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会有这般多的九重月?又为何漫天落下?
思虑间,掌心的九重月花瓣忽而消融化为透明的液体,散发出清淡的酒香,随后悄无声息的渗进皮肤里。
她脑海一阵晕眩,这感觉同她在内室饮下九重花酿一样,难道说,这些九重月花瓣便是九重花酿?
倘若真是如此,那全城的人,岂不是都要被蛊惑着完成心愿?
人人皆有心愿,无论良善或罪孽深重……这可遭了……
正朝宁十安走来的楚凌知亦察觉到异常,往自身贴上符篆,轻易便将雪花阻隔在外,他阴森的看了一眼宁十安,似是有更重要的事儿要做,召回苦战的侍从匆匆离去。
沐寻与林不然发觉事态不对,便也未追。
宁十安跑过去,焦急道:“这雪是九重花酿,会蛊惑心智,强行让许愿之人完成心愿,沾染到普通百姓身上就糟了。”
林不然神色凝重:“不止是寻常百姓,修为低些的弟子也都无法抵挡。”
宁十安看去,果然见弟子们个个神情恍惚。
“麻烦大了。”林不然快速给自己贴上屏蔽符,给宁十安也贴了一张,歪斜的贴在她右侧发髻上。
就这短暂的功夫,弟子们已经骚乱起来,充斥着哭泣与打骂。
“我早就想杀了你,你处处欺压我,上次试炼背地里给我捅刀子,我一直隐忍,就想有朝一日修为超过你把你干掉,我不等了,就现在。”那瘦弱弟子说完,当真拔剑去刺一位粗壮弟子,那弟子低吼一声拔剑格挡,两人这便轰轰烈烈的交上手。
瘦弱弟子杀招频出,甚至还吞服了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禁药,大有不砍死对方不罢手的气势。
还有人忽而大哭起来,将剑收进储物袋就往外走,边走边哭:“娘,我好想你,我根本不想修仙,我只想做个普通人,我这就回家。”
瘦高的年轻剑修躲开身旁的刀光剑影,将小师妹拦在一旁,真挚:“师妹,我心悦你许久,一直不好意思开口,我此生只想同你做道侣,你可愿接受我?”
一位黑衣师弟站在一片凌乱中张狂大笑:“我老大说了,整垮你们凌天剑宗,我们清水剑宗就是第一大宗了,你们都死在这儿吧。”他说着便从储物袋中掏出一个球状法器,看上去像什么大规模杀伤性法器,张嘴就去咬保护栓。
宁十安惊道:“怎么还有卧底?”
林不然也头疼,一个闪身冲出去,挨个儿敲晕。
沐寻扫过宁十安,将那歪斜的屏蔽符扯掉,抬手拂过她头顶,灵力便形成隔绝万物的屏障。
“宁姑娘在这儿等我,我去帮忙。”说完他便出现在混乱的弟子堆中。
宁十安盯着被沐寻扔掉的屏蔽符,始终不放心,捡回来又贴在脑袋上,双重保护,有安全感。
林不然与沐寻很快将弟子们集体敲晕,即便如此,仍有不少人受伤。弟子们尚且如此,城中百姓更不用说,林不然火速告辞回宗求助,沐寻则回到宁十安身边:“没时间去管神祠主人,得先去城中看一下状况,你要跟来么?”
宁十安点头,她当然要去。
两人匆匆往城中去,并肩走下石阶,青年忽而道:“我的屏障够用。”
宁十安一愣,反应片刻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的意思是,他的屏障够用,为何还要戴着林不然给的符篆。
宁十安也不知道这玩意儿贴哪儿有效,林不然贴哪儿她就还贴哪儿,黄色的符纸在发髻边摇摇晃晃。
“你问这个嘛?”宁十安指指自己脑壳,随意找理由,“人家给的,扔了不太礼貌。”
青年默默扫过一眼,不再多言,但仍旧抬手给她加了一层屏障。
宁十安便问:“为何多加一层,你是希望我把符篆撕下来么?”
