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闯进收容所想要带走晶子,开启命运的第二次豪赌的时候,站在他对面的人名叫福泽谕吉。那时他已经是接近朋友的存在了,夏目漱石老师邀请他们加入[三分构想]。
“我一直不愿意相信阁下是怪物。”
福泽殿面容冷峻地说。
这样的指控他不是第一次甚至不是第十次听到,之后就没再计数了。来自朋友还是第一次,森鸥外礼貌道:“您站在道德的高地上不冷吗?”
福泽殿穿羽织配厚围巾,冬天喜欢把手插进猫的皮毛,显然是不冷的。
他还没有输。
在接住飘落的樱花花瓣的时候,在赏月,煮雪,喂金鱼的时候,他这样想。一不小心喂得太多把金鱼撑死了,森当作无事发生,丢掉重新养了一缸。
樱花在横滨开败了两次,三十岁出头时,森鸥外收到来自港_黑的高质量offer(指被持枪的人闯进诊所,打碎了他的鱼缸),邀请他担任首领的私人医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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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首领几年前就传出生病的消息,缠绵病榻,脾气愈发的糟糕。他身边的医护从此维持在了一个很可观的数量,熟悉的面孔却不多,原因是三天两头就有人犯忌讳被处决。
森鸥外这次被抓来顶包,原因是上一位医师有天莫名其妙地死在了家里。有人说他和□□的敌人勾结出卖情报,更多人认为首领的疑心病发作。总之,森鸥外代替他穿上了白大褂,也代替他三天两头被首领吼和泼水。
头狼的状态差到这个地步了,事情反而越要包装得花团锦簇。
里世界每年冬夏举行社交季,在欧洲,承办方是彭格列,时间点是圣诞节。这个传统延续了半个多世纪,在盛夏的远东是申请制,由某个不具名的议会投票决定。老首领死前能再举办一场奢靡至极的宴会,也不算亏了。
航班开始了每天的起落。
各地异能组织的代表陆续抵达,只有最值得忌惮的势力森才会陪着首领去接风。终于有天来了邻国的异能者,明明只有两个小时的航程,中途居然兜去意大利接了他们第二顺位的继承人。听说在上高中,老首领已经想好一会儿怎么让年轻人丢脸。
森鸥外理直气壮想,这么大年纪在高中生身上逞威风,活该他活不长。
飞机盘旋了两次才被地勤允许降落,舱门就作对一般迟迟不肯打开。
半小时过去了,老首领的耐心耗尽,生性里的多疑让他不敢进去,生怕有埋伏,他坐在轮椅上指挥森鸥外探路。森苦笑着答应,左手握住兜里的手术刀。没等敲门机舱自己打开,一个女孩子的声音轻快地传来:“reborn老师,您都拖堂半小时了,人家还在等我呢。”
机舱里的异能者有的擦枪,有的吃提拉米苏,都对自家继任者上网课打断老师这件事熟视无睹。
集体Zoom课的另一端也是七嘴八舌,夹着网络特有的杂音,有的说蠢肆你好大的胆,有的说哈哈学姐你是我见过最有气概的人,还有提醒她出差期间也要练钢琴的。
听到最后一句,女孩子说:“诶呀,你…你听得到我说话吗,喂?喂?我这边信号不太…”
精心省略掉最后一个字,少女阖上笔记本,森鸥外见到了屏幕背后十六岁的眼睛。之后的几年,在拿到核心的几个仓库钥匙后,他会在宝石堆里找颜色相近的蓝。发现怎么找都是赝品,只好把蓝宝石当作股息散出去。
森鸥外对她的第一印象是狡猾,第二印象是那股慢条斯理的口吻。看得出是捧着长大又精心培养的,有来历的孩子就是这样,什么时候容错率都很高。一时间让森鸥外非常羡慕,想起死在公寓的前私人医生,恨不得开口让她把他带回去得了。
到会面的环节,双方身份上最高的人理应握手。老首领怨毒地伸出一只布满老人斑的手,或许还指望同盟少主向他手上的黑曜石戒指致敬。少女热情地一把拉过森鸥外的手,说您来就来吧,怎么还把组织里的老弱病残也带来了。
老首领:“?”
