮水般慢慢涌上来。风衣配衬衫的红发青年冲他招手。
只是谁都知道潮水会褪去。
条件简陋,两个人站着吃午饭。
“中也那个小气鬼,就是把他枪膛里的子弹换成橡皮糖而已,气急败坏地对着我打空了三盒弹匣。我甚至都没有炸他车。”
他再一次强调,以示职场关系和谐。
“这样啊。”织田作吃掉了章鱼香肠。
“部下也尽是蠢货,以为黑手党的工作只要歼灭敌人就好了,我在考虑要不要把芥川君送去多读点书。”
“唔。”织田作吃掉了红姜丝。他收养的孩子们也会抱怨学校里不讨喜的同学,对于告状,最好的倾听态度是当一棵植物。
太宰对着漆盒食欲不振,织田作倒是吃得专心。友人爱咖喱饭,这一点他心知肚明,但他还是自私而甜蜜地开口:
“我们交换便当吧,看上去你的比较好吃。”比起吃咖喱,他更想看织田作为难的表情。
出乎意料,织田作拒绝得很干脆:“不行啊太宰,我的这份已经吃过了。换你没有动过的便当,这对你不公平。”
太宰幽幽地用一只眼睛看着友人真诚的神情,另一只眼被他心血来潮用绷带包起来了。
改天要去补充绷带。
“织田作…某种意义上,你才是最难对付的类型。”在他疑惑之际,太宰转移了话题,“你知道苍王吧,两天前在报上写稿的人。”
织田作说:“我倒是很喜欢他的那篇文章,笔力不可小觑。”所以给□□惹的麻烦也不小。
太宰苦恼地用手指卷着发梢:“森先生貌似最厌恶这类媒体工作者,但就连他也说不用管他,反正掀不起水花。谁知道昨天一篇匿名的小说让他的稿件彻底出名。A干部因为股价的事暴跳如雷,把人找出来了,是地方上的检察官。”
“森先生的意思是先不急着动手,先跟异能特务科交涉一下,看是不是能给这位热情的检察官挪个地方呢。”
“你知道特务科那边,那位泉长官说什么吗,”说到这里,太宰诡异地笑了一下,“她说,现在把人平安无事地放回来,一切都还有得商量。大家都住在横滨,卖她一个面子行不行,非要闹得谁都下不来台?和气一些做生意不好吗?”
织田作:“……”
“她似乎认为是我们绑架了苍王。”
“当然了,以A干部的臭脾气,偷偷把人填进水泥里,转头把手洗干净狡辩不是他干的,并非没有这种可能性。”
织田作始终都在配合友人。跟太宰这种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连胡茬都没有的秀丽不同,他今年23岁,14岁就已经是被称为[Ghost]的排名第一的杀手了。近十年过去了,他居然一个人都没有杀反而收养了五个孤儿,连他都觉得很奇妙。太宰吐槽说第一杀手跑去打杂才是奇妙。
“太宰,”织田作迟疑地开口,“算是我的不情之请,可以让我尝试一下苍王事件的调查工作吗?”
第11章 卧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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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发的男人头微微偏向一侧,血滴就从他的下巴坠下来没进衣领,在黑色衣料上果然一点都看不出来,至多添了些湿润的质感。他有一双稳定的手,哪怕我故意戳痛他,他也没有在我心脏上加重力道报复的迹象。除了喉结因为生理不适不由自主地滚动了一下,全身上下几乎没有反应,这令我更为忌惮。
他说:“我们可以同时把枪放下,我不是来杀你的。”
“嗯嗯,”我说,“我也是素食主义者。要不然你先放下枪?”
他真作出了思考状,我心想好拙劣的演技,两三秒后他眨了一次眼睛,十分干脆地拒绝:“做不到,一放下枪你就会打死我。”
我嘴上说怎么会呢,心里想那一定是当然的。原本在我们僵持后稳定下来的电梯动了一下,缓慢降下去接人。我和他心知肚明,密闭的空间和局面势必要因为外来者被打破了,然而直到最后一刻谁都不肯低下枪口。指示盘上的红色数字跃动,很快降成了-1,地下停车场的光和尘透进来之前,我们最后用目光对峙了一眼,我把枪塞进口袋,他掖进怀里。一个震惊的声音传来:
“你们,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是巡视的保安。
我能想象从他的视角会看到什么。破损的天花板吊顶,一地被踩脏的牛奶渍,狼狈的二人和负伤的痕迹。希望安保员单纯以为我们只是打架斗殴。我刚想承认,没错他是司机,我是女佣,他发现我偷主家的菜钱所以大怒。安保员苦口婆心道:
“您再怎么生气,也不能把丈夫的脸抓花呀,他毕竟要上班见客户的。”潜台词是要抓也抓衣服底下看不见的地方。
我:“???”
男性杀手:“嗯。”
他的眼神十分平静。好像见过这种局势,对调解夫妻斗殴有丰富经验。
我:“你都不替我辩解一下吗?”
“我该怎么解释,”男性杀手顿了一下,说道,“好吧,不是你抓的,是猫。”
保安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您看,您先生甚至会在外人面前维护您。这不是很贴心吗,这么晚了,要打也回家打,万一被路过的孩子看到怎么办?”
他的最后一句确实言之有物。
我望向杀手,他把头低下来看我。保安的插曲对他一点影响都没有,世上怎会有城府如此深重的男人,
“我这回应该摁几楼?”他相敬如宾地说。
“30层,谢谢。”
保安拿着手电筒在电梯外鞠躬,就这样,我们被他送走了。
我和杀手一左一右地站着,我清点了一下收获:肩膀扭伤,喉咙上肿痛的感觉,估计会留下手印,双枪中的一把以及小女孩的头花。枪沉甸甸地坠在我的口袋里,升到一半杀手问能还给我吗,我说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回忆像子弹一样击中了我的脑海:双枪,红发蓝眼,极简的行事风格。我说:“你是ghost,九年前那个ghost对不对?”
他露出了[打架归打架,你别念人绰号啊]的表情,很是无力回天。
第一次听说ghost是在战后了,我十岁或者十一岁的时候。
传说他身高两米,体重200磅,有着鲜血燃就的赤红长发和静默的蓝眼,每顿饭吃两斤日本产越光大米和五个小孩(“不限国籍,所以闻人肆你要乖一点”)。我插了句嘴说他不是ghost嘛,既然如此应该像个灰色的气球,是气球不是铅球。
我们在日韩的业务被他搞得一团糟,好几次我们的任务是保护客户,他就去杀我们的客户。我们的任务是替客户杀人,他抢先把人杀了。组织里的异能者怨声载道,只恨不得ghost出了不幸的事故,或者自己想不开跑去出家。
直到有天线人给我们发来照片,ghost进局子了,这可得好好开香槟庆祝。谁会想到ghost居然是一个十四岁左右沉默寡言的少年呢。穿一件孔雀蓝的偏大衬衫,营养摄入的速度赶不上发育的速度,四肢偏向少年人的纤细。Ghost板着一张脸在吃咖喱饭,猪排比他的脸还大。一个前辈说“警察怎么回事,也不知道给这孩子夹点西兰花”,就连刚刚说希望ghost出门被车撞的前辈也露出了悔恨的表情。
得知ghost只有十四岁,他在我们内部的风评瞬时从“作恶多端”,变成“年少有为”,甚至萌生了招安他的念头。一个组织拴住人才的办法无非几样:钱权,婚姻,脐带。我的监护人跑来探我口风:
“你想要新哥哥陪你玩呢,还是想要童养夫?”
我说我会把他的手指切下来埋在你的盆栽底下,或者他会把我的切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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