青年顿了顿,回:“不用。”
·
两人从神祠来到长街,才发现状况有多糟糕。
漫天九重月雪一般飘落,无穷无尽。
长街上到处沾有血迹,不断传来哭泣,却又夹杂着幸福的喜悦笑声。
有人怒气冲冲拽住对方衣领:“你上回当街轻薄我娘子,这仇我一直记挂在心,只不过你是官老爷,我无权无势只能忍气吞声,但我今日定要为娘子报仇。”
有人提刀捅向商贾,嘿嘿大笑:“我要万贯家财,你的就是我的。”
有人趁乱强抢少女,将少女拉扯的痛苦求救,他却癫狂大笑:“我早就想娶你过门,可你看不上我,那就别怪我不客气。”
有人自高处坠落,情深难忘:“婉儿,我来陪你。”
有女子衣衫单薄,却不管不顾背着包袱跌跌撞撞奔出青楼门外,那姑娘身上青紫,泪落如雨:“从前没勇气逃走,如今不试一试,死也不甘愿。”
哭声、仇恨、穷凶极恶,欢喜、惊慌失措又鼓起勇气奔赴山海。
这是光怪陆离的悲喜世界,抛却伦理道德,抛却一切束缚,只有最初的,不加掩饰的纯粹愿望。
癫狂混乱,叫人震颤。
宁十安被这野蛮原始的场景冲击,说不出话。
整个城的癫狂,要如何阻止?雪还在下,到处都是哭声、鲜血与兴奋的欢呼。
宁十安回过神来,喃喃道:“这要怎么阻止,你能做到么?”
沐寻眉头紧锁:“人太多,只能尽力。”
林不然不知还要多久才能搬来救兵,整座城池仿佛只有他们两人清醒。
沐寻眨眼间便消失在人群中,宁十安躲进一旁的小茶铺,茶铺老板日夜辛劳,愿望是攒够了钱休息几日,于是在这混乱时刻,他转身回屋睡觉了。
宁十安想,楚凌知说自个儿愿成,应是神祠主人给出了愿成的指引,他又阻止林不然封锁神祠,大抵是和神祠主人有所勾结,不然怎会这么巧,正要封锁神祠,便天降大雪。
附近的百姓已被沐寻敲晕,横七竖八的躺在地上,但临江城富庶繁华之地,人口众多,如此不过杯水车薪,还是得等林不然的援兵。
大雪无穷无尽,忽而从远处走来一个人,宁十安起初以为是林不然,待那人走近,才发觉是个十四五的小姑娘。
她乌黑的发用金线红绸束起,小脸清秀,眼睛漆黑,身着金线红裙,裙上用小篆写着无数祈愿。
她立于纷乱之上,提一盏骷髅头骨灯,头骨中种着一株盛放的九重月。
只不过,那小姑娘并不眨眼,一双眼睛空洞洞的,漆黑而荒芜。
宁十安瞳孔一缩:“你是……”
小姑娘缓缓向她望来,不带丝毫感情:“重月。”
重月?九重月?这小姑娘是神祠主人?
第20章
重月说罢,不理会她,缓缓沿着长街前行,她这是要去哪儿?
宁十安一咬牙,从茶铺跑出来,她从没见过重月出手,哪怕神祠里出了乱子,有人打砸,重月也从不动怒,她想重月的术法与祈愿有关,更多的是卜卦能力,也许武力值不高,干脆跟上她。
宁十安先跟在重月身后,见她无动于衷,便又走在她身侧,她还是自顾自的向前,不理会她。她试探的同重月说话,但她自从回答自己重月后便再也不言语,宁十安只好作罢。
宁十安的视线落在她的发带和衣衫上,那些黑色的小篆似有魔力,吸引她的神识进入,略略扫过,便心神恍惚,她提的那只头骨花灯上,也有黑色小篆写的字,那也是有人许下的心愿?看上去很特殊。
宁十安便指向头骨花灯:“这上面是谁的心愿?”
重月不理她,宁十安试图伸手去碰,重月将灯移开,宁十安忽而想到她的术法,便双手合十,闭上眼祈祷。
“我的心愿是想得知头骨灯上是谁的祈愿。”
她祈祷完,重月便停下,缓缓向她看来,这是个再简单不过的愿望,而重月的特性是替人完成心愿,不辨善恶。
宁十安尚未反应,手腕便被重月冰冷苍白的指握住,顿时冰寒入体,冻的她身体骨缝都疼,与此同时,一枚金线红绸在她眼前展开,上面密密麻麻全是黑色的字。
·
【数年前·望江村】
望江山上开了一支九重月,老一辈的人说九重月是月神降临,可以助人实现愿望。
有姑娘名唤翠儿,常背着竹篓上山捡野食,无意间瞧见这支九重月,平日里无人可倾诉的她便席地而坐,同它说着那些无人可知的心绪。
“小月啊小月,为什么我不可以读书识字?阿弟可以,阿兄可以,我不可以,爹说我不需要。”
“小月啊小月,今日我求阿兄教了我自己的名字,我一次就学会了,我写给你看。”
“今日爹花了积攒多日的银两送阿弟去同镇上的秀才学诗,我也好想去,但是爹说,我不需要。”
“今日爹请镇上武官的师父饮酒,将自己珍藏多年的陈酿送予他,求他教阿兄打拳练剑,我其实也想学,但爹说,我不需要。”
“今日爹带回来一些腊肉,我只分了一小块,可我还想吃,但爹说阿兄阿弟长身体,需要进补,我不做力气活儿,不需要吃太多。”
“小月,女孩儿好像很好养活,她不需要读书识字,不需要学诗作文,不需要打拳练剑,不需要很多食物,每天只要像阿娘一样照顾好家人就好。”
姑娘眼神迷茫:“小月,这样是好还是不好?但大家都这样活,那便是对的吧?”
