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警告你,如果沈茜同学有个……孟人豪,你要负责!”辅导员脸红红的,眼睛里的泪水还哆嗦在眼眶中。她可是头一年工作,就遇到这种大事。说负责,怎么负责?为了让学生体验艰苦,学校特意选择这个偏僻的草原的一角,四周都是草原,再往北可就是戈壁滩了,这荒凉的地方,谁能保证安全?
孟人豪起先毫不在乎,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神气,甚至有些窃喜,这个狂妄的丫头,就得治治她;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也担忧起来,她可别真的出事!
“别担心!”邵齐安慰他。邵齐一向不是多话的人,此刻出声,比起嗦嗦干着急的班武管用。
人豪偷偷拉着邵齐想亲自去找。
邵齐坚决反对:“不行,辅导员、营长、连长都说了,不能找回一个,走丢了另一个。你放心,那些战士比我们有经验,他们一定能把她找回来!”
人豪一百万个不放心,可是他不太愿表现出来,故作沉静地等待,犹如罪犯等待宣判。
妙云领唱的那个合唱节目非常成功,于是辅导员就让她们回学校参加全校的联欢晚会。就在孟人豪焦灼难安地等着沈茜的消息时,妙云却和同学一起站在学校大礼堂的台上。
系里老师给借了服装,参加合唱的同学一律穿着三十年代的女学生制服:蓝上衣,黑裙子;男生一律灰色中山装。妙云作为领唱,特地穿了另一身:蓝底碎花的上衣,青布裤子,俨然一副《党的女儿》中,那位“女儿”的装束,尤其是她的长辫子,更加使她活脱脱就是一个“党的女儿”了。
“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妙云那婉转、清亮的声音响起,全场为之一动,多么恬美的嗓音,简直是天籁之音呢!
妙云习惯了在中学的室外大操场的台子上唱歌,忽然在这华丽、正式的地方,她有些不适应,尤其是这个麦克风,还不如不用。她自信,她也可以唱得令最后一排的人听到她的歌声、听清她的吐字。
掌声雷动,持续了五六分钟。他们成功了,顾妙云是真的“一炮走红”了!
但那晚最让妙云记忆犹新的却是另外一件事情。
后台,妙云正忙着卸装,“顾妙云!”系办公室章老师过来,“你呀!别忙着走!待会儿,我让你见个人!”
妙云疑惑,难道演出有问题吗?同学们都去喝庆功酒了,霎时,后台冷冷清清,传来台上一个低回的二胡声,再有一个大合唱,晚会就全部结束了。合唱的同学都已经站到走道上去,悄无声息。整个后台,满目的假花,散落四处,一地的纸屑,颇有些戏终人散的凄凉。
章老师向妙云招手,妙云顺着她的指示,走到后台的另一个出口,她们一前一后地出了大礼堂。
章老师把妙云好好地表扬了一番,她三十五六岁,正是爱管闲事的年纪,嘴巴也爱说话。妙云一言未发,默默地听着。
在礼堂一角,一盏路灯下站着一个男子。他瘦瘦高高的,穿一件长风衣,风度翩翩。大约二十八九岁,乍看斯文沉静,妙云却注意到,他有一双锐利的眼睛隐藏在眼镜片后,是那种难以对付的人。
“谭隽,这就是顾妙云!”章老师热情地介绍,“顾妙云,这是谭隽,我的小师弟,他父亲可是咱们音乐系的老主任!他也是大才子。谭隽可是个骄傲的家伙,从没听他夸奖谁,这次听你唱,就把你夸奖个赞不绝口。”
妙云却觉得眼前的人是绝对不会夸奖一个人不绝口的。路灯下,看不清他的五官,总感到是个不容易亲近的人。
“一起走走!”他不是“请”,而是命令。
“我和同学说好了一起吃饭!”妙云推脱,同时看向章老师,她不能单独和这个人一起。
“时间不会太长!”谭隽淡然地说,“师姐,不麻烦你!忙你的去吧!”
