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的礼节总是令我惊艳。
我却没有名片回赠,毕竟一个异能者能在上面印什么呢?下单买二送一吗,还是让我杀亲友可以,得加钱。我接过名片时,顺势突破边界感地握住了她的手,她表现出了一点应激,几乎立刻就要抽手。考虑到她刚刚发现男友在世界上的痕迹被抹得一干二净,而我居然是一具会打麻将的尸体,这是可以理解的。
她有一双柔软的手。
指腹上的薄茧来自写字和敲键盘,估计连家务都很少做,不是父母男友特别爱护,就是以她的收入完全覆盖得了家政人员。因为是夏天,也不谈涂护手膏,顶多就是早晨抹保湿面霜的时候顺便在手上抹开了。
依然,是无香型的面霜。
“可以放开我了吗?”佐佐城信子轻声道。
我的目光放在她敞开的包上:“那是今天的报纸吗?”
佐佐城女士说昨天和今天的都有,前天的也有。她在办公室看完,攒了几天准备拿回家擦玻璃。您不知道报纸上的油墨会让玻璃擦得更干净吗?
“太好了,”我给了她一个笑容,“昨天邮递员休假,报纸没送过来。能借您的这一份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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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完了客户的故事,与谢野晶子根据已有的信息量自行推断可能。跟乱步搭档多年,她的经验是,通常这类报案自导自演的可能性不低。什么样的可能性都有,她曾经见过一个杀夫骗保的女人,也见过搬了三次家就为了摆脱前任的。连中学女生做代购,为了昧下尾款自称被绑架的都有。
陈述虽然是主观不可靠的,但人看得多了,总能培养出一种直觉。晶子把[男朋友失踪]和[男朋友是渣男]的可能性,排到[客户偷偷把他杀了]之前,她道:
“您去我们的财务那里交定金,提前说好,中途反悔或案件没达到想要的预期,定金是不退的。之后我们会安排有空的社员…”跟进您的案子。
“不,”我突然打断,“您来得不巧,女士,侦探社暂时不存在有空的社员。”
两个女人同时看向我,空气里剩下老式木风扇旋转的声音。
佐佐城女士沉默着。
她身上有一种欲望疏离的气质,像一层防护服包裹着自己,隔绝着外面的空气。唯独提到失踪男友的时候是真挚的。我猜,她在职场是那种四两拨千斤的人,一个微笑,一点心机,就可以气死霸凌她的老男人教授,顺带骗走对方的研究经费。
她甚至没有开口,只是看了一眼收拾好的麻将桌。
“没错,”我面不改色,“我们报名了横滨市棋牌游戏大赛,正在刻苦训练。”
晶子皱眉。
对待朋友,我没有用过独断专横的口吻。
这也不是侦探社对待客户的态度。没有人家长篇大论地交代了情况,却毁单的道理。她听见我第二次拒绝佐佐城信子:
“不,这个案子侦探社不能接。”
这一回,晶子听明白这句话其实是我在对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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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佐佐城下楼的时候挤进她的电梯包厢,临走时她说报纸不必还了,也不是值钱的东西,不好意思打扰了我们一杯茶的时间。
我告诉她,要去楼下买咖啡。
“觉得不好意思的话,让我打扰您一杯咖啡的时间,如何?”我向她提出邀请。
名为SWIRL的咖啡厅里,她点了热拿铁,我点了美式。我请她先去找个位置坐下,给了服务生多余的小费请他替我去买一盒创口贴。落座后我问:
“之后想过怎么办吗?”
她说会拜访另外的几家侦探社。
“哦,”我说,“有一家毛利侦探社,我听说口碑非常好,私底下和警方有非正式的关联,但又不至于到影响您男友工作的地步,在您的考虑名单里吗?”
刚好咖啡端来了,她说了句“承蒙款待”,低头喝了一口,长发从肩膀垂下来像一道漆黑的河流。趁着服务生没走远佐佐城女士叫住对方,问能不能给她拿杯冰水,我说请给我也来一杯。
“您不是已经替侦探社拒绝了吗,”她笑了一下,“还关心我的事做什么呢?”
“当然是为了…”我压低声音,“您有兴趣把这个案件交给我吗?”
佐佐城信子:“?”
我说我甚至可以只要侦探社八成的定金,案子交给我非常划算。结局也可以定制,想让男友找到没问题,不想让他被找到,您可以加钱。
佐佐城信子:“?”
她的目光凝视着我,突然笑出声:“你的朋友知道,背后你就是这么对待她的吗?被发现的话她会怎么想?”
我拨弄了一下咖啡杯的把手,加冰的美式在托盘底留下圆形的冷凝水渍,我的声音没什么起伏:“不让她发现不就行了。”
我们交换了联系方式,佐佐城女士着急离开便叫来了服务生结账,说这顿不劳破费,既然以后要为她工作,还是她来招待吧。我说:
“顺便帮我把请服务生买的东西结一下。”
佐佐城:“?”
