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在说甚么?不要说这么奇怪的话,甚么一辈子,甚么跟你在一起……」
她看着他,眼神复杂,眸光闪烁。
「你这个人真怪,我完全看不透你。为甚么要这么做?你以为这是在帮我吗?这是三百万,不是三百块!更何况,这明明不关你的事啊。」
这个男人……
这个莫名其妙、完全猜不透的男人……
胸口突然涌上一股焦躁难安的情绪,安澜很想把甚么珍贵的东西狠狠揉碎,再用力捣烂……
「我……」
凌瑞杰张了张嘴,才吐出一个字,就被打断了。
「其实我一直都想问你,你真的需要管家吗?」
她的全身流露出淡淡的傲气,眼眸无比清寒犀利,一如划破夜空的星焰。浑身竖起尖刺的模样,倒又恢复了几分高中时的模样。
「没错,别墅是很大,的确需要专人打理,但一个钟点工应该绰绰有余。你的生活又这么自律,根本不需要人照顾,何必花钱请我当管家?我们根本素昧平生,即使曾经是同学,但并没有任何交集啊,为甚么要这么帮我们,为甚么留我和小康在这裏?」
没有交集……吗?
沈默着,凌瑞杰缓缓蜷起手指……
「有交集。」
「甚么?」
「我们有交集!」他深深看着她,「也许你早就忘得一乾二净,但是我没有!以前的事,我记得清清楚楚!」
「上学的第一天,我就见过你。因为你迟到了,还染发,被训导主任罚站。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很吃惊,你无视学校的校规,把头发挑染成像现在一样的红色,你知不知道这种颜色有多显眼?我其实一直试看接近你,但总也找不到机会。记得吗?有一次去操场集合升旗,我无意撞到你的肩膀,我对你说『对不起』,你却理都没有理我。有一次,上课的时候:你的橡皮擦掉到地上,滚到我脚边,我把它捡起来还给你,你虽然有对我说『谢谢』,但还是连看都没有看我一眼……」
「还有一次,我们甚至交谈过!那次是在教室门口,我遇到你,你突然主动问我,今天老师会不会来,我说这节课是自修,你哦了一声就往外走。我问你为甚么不去上课。你说,这种愚蠢至极的课有甚么好上的。然后,你就和等在楼下的男孩子扬长而去……整整一年,我们就只说过这么几句话。」
那时的凌瑞杰,成绩好、运动好,样样都好,又是班长,在校园内小有名气,无论走到哪裏,都少不了关注的目光。
唯独她……
只有她……
从来没有正眼看过他!
重逢时,她甚至不记得他的模样!
而他却记得,深深记得,和她的每一个片段、每一个对话、每一次仓促的擦肩而过。
「你从来没有注意过我吧,我却一直在看着你。你那鲜艳的红发,无论走到哪裏,都那么引人注目。」
现在她的头发大概有很长时间没有重新挑染过了,颜色渐渐褪却,看上去有些黯淡。
以前那个满脸桀骛不驯、我行我素、散发着强烈光芒的女孩到哪裏去了?为甚么现在的她如此静默淡然?就像一块尖锐的清冽水晶,被岁月磨平了棱角,只剩下无奈的沧桑。
没有他参与的岁月,她到底经历了甚么?
好想知道她的过去,她的一切。
「后来你因为旷课日久被开除,看到白榜上的名字,我很后悔,早知道就应该主动找你交谈,至少跟你建立联系,否则就不会失去你的消息,到处找也找不到……」
「够了!」安澜忍不住打断他。
「不够,还有!」他没有听她,执拗地继续往下说,「还有更多关于你的一点一滴,你在高中时的一切……我都记得,你要听,我可以全部告诉你,但请不要再说我们之间没有任何交集。」
「足够了,我不想听!」
这个男人为甚么会对以前的事记得这么清楚,为甚么这么执着于她?为甚么这么清晰记得以前那段连她自己都急欲遗忘的岁月?为甚么用那样愤怒的表情,咬牙切齿地告诉周庆祥——再动她一根寒毛就杀了他!彷佛她是他此生最珍爱的人!
还有凝视她的深邃眼眸,彷佛在诉说着千言万语……
安澜的手指在发颤……
焦躁感,变成一种深深的恐惧……
「我还没说完,我……想知道关于你的一切。」
凌瑞杰单腿跪下,靠近她,把她冰凉的手指握入掌心。
「我想要给你一个能够憩息的地方,让你不会再受到任何伤害,不会那么不安,更不会半夜三更睡不着到阳台上吹风……我希望可以保护你……」
他的表情坚毅诚恳,漆黑的眼眸像海水一样淹过来,闪着令人心悸的光芒……
彷佛被一颗暑九寒天的霜粒击中心脏,她的瞳孔冷得瞬间收缩。太强烈了,那光芒实在太强烈了!