章老师走了。妙云望着她的背影有些生气,这算是老师吗?把学生就扔在这里。她心里很委屈。本来可以和同学痛快地玩玩,现在却在这里和一个陌生的男子在一起。
“你很不情愿!”谭隽说。
妙云是很少伤人的,她摇摇头,“没有,谭老师,您想问我什么?”
“我不是老师!”他说,“也不是学习音乐的!”他仿佛看穿了她的猜测,“我没觉得你唱得有多么好!只知道亮嗓子,不懂得使用发音技巧。”
妙云愣住,这人说话也太过分了!
“不过,我觉得你的身材很好!”他又说。同时他瞄瞄还穿在她身上的“戏装”。它非常合体,将妙云玲珑的身体曲线完全展示出来,在不太明亮的路灯下,投在地面形成一个美丽的剪影。
妙云终于愤怒了,“如果没有重要的事,我走了!”
说完,她也不理会他,先是大步、继而小跑地远去。这个人!简直就是侮辱她,他看她的神情,分明就是不正经。她咬紧了牙关,不让自己因为这种侮辱而流下眼泪。
他望着她消失的背影,摇摇头,原来他也有嘴拙的时候。
沈茜终于被找到,她一见战士,就号啕大哭。那是她有生以来最大的冒险,让她永生难忘。人豪见她回来,什么负气的话,也不敢多说。他真是怕了!她像生气的情人一样,冲上去就对人豪一顿乱捶打,一边打,一边哭。许多同学在一旁偷笑。
人豪灰头土脸。
顾妙云和孟人豪都成了“名人”,一个是赞扬,一个是批评。妙云得了一个“优秀学生”的奖状,人豪写了份检查。
妙云在学校里听说了此事。想到他和沈茜都是那种少根筋的人,脾气同样火爆,谁也不低头,弄出这样的事,似乎也是情理之中的。
她回到营地。采灵立刻向她讲述了前因后果,并且为人豪辩解了几句:“孟人豪不该骂她,可是她也不能跑个没影!”采灵说。
“如果真的出事,也是她自找的!”
女生里的言论似乎都倾向于人豪一边;而男生则更愿意支持沈茜,“人豪,这小子,也太襥了!”
而沈茜却大度地原谅了人豪,“算了,我是倒霉认识这么个人!顾妙云,你不知道,我一见到他慷慨地说:为了革命、为了理想。我就想笑,我控制不住,要是邵齐演卢嘉川,我肯定不会笑场。”
妙云无法评价,她想到过不会成功,但没料到会是这么个糟糕的结果。
人豪则对邵齐大吐苦水,狠狠地把沈茜痛骂一顿,发泄心头的所有怨气,“你看着,我跟这个女人没完,她演砸了,还赖我。我不像卢嘉川,她就像林道静了?我看她是林道静那个同父异母的姐姐!她让我在那么多人面前出丑,让我写检查,让我在全体同学面前朗读检查,奇耻大辱,这笔账,必须算!”他是恨得牙根都痒痒。
邵齐暗笑,这两个人还真是一对活宝。
妙云觉得可笑又觉得可悲。她看得出来,他很重视这件事,辛苦了两个月,现在倒落成了笑柄,也真令人难过。这可谓孟人豪的“第一大败笔”吧!
元旦晚会,新生回到学校里,参加学校的大联欢。顾妙云再次登台。
现在她已经是校园里的著名人物,无人不知。这个情况,让人豪吃惊,他蓦地发觉,他已经远远落在她的后面,对于习惯领头的人豪,他无法平衡。
男生、女生一律为妙云“唱赞歌”。她脾气好,善解人意,不骄傲,不卑怯,人又长得好,谁不喜欢她呢?
很快,男生中就流传出“校花易主,三年级的许芷芷太老了,现在新的校花是一年级的顾妙云,她不但漂亮,歌唱得好,性格也好,从不侮辱追求的男生,所以各位兄弟,勇敢地追吧!”