服务生从袋子里拿出创口贴和小票递给她。
之后她就无缘无故地沉默了。
“您这是为什么呢?”她说。
我有些困惑:“你的手不是被指甲掐破了吗,难道不需要吗?还是对创口贴过敏?不需要的话留下来我自己用好了,反正我经常能派上用场。”
她给了我一个无法分辨的眼神,佐佐城离开后我独自安静地坐了一会儿,美式里的冰块化成了水,头发花白的店长走过来:“我们店的咖啡是可以续杯的。看您一口都没喝,是觉得不合口味吗?”
“不,”我说,“只是点错了。我对污水…不是,我对美式过敏。”
店长问要帮您换成不含咖啡因的饮料吗?
“没必要了,等等,我再要一杯美式可以吗,”我说,“帮我打包。”
第9章 旗语
我提着外带的咖啡回到楼上,晶子在读客户留下的报纸。抬头看了我一眼,她说:
“套完话回来了?现在能告诉我,为什么中途看了一份报纸,你就越俎代庖,一定要我改主意不可了吧?”
我把美式递给她,耸肩道:
“按照流程,我应该告诉你[这件事水很深,你把握不住]。你会觉得受到了侮辱,我会怎么都不松口。然后你会把咖啡泼在我脸上,口不择言地说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了。之后的二十章我们会绝交,直到我死在你怀里,凄美地说[我的朋友,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护你]。而读者会说——”
“这个人是没长嘴吗,就不能好好沟通吗?”
很明显,晶子代入一下都觉得火大了。
“因此,为了不浪费这杯精心制作的咖啡,我会告诉你,”我揉了揉眼框,“接下来我们交流的情报,将来如果有人传唤,你只当没听过。”
从佐佐城信子说男友几年前把墙刷成喜欢的绿色,我就觉得不对劲了。
就算回忆对她很重要,重点仍然应该放在当下一片苍白空旷的公寓。会提装修细节,要么是记性特别好,要么是刻意包含了信息量。
接着,她的包里放着三天以来的报纸,偏偏又让我看到了。一个双手护理得当,不做家务的女人会突然攒报纸擦窗户吗?可能性未免小了一点儿。
“三天里的头一天刚好是苍王发表关于港-黑社评的日子,”晶子道,“而苍在古语里有绿色的含义,这几乎是她在明示了。佐佐城女士知道她的男友是苍王,且她怀疑□□跟他的失踪有关。”
“她也在面试我们,”我说,“连她的面试题都通不过,要么是碍于港-黑的威势装傻,要么是真的傻,她也就不指望我们能帮她找到人了。你看昨天的报纸了吗?”
邮递员昨天请假,然而就算不是这样,我们估计也看不成昨天的日报。刚才在楼下问咖啡店的店长,他说昨天的报纸销量出奇好,很多地方都卖脱销了,连他这儿也只为来吃早餐的常客匀到几份。原因是——
“你指的是文艺板块,那篇名为《旗语》的小说吧。”
《旗语》是一个情节简单,但完美切中眼下局势的故事。
少女小金是渔民的女儿,因为父亲在海难中丧生,家庭结构变得更为简单,除了母亲就是一个兄弟。
上学以外她替母亲分担家务,兄弟和同村的渔民出海补贴家用。每天她有一件必做的事情,就是在码头的旧旗杆上挂信号旗。
一面代表请回答的三角旗,一面代表U的红白方格旗,一面代表W的红蓝白旗。
在国际旗语里,合起来的意思是祝航行一切顺利。
或者欢迎回家。
兄弟总会升起同样的旗帜回应她。有时看到海上的旗接近,她就知道他要回来了。
这样的生活持续到战争爆发,兄弟被征召入伍,金子的旗每天依然会升起来。
文章虽然名为《旗语》,配图却是一只钢笔。故事中笔的戏份一共出现了两次,一次是在签入伍通知书的时候,一次是在签死亡通知书的时候。
“我还在奇怪今天开盘,港-黑包装成的钢笔会社为什么股价大跳水,”与谢野晶子幸灾乐祸地收起报纸,“原来如此。佐佐城女士的男友好歹用了苍王这个笔名,这篇的笔者一栏居然直接空着了,你觉得是同一个人吗?”
我走到窗边,风带起我颈后有些湿黏的头发,觉得事情发展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到底是哪一只手在操盘,又打算拖谁下水呢,我低笑了一声:“这件事你不该比任何人都清楚吗,晶子。”
“毕竟这篇小说难道不是我们十四岁的时候,你在我怂恿下写出来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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佐佐城女士发了男友的地址给我,我告诉她今晚我会去探一探情况。
下午我们果然打了麻将,我的水平十分差,哪张牌代表什么含义甚至游戏规则,有时候都要人提醒。没办法,我就是玩不来任何不是我坐庄的游戏。最后稀里糊涂变成了我坐牌桌,但是猫替我打。橘猫的爪子伸向哪张我就打哪张的牌。
最后我竟然胡了一把。我满脸诧异地问社长:“贵社究竟是什么风水,要知道我的家乡建国后动物就不许成精了。”
社长看着猫躺在膝盖上毫无反抗地被我揉肚子,舒服得翻起了白眼,他有些欲言又止,最后什么都没说。
侦探社五点下班,晶子丢给我一套放在储物柜的干净替换衣物:“走吧,跟我去健身房。”
我大惊失色:“不至于这么卷吧,哪有人下了班还去健身房。你上班都不累吗?”