不行,她得赶快做些甚么阻止这一切!
「我是认真……」
剩下的话,被安澜温热的手掌一把挡住。
视线纠缠在一起,清澈透亮的眼眸,倒映出彼此的影像……
「凌瑞杰,你搞错对象了!」
「……」
「你所记得的,只是以前的我,你根本对现在的我一无所知!你到底想要在我身上挖掘甚么?告诉你,我身上没有任何东西,除了一堆腐朽发臭的白骨!」
她的眼神灼灼闪亮,跳跃着沉痛的火光,一如丛林中受伤的动物。
「收起你自以为是的好心吧,你根本甚么都不知道!」
「那就告诉我你的一切!」凌瑞杰激动起来,掰开她的手。
「你想知道我的一切做甚么?」
「我想要更好地了解你。」
「了解?」
他想要了解她?
多可笑,一个人怎么可能了解另一个人?
他能知道她内心的伤痕有多重、过去的记忆有多不堪?他能了解她背负着怎样的命运、经历过怎样的人生?
了解,脱口而出这两个字是多么轻易,正因为轻易,才愈显肤浅。
安澜低下头,沉默良久,忽地轻轻一笑,还没听出这奇异的笑声中到底隐藏了甚么,就见她又抬起头来……
苍白的脸颊,一如既往地淡漠。
彷佛无痕的平原,曝晒于太阳底下,任凭熟浪一波波焚炙,风雨过后,仍是那一片平原,没有任何改变。
「你真的这么想了解我?」
「是的!」
「那么,我教你了解我最好的方法……跟我上床!」
甚么?
凌瑞杰像座雕塑般,整个石化。
「怎么,你做不到吧!你对我的认知,只停留在高中时期而已,既肤浅,又幼稚;明明甚么都不知道,却偏要甚么都自以为是。」她冷冷看着他,「你不觉得这太可笑?」
「你到底想要我怎么做?」
凌瑞杰看着她,苦涩的声音不像是自己的。
「跟我上床!也许三百万对你来说根本微不足道,但我也有我的自尊和原则!我不要你自以为是的施舍,更不要你的怜悯!」
“这不是施舍,更不是怜悯!」凌瑞杰忍不住喊道。
「那是甚么?生活富裕的有钱人一时大发好心捐的善款?还是你的钱太多没地方花而特地找的藉口?你以为我会接受、会感激涕零?凌瑞杰,虽然我们的家境天差地别,虽然因为你我才有栖身之处,但并不说明我就要对你所做的一切感恩戴德……」她指指自己的胸口,「因为你有的东西,我也一样有,我并不比你缺少甚么!」
——我并不比你缺少甚么!
这个看上去如此苍白的女人,明明一无所有、明明狼狈不堪,却敢这样指着胸口,告诉他,他所有的东西,她没有一样比他少!
凌瑞杰被完全震住了……
没错,她的确没有一样比他少,而他,显然没反省自己任意的行为,竟然给他人带来怎样的负面影响。
安澜说得没错,他的确太自以为是!
一时冲动下开出的巨额支票,竞如此深地伤害了安澜的自尊,造成他们之间深深的裂痕,却又不得不以最拙劣的手法来弥补。
「所以,你……要拿你的身体还债?」
他从牙缝中困难地挤出这句话。
“这是我目前唯一拥有的东西。」安澜缓缓站起来,「如果你不接受,我就只有离开。」
「不!」
好不容易才见到她,这一次他说甚么也不会放手。
「那么就抱我,跟我上床!」
她逼近一步,眼眸深处跳跃着两簇艳丽的火苗,炽烈地写着「义无反顾」这四个字。
他瞬间明白了——
这是一场成人的游戏。
只谈身体,不谈心。
这就是她的游戏规则,也是她退守到最后一口气也要坚守的自尊和原则,要么遵循她的规则,要么就放任她离开。
在两难的选择中,凌瑞杰做了一个无法预知今后是对是错的决定——
「好吧,如果这是你所想要的。」
第六章
无止尽的地下铁,长长的隧道,深不见底……
她一直往前,一直走……双腿又倦又累又沉重,却怎么也找不到出路,更遑论方向……
杂乱的声音在耳边一一浮响……
——小澜,在这里等一会儿,妈妈马上就来。
——小妹妹,你的妈妈呢,怎么把你一个人丢在这裏?
——滚,给我滚出这个家!再也不要回来!
无止尽的地下铁,就像永无止尽的流浪,不知最终将开往何方、能在哪裏停留……
不知道方向的流浪,比任何形式的漂流,都更令人觉得无奈而寂寞。
就像鸟儿在天上飞翔,但是如果没有一处可供憩息的枝头,它们也许会后悔自己拥有曾为之骄傲的翅膀吧。
真正的自由,并不是流浪,而是归宿。
有归宿,才有自由!