森鸥外:“噗。”
老人的表情让一会儿森额头上被砸的伤口变得值得。
接风仪式后,双方约定了中午冷餐会的时间。森鸥外把首领送回房间休息,顶着染血的鬓角自己去医务室疗伤。路上听见客房一侧的调笑,他的脚步顿了一下,绕路去了那边。走廊上那伙儿远东的异能者围着少主聊天,用的是母语,好在森鸥外大致听得明白,他在这一刻感谢母亲替他报的语言课。
一个说小心别把老头气死,要讹您丧葬费;一个说他算什么东西,大寿将至也敢给我们穿小鞋,甩脸色给谁看。不带脏字的嘴臭,森鸥外第一次见识,后面才知道是他们的国粹。
更有人出馊主意,讲您勉强到了本地结婚的年纪,狠狠心勾引老头,婚后一边上学一边把老头熬死,美美吃绝户。您就不光是本部未来的二把手,还成立了海外支部。被她骂了一句要死,你跟让我卖屁股有什么区别。
古往今来权力的交接需要大义名分,遗孀当然是一个很有用的头衔。
首领老弱成这样,外部势力的野心居然不遮掩了。森想,你们有家业的人就不能给人留点儿余地吗,分明抢的是我的首领之位啊。少女继续说:“你是我的副手,今晚你先去新宿牛郎街卖卖看,回头教我。”
众人哄笑,森鸥外忍不住翘了一下嘴角,可惜那时他顶着额头上的血已经拐进了走廊,只好恢复了一副顺从的表情。
不应该有交集,也没指望有交集,私人医生是个灯下黑的亲信职位,他看重的就是足够贴身,足够低调,这样一来供森鸥外操作的空间就多了。他的计划是这伙人走后兵不血刃地接过首领的权柄,到时给她发邀请函参加继承仪式。他不会让她亲吻自己的黑曜石戒指,反而会摘下来给她看看,女孩子应该都有好奇心吧?
那他为什么要走这条路,又要顶着头上被迁怒的伤口呢?
一个女人起哄,说受无妄之灾的人来找您负责了,其他人鸟作兽散,生怕也被这么迁怒一下。临走女人把一张对折的纸条塞给她,低声说死因查出来了,跟您想得一样,都写在上面。她以为森鸥外听不懂她们的母语。
终于只剩下她和他两个人。
少女慢吞吞地上下打量,她的第一句话是:“我不能给你开支票。”
森鸥外:“?”
第二句:“你家Wi-Fi密码是多少,我过两天还有网课。”
多么的好学,森鸥外免不了动心。
他明白她的意思,金钱上的补偿会让他看起来像被收买,最终导致自己步上一位倒霉鬼的后尘。也可能根本不需要理由,老首领看哪天太阳从东边升起来,就决定高高兴兴地处死他。所以要先下手为强啊,森鸥外苦恼不已,嘴上说:
“我不是那种人,您误会了。”
少女:“?”
森鸥外接着说:“这一侧的翼楼是上个世纪修建的,没装路由器。但我办公室的隔壁就是阅览室,平时人不多,网速也快。”
他定定地望着她:“您要去我那边上课吗?”