人豪听了,犹如被扇了一耳刮,这都他妈的什么东西!性格好,你们就可以随便追?我算什么?在沈茜那里憋的气,一直未出,此刻,种种不顺心,火烧燎原一般。
其实,他真不算顾妙云什么人!可是他自己不这样认为。他想当然地认定,顾妙云是他的,他就是这样一个自负、自大、自以为是的人。
“顾妙云,阿沈!快去看,孟人豪和二年级的一个打起来了!”采灵气喘吁吁地冲进宿舍。
妙云和沈茜飞似的跑到楼下,人豪已经全面获胜,那个男生被打得满脸是血,眼镜也丢弃在一边。
“你要被记过了!”沈茜大叫。
此话提醒了妙云,他已经因为沈茜的事,记了一次“通报批评”,再有一次记过,毕业都有问题。
妙云连忙上去扶起那个男生,沈茜和采灵也过来帮忙。
“管他!我也流血!”人豪大叫,一只手捏着鼻子,鲜血仍旧流出来。
“你是自找的!”沈茜骂。可是神情一顿,显出了担忧。上去想看看他的伤势,却被他一把推开。他需要妙云的安慰。
“他也是自找的!”人豪冲着妙云嚎叫。希望用“苦肉计”唤回她的“关切”。
妙云却不看他一眼,他拔高声音哀嚎,她也不看他。他的哀兵计策不灵,他又憋屈又愤怒!校花怎么样!出名了是吧,有男人追了是吧!好!我孟人豪,发誓要把你追求到!我要是追求不到顾妙云,我就今生不娶。他发下毒誓。
拒绝邵齐拉他去医院,人豪头也不抬头,一路回宿舍,躺在床上,用被子蒙住脸,谁叫也不理会。他是个骄傲、以自我为中心的大男孩,一点小事,就可以让他快乐,也可以让他灰心沮丧。从沈茜的事件以来,埋藏在心底里失败的痛楚,终于爆发出来。他是多么渴望成功,受人瞩目!可是沈茜也不完全是沈茜,总之一切都出了问题,他失败了,败得那样惨,颜面尽失。要知道,从小到大,他站到台上都是去领奖状的,可是他却生平第一遭,去上台念检查。他能感觉出,下面嬉笑的神色,他痛恨极了!无论如何,他都不会饶了沈茜!
就在他如此失意之际,妙云竟然成功了。他固执地觉得,是他发现了她的美,应当是他一人保存她的美。为此,他吃全校男生的醋。
医院里,妙云忙着为那个男生挂号、买药,心里却情不自禁地担忧着人豪,他叫得那么惨,又流血,不知问题严重不严重?他又打架了,希望千万不要再记过。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亡。她可不希望因为她,让他被开除。虽然她气他那些稀奇古怪的追求方式,可是他到底也只是个“坏孩子”,性情没有成熟,才会没头没脑地做那些事。他的本质还不坏。就像黑格尔说的:存在就是合理的。当孟人豪绞尽脑汁地想主意追求顾妙云时,她虽然理智在排斥他,但心底里,多多少少为他心动了。他的追求逐渐成为一个“合理的存在”,他的搞怪,她也见怪不怪。孟人豪想不到,就在他沮丧之际,他已经走进了顾妙云的心。
“同学!”妙云注视着自己的脚,慢慢地说,“这次的事,就不要告诉老师了吧!”
“不行!我好好地站着,他上来就一拳,我不能饶了他!”男生一边生气,一边忍不住呻吟。
“希望你看在我的面子上,不要计较!”妙云恳求。
男生眼睛一转,“既然你这么说,我可以放过她,不过有个条件!”
“条件?”
“你做我的女朋友!”
“想得倒美!”沈茜踏进包扎室,“小子,你照照镜子,看看你这副熊样,你配得上咱们顾美人吗?”
