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这样。」
「可是,这样会不会太寂寞了?」章宇叹一口气。
「还好,有小康在就不会太寂寞。」
「可是他总有一天会长大成人,离开你去念书、工作、谈恋爱,然后结婚……到时只剩下你一个人。」
「到时候的事,到时候再说吧。」安澜淡淡地说。
「你会很辛苦。」
「我知道。」
「爱一个人就这么难吗?」
「对我而言……是的。」
两人重又归于沉默,甘甜过后,茶叶开始发苦,苦得令人几乎难以忍受,安澜又拆了一包糖放进去,尝了尝,还是满嘴苦涩,她再拆开一包糖……
默默看着她的动作,章宇突然问:「你和刚才那个男人,有连线吗?」
「甚么连线?」安澜不太明白。
「心和身体之间的连线。」
「心……和身体?」默默咀嚼着这几个字,安澜的内心,像有一道无形的狂风刮过。
「如果心和身体没有连线,那就不是真正的恋爱。你和他之间,没有任何连线吧,否则你看起来也不会这么寂寞。」
一针见血、犀利无比的断定。
是了,就是这个问题……
安澜不由得握紧自己冰冷的指尖……
心脏瞬间被冲击得说不出话来,海市蜃楼在摇摇欲坠,她的内心也在摇摇欲坠……
心和身体的连线在哪襄?
每晚都拥抱在一起,熟知对方身上每一寸裸露的肌肤、每一丝吐息的热度、每一个交缠的眼神……
可是心呢?
心却愈来愈空洞,愈来愈寂寞……
心和身体的连线在哪襄?那裏根本没有任何连线!
身体是结合在一起了,心却未必。这样的结合,只会令人更加悲哀罢了。
看着脸色瞬间苍白的安澜,章宇的眼中有一丝了然和怜悯,「想要连线很简单,敞开心胸,去接纳一个人,去爱一个人就行了。」
「你看……」
他的目光穿透玻璃,看着鸟儿的影子掠过天边,淡淡的痕迹……
「如果那些鸟儿知道自己只能一直飞,停不下来,它们也许会后悔拥有这么一双翅膀。真正的自由,并不在于流浪,而是在于归宿。真正的坚强,并不在于孤独,而是在于拥有。只有你真正爱过甚么人,才能变得强大,最终才可以一个人,坚持不懈地走下去。」
「我……」
狂风从四面八方袭来,安澜的心裏,纠结成一团……
章宇说得没错,但是有些事,往往说的容易,做起来难。
她和凌瑞杰之间怎么可能会有连线?
活在截然不同的世界,根本连交集都没有的两个人,今天这一趟愈发让她看清了彼此的差异。
事到如今,安澜再也无法掩饰因为看到裴雪而萌生的嫉妒之情,这种黑色而丑陋的思想,席卷了她一直以来的自欺欺人,照出内心最灰暗的灵魂,令她几乎无地自容。
嫉妒?她怎么可以去嫉妒?凭甚么嫉妒?没有任何理由可以堂而皇之地支撑这种嫉妒之心的存在。
她不能,绝对不可以,让他们的心和身体产生连线!如果天边没有憩息的枝条,她就一直飞,一直飞……
飞到力竭而死!
被狂风刮过的内心,渐渐平静下来。
「我……」她抬起头来,脸颊恢复了血色,茶色的玻璃映着她清素的五官,黯淡裏格外动人。
「虽然我不知道方向到底在哪裏,可是,我还是决定这样走下去。就这样,一个人!」
「只要你觉得好就好。」沉默良久,章宇只是轻叹着这么说了一句。
晚上安澜惊醒的时候,一身冷汗,发觉又做了噩梦。
梦境是甚么,已经记不起来,但心中悲伤的感觉,却身临其境。虽然不知道到底为了甚么而悲哀,但就是情不自禁想要流泪。
「怎么,又做噩梦了?」
耳畔传来男人低沈的声音,他没有睡着?
现在多晚了?肯定已过午夜,难道凌瑞杰一直都没阖眼,看着她睡?她怎么一点也没有意识到?
安澜全身—僵。
「没有。」她强装笑靥。
凌瑞杰轻叹了一口气,抚摸着她的脸颊。
「你的睡眠很差,经常会半夜三更做噩梦,是不是今天特地到公司送手机累着了?我说要送你回家的。」
「有章医师送也一样。」
凌瑞杰一下班,有意无意地提起了中午她被陌生男子带走的事情,安澜没有多做解释,只说了一句——「他是我父亲的医生」,凌瑞杰「喔」了一声,没有追问究竟。
「要不是你告别,我还不知道你的父亲在医院裏。」
他凝视着她在黑暗中幽幽闪烁的眼眸,这个浑身是谜的女人,还隐瞒了多少他不知道的事情?