天黑她下得山去,破晓她又归来,一人一花日日相伴,不知不觉,已过两年。
“小月,今天阿弟骂我笨,说我字都不识,将他的书信拿错了,我确实笨啊,字也不认识,书信也看不懂,阿兄阿弟都好厉害,他们认得很多字,他们懂得非常多,都是我从未接触过的东西,我一个女孩儿家,听都听不明白。”
“小月,今日洗衣,将阿弟一件袍子洗坏了,阿弟很生气,冲我大吼,说我只会干这个,还干不好,真是笨手笨脚。那不是,我还会做饭缝补衣物,但好像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儿,阿弟会写字作画,还能同那些官大人偶尔闲谈几句时事,阿弟比我厉害太多。”
“阿兄文不如阿弟,爹便送他去武馆学艺,阿兄便学会了骑马射箭,常威风凛凛的回来,说那些遇到的趣事儿,也偶尔会给我带些远方的小玩意儿。”
“都是些我闻所未闻的事儿,他们闲谈大笑,我常跟不上。”
“好像的确如他们所说,女孩儿天生就笨,我常听到“笨手笨脚,你怎么什么都做不好,就这点儿事儿你都做不好,你还能干什么?”这种话,那也得承认,我确实比不上他们。”
晨昏交替,寒暑反复,又是一年。
“小月,我往后不能再来看你了,我要……成亲了。”
“阿弟要进城同城里的大人学文,阿兄到了晋升的关键也需要打点,家里存银不多,爹便要将我嫁人,是个残疾的富家老爷,他承诺娶了我,会给爹很多钱。那老爷大我几轮,几任妻子都死了,如今孤身一人,爹说我嫁过去,能享福。”
“小月,我有些害怕,我听说那几任妻子都是被老爷虐待死的,我说给爹听,爹说别胡说,没有的事儿,你什么都不会,能嫁给这个富家老爷,已是高攀了。”
“小月,我害怕的睡不着觉,又跟爹说了一次,但爹说,阿弟和阿兄都急需用钱,我要在这个关键时刻闹,就是逼死全家人,养我那么大,我不能如此狼心狗肺。”
“小月,我也想过逃走,但是又能如何呢?我什么都不会,还笨,离开家里也无依无靠,这个世道,女孩儿一个人在外面也是被糟践的命,也许爹没有骗我,富家老爷是我最好的选择。”
“小月,我明天就要出嫁了,我不能再来看你了,我们,后会无期吧。”
九重月抖动层层花瓣,似是在安慰她一般。
姑娘忽而偏过头:“小月,你可以助人实现愿望是么?那我可以许愿么?”
九重月花枝摇曳,竟当真开口:“可以。”
姑娘大喜过望,她盯着花枝,想了片刻:“那我希望……我希望我的夫君能待我好一些。”
九重月沉默片刻:“就这样么?”
姑娘道:“不然呢?”
九重月在风中沉默,卷起花枝,不再回应她。
姑娘坐在山上想了一下午,一直想到暮色沉沉,才终于小心翼翼的触碰九重月。
“小月,其实我……还有一个心愿。”
九重月这才伸展花枝:“你说。”
姑娘屈膝坐着,仰头看浩瀚无垠的远空,暖橘色的夕阳染透云层,飞鸟无拘无束。
“小月,我不想嫁人,我根本没见过那位老爷,却要一生听从他的管束。”
“我有心愿,从很早以前就有。”
“我想读书认字,我想学文作画,我想骑马射箭,我想像阿兄阿弟一样活着。”
“小月,你还记得么,数年前,阿兄教我的字,我一遍就记住了,阿弟都学了三天。”
“我不笨,我从来都不笨。”
“只是,没人教过我,因为女孩儿不需要。”
“小月,我也想,真正的作为自己,活在这个世上。”
那些话被风卷走,传出去很远。
九重月抖动,飘落下层层花瓣。“那么翠儿,逃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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