这男生缠妙云有几天了,妙云一直未曾多注意他的样子,此时仔细一看吓了一跳,就见他满脸的青春痘,一片一片的,红溜溜的,非常的恶心。
“你不要侮辱人!”男生说,“我的心是真的。”他转向妙云,“那个小子,我决不会留情,开除他学籍!”
妙云愣住了。
沈茜泼辣,她柳眉一瞪,歪歪斜斜地像个小太妹似的走近男生,“你敢!我告诉你,你今儿告诉老师打架的事,我明儿让你爹妈下岗!”
男生一愣,沈茜得意地说:“你不知道,我舅舅在中央!”
男生噤若寒蝉。
沈茜向妙云使个眼色,偷笑一下。
妙云也不知道,把她的话几分当真。
此事在同学间引起了波澜,大家都议论说,孟人豪为顾妙云打架。他又成“风云人物”了;幸亏没有传到老师那里,否则,人豪也没那么容易脱身。
采灵、沈茜一起去看人豪。人豪没见着妙云大失所望。
趁着元旦放假,人豪和邵齐等出外溜达。
“像一场细雨洒落我心底,那感觉如此神秘,我不禁抬头看着你,而你并不露痕迹,虽然不言不语,叫人难忘记。那是你的眼神,明亮又美丽,啊……友情天地。”音像店里飘荡出歌声。
人豪站住了。仔细聆听优美的歌声。
“咦?那不是孟人豪?他不会追着你来的吧!”沈茜、妙云和采灵出了音像店,采灵望见了马路对过的人豪,惊异地说。
人豪惊喜地望着对面的伊人,不自觉地就向她走来,完全没有注意到信号灯的变化。
“小心!”几个尖叫声四起。妙云的心刹那间停止了呼吸,血液凝固了,耳朵也失去了听力。他怎么了,他倒下了?他再也不会说笑了,再也不会说:“我喜欢你!”这一刻,她感受到了自己的内心。
“喂!”
人豪在她眼前挥挥手,她仍旧呆滞,双手捂住眼睛。沈茜和采灵推她,她也没反应。
“她不会是担心我吧!”人豪又“自作多情”,面露喜色。
沈茜嘲笑道:“做梦!”
“像一场细雨洒落我心底……”人豪忽然退后一步,就在这热闹的街口唱起来。
许多行人驻足,以为他是音像店请来的歌手。
耳边响起那磁性的歌声,妙云的意识渐渐恢复。她小心地松开手,就望见在冬日的暖阳下,他正活蹦乱跳地唱着歌。她“扑哧”地笑了。
人豪倏地不唱了,瞪视着灿烂如花的美丽笑容。到了今朝,才知道为何幽王会“烽火戏诸侯来博取美人的一笑”,没有爱的人不能体会。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我孟人豪就算栽在这个笑容里了。
人豪给妙云送了一盒蔡琴的歌带,妙云没有拒绝。他们第一次漫步到校园里。冬夜的校园,寒风扫动树枝,飒飒作响。他们渐渐远离教学区。来到了学校在解放前的老校区。黯淡的路灯拉长了他们的身影,寒风穿透他们的棉衣。人豪一点也不觉得冷,他浑身热血沸腾,脸上一直抑制不住地笑。妙云表面是淡如止水的,但心底却是一阵暖流涌动。
他悄悄握着她的手,她没有拒绝。他的手又大又温暖,给她带来无穷的力量。从此,她再也不孤独。
孟人豪梦想成真,和顾妙云陷入热恋。全校男生捶胸顿足,齐声哀叹:孟人豪,该死的不是一般的命好;顾妙云,多美的女孩,简直是完美,竟然叫他如此快地追到手了,也不给他们哥们儿一个“公平竞争”的机会。
一个黄昏,妙云在营地外的那条溪水边等待人豪,溪水仍旧在流淌,只是没有夏季那么丰富。西边的彩霞漫天,周围一片空旷。
人豪从她后面轻手轻脚地走近,蒙住她的眼睛,粗着嗓子问:“猜猜我是谁?”
妙云轻笑,说:“你是来自北方的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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