可他又不能逼她,只能说:「今后无论发生甚么事,记得一定要先找我。」
「谢谢。」
「现在还跟我这么客气。」
凌瑞杰低声笑了,把被子往上拉了拉,盖住她微露的肩头,然后把她整个人抱在怀裏,下巴轻轻抵上她的头顶。
「睡吧。」
「喔。」
这种充满占有欲的保护姿势令她的胸口又酸又胀,彷佛柔弱的公主,被深情的王子紧紧抱在怀裹,一起经历天荒地老……
不要再胡思乱想!你已经不是十几岁的小女孩了!
心在寸寸向他靠近,安澜又拼命把它拉回来……
头顶传来男人均匀的呼吸声,安澜静静聆听内心寂寞的挣扎——
扑通、扑通……
—声声,它在诉说着——
心和身体,根本没有连线,也不可能有连线!
第八章
那种被人跟踪的第六感又来了!
安澜虽然对其他事大而化之,但对被跟踪却异常敏感,一闪身躲入街角的衣饰精品店,果然,橱窗外除了行色匆匆的路人,还有两个身穿西装的男人在东张西望,形迹可疑……
安澜确定他们是在跟踪自己,会跟踪自己的人只有一个……一想到可能是周庆祥,她不禁全身颤抖起来。
向店员问了后门在哪裏,安澜蹑手蹑脚地从后门出去。才跨出门口,就听到——
「请问是安澜小姐吗?」
就是原先跟踪她的两名男子,像电影上常见的冷血杀手一样戴着墨镜,面无表情地堵在后门幽暗的巷子。
「你们是甚么人?」
事到如今,再逃也没有用,安澜反而定下心来,冷冷地仰起下巴。
「请跟我们走一趟。」两人几乎同时面无表情地说。
走?去哪裏?毁尸灭迹,还是抛尸人海?
「是周庆祥派你们来的?如果他真这么恨我,为甚么不自己来?」
「周庆祥?」
两人面面相觑地对视一眼,那疑惑的态度令安澜怀疑起自己的判断。
「难道不是他?那到底是谁?」
其中一人拿出一张照片,微微泛黄黑白照,一看就知年代久远。那是一张和乐融融的全家福,当中坐在父母膝上的可爱小女孩,毫无防备地露出天真的笑靥……
安澜顿时停止了呼吸!
「你认识照片上的人吧。」
当然认识,怎么可能会忘记?
这一幕记忆,即使化成灰,安澜也铭记于心。
那时对自己无比温柔的母亲,和慈祥的父亲,是安澜八岁前仅有的幸福时光。
希尔顿大酒店的豪华套房,安澜缓缓推开门,听到响动,站在玻璃窗的中年贵妇立即转过头来。
两人视线相对,安澜奇怪自己居然还能冷静地打量她。
那张脸庞比以前苍老多了,眼角隐约有皱纹,不过风韵犹存,依稀可见年轻时的风采。
现在的她全身珠光宝气,一看就知是那种生活富渥、养尊处优的贵太太。
——妈妈,你要去哪裏?
——乖,小澜,在这里等着,妈妈给你买冰淇淋吃,马上就回来喔……
这一等,就是漫长的十七年。
整整十七年!
人生能有几个十七年?既然那时候抛弃她、抛弃全家,为甚么现在还来找她?有必要吗?
胸口涌动着千言万语,安澜却发不出一句声音,还是贵妇人——自己的母亲张玉芳奔过来,猛地抱住了她。
「小澜……」
颤抖的双臂和沈痛的低泣,都在诉说她的歉意。
「好了,好了……妈妈。」
安澜拍打着她的后背,引她到沙发上坐好,自己反客为主,给她倒了一杯水。
「小澜,你骂妈妈吧,狠狠地骂,妈妈对不起你!」张玉芳拿起手绢,不断擦拭红肿的眼睛。
「我从来没有怪过你……」安澜轻轻摇头,「也许你不相信,但是我真的没有。」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和不得已,被遗弃者固然受伤深重,但遗弃者也会受到良心的谴责。
「我请私家侦探查到了所有你的资料,小澜,妈妈没想到你竟然这么辛苦,如果早知道的话,妈妈不会把你一个人丢下。」
都现在了,何必说这些话?
安澜淡淡一笑,「是吗?」
她曾经无数次在脑海中想象和母亲重逢的情景,想象着自己会说些甚么,做些甚么……
是痛斥母亲狠心将自己遗弃,还是哭喊着向母亲诉苦叫屈,或是冷漠地理也不理她掉头就走?