他已经连阅览室有会后空翻的猫这种借口都想了,大不了让十四岁的太宰君穿上玩偶服抵债,他的医药费从来没有付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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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以后森鸥外除了继续担任医生,也承担了向导的责任。为了聚会整条酒吧街被包下来,地下室里人人狂欢,同盟少主找了张桌子趴着写作业,弯着的脊椎像一张坚韧漂亮的弓。被路过的同乡姐姐一巴掌拍在背上:
“坐直了写。”
森鸥外说,怎么您的意大利导师给您留日文的作业。少主眼皮都不抬一下:“连他们的十代目都是日本进口的,我写日文的作业有什么奇怪。”
他存心讨好:“要不要我帮您写?我很擅长模仿笔迹。”
她嘀咕着你怎么敢羞辱我的尊严?被发现我可就要被浇上水泥沉进地中海了。森鸥外替她掖了一下挡住眼睛的碎发,如愿见到了他日后会在宝石堆里寻找的蓝色,温和道:
“那我就跟您一起沉下去好了。”
出于学术精神,他问她在写哪一门的作业。少女把课本递过去,[情感操纵与语言艺术],旁边有用母语写的小字,根据自己的见地备注为[□□]。森鸥外问怎么考核。
“分理论和实践。实践是小组作业的形式,”她说,“两两组队打分,不知道为什么只有我落了单。”
但森鸥外可能知道。
“合格的标准是在不使用武力的前提下,让对方说出[我输了],也可以是行为的认输。小组成员在里世界的地位越高,分数就越高。不会管用了何种手段,也不在乎是什么语境。输就是输。”
写到一半少主犯起懒,决定去买包,最后什么都没买反而给他选了一支百利金(Pelikan)的钢笔。店员见衣着相差太大,很自然就把他当成吃软饭的了,问女士,账单寄到哪儿。
她支支吾吾半天总不能说寄到□□宾客楼侧翼,脑袋一片空白,脱口而出:
“玛菲娅(mafia)钢笔株式会社,你就说寄给他们的合作伙伴,也是一家文具社。”店员的目光透着古怪,潜台词是你们这样的人心思真的好难猜。
森鸥外一边笑一边被她用包装盒砸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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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然怎么说权势和力量是世上最好的迷情剂。如果再加上这个人本身可爱又蛮不讲理的生命力,再理性的人也会认栽。
森鸥外有时摸到胸前的手帕,惴惴不安想,他和那些喜欢女高中生的男人有什么区别,母亲还活着恐怕会打断他的腿。
转头他买了一条蓝领带放在医务室的桌上,果不其然少主来串门时看上了,说要借用一下,又问横滨的哪家可丽饼做得好,她很快要约朋友一起。男朋友还是女朋友?当然是女朋友。她对属于自己的东西有一种近乎直觉的占有欲,却不知道这是森精挑细选的上供品,软饭毕竟不能经常吃。
直到吃完法餐后的两三天她都没还回来,一开始说送去干洗了,后来说女高中生的事能叫偷吗?
计划大成功。
然而在这一季的告别晚宴上,她还是把领带还给他了。捕兽夹外面裹的蜂蜜再厚重,聪明的野生动物还是能闻到铁锈味和血味,吃下蜜饵后一脚踢翻兽夹,洋洋得意地离开。后来复盘的时候,森鸥外意识到很多事情,其实提早显露出过端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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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会大厅通宵达旦,空调打得再低,热气也几乎蒸腾成了雾。没有自己要找的人,森鸥外知道扭头该去哪里。