她不屑地表示她是去上普拉提课的,但我可以去洗个澡蹭个桑拿和健身餐,入了夜我不是要去查案嘛。她之前一冲动办了最贵的年卡,教练说偶尔可以带朋友来。如果朋友也被骗,不是,被劝说就地办了卡,晶子可以拿到15%的回扣。
她总是在细节之处让我体会到友谊的温暖。
她的普拉提课上了45分钟,从舞蹈教室出来的时候一头都是汗,我说:“还好你的课结束了,时间再长我就要吃不动了。”
晶子翻了个白眼:“我还要做30分钟有氧,先去帮我占个爬坡机,我去把头发吹干一些。”
于是我局促地拎着果蔬汁去了有氧区。
刚好一位学员训练结束,我快步走上前,把我的果汁杯放在了爬坡机上,这种全员勤奋的气氛让我感到被排挤。
我的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这台机器有人用吗?”
我转身的时候,见到了一双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的蓝眼睛。
那个雨天,狼狈不堪的我,坟墓,自始至终都愿意和我保持距离的人,还有那把没派上用场的伞。
虽然说过不想再见面的话,看到他和我一样没在上坟,而是享受活着的乐趣和琐碎,我还是挺欣慰的。
这个年轻的橘发男人看来是常客了,扎了一个半丸子头,耳机挂在脖子上,衣服覆盖不到的地方出了些薄汗,他的口吻既清冽又礼貌。怎么会有人下了班还有精力健身,我不懂。
我陷入沉默。
他逐渐有些不耐:“能回答一下我的问题吗?”
对方是感官敏锐的异能者,一开口的话恐怕会被他认出来,我铁了心,今天谁来我都不可能开口,我只是坚定地站在他面前,试图营造这台爬坡机已经被一杯果蔬汁征用的局面。
“如果不使用的话能不要占着机器吗?”
终于,我看得出他的耐心在耗尽的边缘。我当然也想先假装上爬坡机,但我肚子里的牛肉和意面恐怕不答应,晶子来了发现最后一台机器被截胡恐怕也不答应。我试图用坚定的眼神和手语让他知难而退,对方的语气却一下子变得体贴:
“你是哑巴吗?”
我:“?”
我:“......?”
远处的教练在喊口号,没有丑男人只有懒男人。他和我的沉默中,我缓慢而屈辱地点头。
是的,我可以是。
他貌似一下子慌张起来,说一些“我不是故意勾起你伤心事的”(你确实也这么干过),“照顾你的人在哪”,“怎么都没有特殊群体有氧区啊”,最后小心翼翼地问:“你自己一个人可以吗?”
我:“……”
我无言以对。
“我就在隔壁的力量区,”赭红发色的年轻人面露纠结,“你需要帮忙就叫我,我是说,你可以拿个东西砸我,哑铃,水杯,毛巾什么的。”
而我的良心已经感到很痛了。
几乎他刚一离开,晶子走过来接手了我用良知替她捍卫的爬坡机,她说:“可以呀,我还以为你会跟他打起来。”
她果然在旁边看戏。
接着她云淡风轻地感慨:
“你现在的实力是不是比以前更强了,都不需要开口说话。本来还想着替你出头,竟然连这个必要也没有了。”
第10章 杀手
【文案】
【上章见合集】
-
入夜后,我来到苍王的公寓楼下,苍王住在顶层,这是一栋门禁森严的高级住宅,访客出入必须登记。一个抱着杂货袋的老人刷完门禁卡使不上力推门,我走过去替他拢住门把手:
“我是顶楼的住户,您住哪层,我替您揿电梯。”
替他把两大牛皮纸袋的杂货放在鞋柜上,老人一定要拿盒牛奶感谢我,嘴上止不住地夸:“真是热心,将来一定会嫁个好老公,婚后养几个漂亮健康的孩子。”
好端端地骂起人,我心道,不过是尾随,我不至于受这么严厉的惩罚吧。
时间接近晚上10点,早就过了回家的高峰期。我送完老人后发现电梯并没有在原地等我,而是去下面的楼层接了人,显示屏上红色的数字不详地增长,我平静地再一次揿了上行键。
两扇金属门打开,站在里面的既不是串门的家庭主妇也不是加完晚班的白领。那是一个红铜色短发的男人,穿黑色衬衫,卡其色的薄风衣外套看起来很旧了,肩和肘的位置磨得发白。电梯包厢空间非常大,他几乎贴着站在电梯揿纽旁边,站位给人的感觉是随时提防门外有子弹射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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