可她从来没想到,自己的心情居然如此平静,平静到甚么情绪都没有。她想,自己终究可以和过去告别。
「小澜,这些年来妈妈一直呆在新加坡,这次回T市也是因为他……」张玉芳顿了一下,「我现在的丈夫……在T市有生意,所以一起陪他来出差,只住一个星期就回去。妈妈一直很想念你,所以忍不住请了私家侦探打听你的下落……」
「现在你打探到了,想怎么样?」
安澜打断她的话,母亲的过去和一切,自从八岁那年后,就与她毫无关系了。
「你该不会告诉我,想带我回新加坡,让我和你一起生活?」
「这个……」张玉芳沈吟着,神色尴尬,「我现在的子女,并不知道我的过去,所以……」
「所以你还来找我做甚么呢,妈妈?」安澜自嘲地笑了笑,「如果你想告诉我你的思女之情,我已经感受到了。现在我给别人当管家,如果没甚么事的话,我要回去准备晚餐。」
「等一下,小澜!」张玉芳紧紧抓住自己的女儿,「妈妈知道自己罪孽深重,已经不奢求你的谅解。这次来,我主要想赔偿你……告诉妈妈你想要甚么,多少钱都不是问题。」
安澜忍不住笑出声来,「钱可以补偿一切吗?」
张玉芳惭愧地低下头……
「那好吧,三百万你有吗?」安澜转念想了想,「有的话就给我三百万。」
「当然有!」张玉芳忙不迭地点头,「三千万都没有问题,妈妈给你开一张一千万的支票吧。」
「不,我不要一千万,三百万就够了。少一分不行,多一分我也不会接受。」安澜斩钉截铁地说。
「好,没问题,我马上开给你。」
薄薄的一张纸,就此买断了母女亲情。看到张玉芳如释重负的表情,安澜的内心五味掺杂。
从此,她应该再也不会见到母亲了吧!
以大笔钱款来买来心安的母亲,在此刻终于能解脱,也好,至少知道她过得很好,这样她就不会再挂心,今后在夜裏,也不会再梦到她。
真好……这是最好的解决方式,最好的结局。
抓住门把手,安澜忍不住回头,「你见过爸爸吗?」
「我知道他在哪裏,但是,我……没有勇气去见他,不过我留了一笔钱给医院,以后你再也不必为他的护理费担心。」
身后传来低低的啜泣。
原来是这样,母亲对父亲,毕竟还残留着最后一丝感情。
「保重。」打开门,安澜义无反顾地走了出去。
一路踩在柔软的全羊毛地毯上,穿过希尔顿酒店的熙攘的大堂。
触目所及,每人都背着鼓鼓囊囊的行李,匆匆奔向下一个目的地……这一路,无暇停留、无暇歇息,更无暇静下心来欣赏沿途美丽的风景。
如此匆忙的一生,错过的东西,究竟有多少?
伫立于大堂中央,人流自四周往复穿梭……安澜有个强烈的感觉,她和凌瑞杰,这条没有连线的交集之路,终于走到了尽头。
从今后,他是他,她也回归到原来的她。
彼此在纵横交错的地下铁,搜索着属于自己的那条航线,这两条航线,将从此不会再有任何交错。一如银幕上的黑白电影,无声的电车,载着两人驶向截然不同的方向……
深吸一口气,把手伸入衣袋,她毅然跨步向前走。衣袋内,那张薄薄的支票,像一团无名的火焰,在她掌心熊熊燃烧……
既然决定要走,那一切就显得简单多了,困难的,是该如何告诉凌瑞杰。安澜无法就这样地告诉他,「我要走了,这是三百万,还给你。谢谢你一直以来对我们的照顾……”
她不知道自己该用甚么表情,用甚么语气,是否要直视他的眼眸,还是该低着头和他说话……更无法想象对方会有怎样的反应,不,她根本连想都害怕去想,但也不能突然不辞而别。
就这样,日子在踌躇和两难中,一天天过去,转眼就到周末。
不能再这样下去,却又无法马上结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会持续多久,她明明快要撑不下去,却又不得不勉强装出一如既往的平静。
安澜快被如此优柔寡断的自己逼疯了……
夜幕低重,别墅内灯火明亮。
「你还要擦?家裏已经被你收拾得连一丝灰尘都没有了。」
坐在沙发上的凌瑞杰,无奈地看着跪在地毯上用力擦拭茶几的安澜。他请了一个全天下最勤快的管家吗?勤快到连他这个主人都有点心痛的地步。
“这些家具一定要每天擦,要不然就会有一层灰。」安澜头也不抬地说。
「好了,休息一下,陪我看电视。」
「这是命令吗?」
「是的。」他坚持着,眼眸里含着淡淡的笑意。
「好吧。」安澜叹口气,站起来,被他突然一拉,猝不及防,顿时跌坐在他的大腿上。
「喂……」她轻呼一声,挣扎着,「快放我下来,万一被小康看到怎么办?」
「他已经睡着了,不用担心。」
凌瑞杰把她整个人像抱枕一样抱在怀裏,从健硕的胸膛传来的热度令她舒服得昏昏欲睡,难怪小康喜欢一天到晚窝在他怀襄,这样舒适而温暖的怀抱,谁不想依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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