□□的阅览室就藏书量和面积而言称得上小型的图书馆。他不羡慕BOSS拥有的地位,情人,武器库…但他确实羡慕这里。图书室向所有的高层人员开放,尽管绝大多数的黑手党会把娱乐的地点定在酒吧,或情人的家。森鸥外初来乍到时,书架上不少精装书甚至没有裁开书页,这里几乎成了森医生专属的地方。
现在又多了一个人。
老实说,他看见丢在门边的高跟鞋吓了一大跳,以为谁带情人找乐子来了。该死的黑手党,上哪偷情不好跑到图书馆偷情。走过去发现书架背后亮着灯,另外一只失踪的高跟鞋挂在脚背,少女从书页中抬头,光照进她的眼睛。
像图穷匕见,照在了手术刀上。
他自己曾经有很多次是握刀的人。
森鸥外压抑住内心的警惕。
“您怎么在这儿呀,”他叹了口气,把捡回来的高跟鞋整齐码在一边,“今天晚上的告别会您不参加像什么样。”
十有八九是中途溜出来的。唇膏由于吃东西氲开了一些。但凡晚宴都有着装要求,那些沉重的头冠,项链…被她不耐烦地摘下来统统堆在手边,因为过分的夸张看起来像赝品。他十六岁的时候还在攒大学学费,这位轻飘飘就拿钻石当弹珠玩儿了。
“怎么,你要去告发我吗,”少主阖上书,“穿高跟鞋跳舞害得我脚好痛。你不也遛出来了,我们也算共犯了。”
逃席算哪门子的共犯呢,又不是杀人放火,森鸥外叹气。
她懒洋洋地把酒和杯子递给他,森鸥外说:“阅览室理论上是禁止饮食的。”
然后接过瓶子喝了一大口纯烈酒,呛得眼泪都流出来了,说现在是共犯了。
毕竟是离开前最后的夜晚,不说些什么好像缺乏仪式感,想问她以后还会不会回来罢,仿佛输了一般,成全了对方的网课作业。森鸥外在高墙面前从没有认输过,要不要对她服软,他没想好。而她却开口,好像问题已经存放了很久,连要不要问也想过好几轮了:
“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森半真半假道:“如果是邀请我跳舞,您不需要问,如果想让我给老首领投-毒帮您篡位,答案也是肯定的。”
“……”
“什么啊,”慢了一拍,她终于笑出了声,“你听得懂啊。我的问题是,森先生,上任医师是你杀的吧,你为什么非要踩进这一摊浑水里来不可呢?”
“……”
月光照亮了水磨石的地板。
他曾经爱她的傲慢,这时候就有多恨她的傲慢。指挥他杀人的人从来见不得他脸上的血,生来含着金汤匙的人问他为什么要把衣服下摆弄脏。月亮之所以是月亮,难道就是因为居高临下吗?
“我也有一个问题,”森鸥外温和地说,“晶子知道,原定要和她交换异能的特工是你杀掉的吗?毕竟当时的她不可能不愿意。她厌恶极了自己,只恨不得把天赋从身上撕下来。”
她的目光迟疑地挪开。后来回忆这一刻,她说森鸥外有一双饥饿的眼睛,不能对视太久,不然会理解他为什么会吃人。而人是不应该吃人的,无论如何都不应该:
“你知道嘛,我来横滨,原先只想和晶子一起吃可丽饼,看棒球赛,顺便看看你是一个怎样的怪物…”
森鸥外盯着地上的月光,顺便研究了一下美缝胶。原来她确实有好奇心,只不过他才是被端详的对象。
她选择看天上月:“…结果发现你不是怪物,起码不是我的怪物。你也不是英雄。英雄是苦的,而且是死的。你是一个冷酷,虚伪,下三滥的成年人,但是对领带有很好的品味。”
于是她错过了他猛地抬头望向她的眼神。
“有件事你搞错了,森先生。”
她站起来。森鸥外后来见过很多骄傲的人,美丽的人,锋利的人,温柔的人,但再也没有见过像她一样的人了。就连她自己,后来也成为了自己口中非常糟糕的成年人:
“晶子不是你的蝴蝶,她是我的蝴蝶。”
终于,一只怪物找到了世界上它的同类,只可惜一个旅程即将开始,一个即将告结,很地狱的笑话是都很喜欢蝴蝶。
森鸥外能说什么?
他既不能说[请和我跳一支舞吧],也不能说[你就不能成为我的怪物吗]。
他一生之中仅此一次的谅解,仅此一次公正的判词,为什么非得来自眼前的这个人呢?
森鸥外只好闭上眼睛:“是因为晶子救了您的兄长一命吗?”
他听见她说是,生命债在她的故乡是一件非常严肃的事,必须用同等贵重的东西来偿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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