一束强光如闪电般打入瞳孔,她一惊,猛地睁大双眼……
噩梦的尽头,不是自己茫然无措地站在地铁月台,无助地哭泣,也不是被家人遗弃,而是她躺在这个男人的身边……
酣睡中男人的脸庞,像初生的婴儿一样无邪。
这是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观察他,即使是睡着,他的眉心也有—道浅浅的刻痕,睫毛盖住了那双凝炼的双眸,五官的比例无可挑剔,柔和的唇角也只会更增加他的温雅的魅力。
一线晨光打在他光裸的肩膀,映出麦色的健康肌肤,她还记得他拥抱她时,那结实的臂膀传递来的热力和温度。
虽然是她自己主动提出的邀请,但现在,安澜却有些后悔了。
这个男人跟任何人都不一样。
温柔到慑人的亲吻,如同羽毛般巨细无遗地轻抚过她全身上下,冗长而缠绵,没完没了的前戏、抚摸、亲吻浅啄……
在发间、脸颊、锁骨和全身游走的温厚手指……
从那一刻,她知道,身体原来也可以成为一种沟通的语言和工具。这一切全新的体验,令她几乎承受不住。
那一夜,是根本不敢去回想的魔性之夜。
现在,天亮了,火熄了,一切结束了,剩下的,就只有寂寞,无穷无尽的寂寞……
——永远呆在我身边。
这句话忽然在耳逼回荡……
安澜愣了一下,没错,是这句话,昨晚攀上高峰之际,她记得凌瑞杰凝视着她的眼睛,这么说着。
……永远?
别开玩笑了,怎么可能?
没有持续不断的拥抱,没有永远的幸福,自己这一生的流浪的脚步,恐怕会就这样一直走到天方尽头,如果,天边有尽头的话。
所以,身边的一切皆是过客。
父亲、母亲、周庆祥,还有身边的男人……一个个只会擦肩而过,谁也不会为她停留。
而她,也不会为谁停留。
闭上眼睛,安澜静静体会方才噩梦中的苦涩。
她又梦到了过去的一切——
最先的记忆是母亲。
那总是温柔地对她笑的母亲,但是,在她八岁那年被母亲遗弃在地下铁后,关于她的记忆就从此消失了……
安澜再也没有见过她。
也许,抛弃原先的家庭和人私奔的她,现在正跟自己深爱的人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另外重组了家庭,做着别人的贤妻良母。
有时候漫步在人来人往的繁华街道,看到和母亲年纪相仿的妇女,安澜就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
事实上,即使真的和母亲擦肩而过,安澜也没有自信能认出她来,毕竟,已有十多年没见过面了。
然后是父亲。
原本就酗酒的父亲,在母亲与人私奔后,喝得更加变本加厉,喝醉后就开始动手打她,而且专门捡别人看不到的部位。
当戒尺重重落到背部时,火烧一样的疼痛就袭上全身,伴随着父亲绝望的哭吼,像午夜裏受伤的狼的悲鸣……
数不清多少次,安澜带着累累的伤痕独自上学,痛到浑身直冒冷汗,却依旧在同学中强装笑靥,彷佛一切都没有发生。
就这么一直一直忍耐着,终于有一天,安澜实在无法忍受,奋力挣扎着跑出了那个令她窒息的房间。
躲在陈旧公寓大楼的火警出口,无助地环抱着自己,在寒冷的空气中缩成一团……
——又被你老爸打了?
拯救她的,是男孩伸出的温暖的手掌。
他就是周庆祥,也是这幢大楼的住户之一。同样家庭破碎的他成天不学无术,跟着一帮小流氓成群结队,四处打架生事。那天,他看到她,没有多问,就握住她的手,把她带到他的房间上药。
就在那一刻,安澜决定了,她要跟他在一起,无论天涯海角,她都要跟他在一起。
高一辍学和周庆祥私奔的那一年,她只有十七岁。
从此后,年纪轻轻的两人有一餐没一顿地过着相濡以沫的生活:周庆祥帮着地下帮派老大做事,安澜就四处找餐馆酒廊之类的地方打工。
但是好景不长,染上毒品的周庆祥渐渐丧失理智,亏光家中所有的钱,甚至为了钱对她不止一次拳打脚踢,更有一次,犯了毒隐的他为了凑足买白粉的钱而硬要她跟别人……
这是一段噩梦般黑暗的,令人不敢去回想的记忆。
安澜当然不可能答应他的要求,即使被他揍得再惨也坚决说不,就这样,她再次叛逃,逃出了那个曾以为可以一直持续下去的「家」。
而跟周庆祥仅剩的一点温情,也从此消失殆尽,余下的,就只有无穷无尽的、对往事的伤痛和恐惧。
然而,她离开的时候,已经怀了身孕,不忍心扼杀小生命的安澜,毅然在困难无比的境况中生下孩子,从此,开始了从一个城市流浪到另一个城市的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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