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她的前襟打开褪至肩下,露出大半背部。他用手定住她的身子不让她乱动,并将口中嚼碎成泥的药草敷在伤处。
她的肩膀微微颤抖着,这让她感觉刺痛,忍不住呻吟出声。
康王一面替她包扎,一面对她说:“有点痛是吧!但是它有效得很。我保证,等明儿个你醒来时就不痛了。”
康王细心地替她将伤口包扎好,再将她的衣衫整理妥当,最后才把她的身子安实平躺好。
冯迦陵虚弱地向他称谢:“谢谢您!可以扶我坐起来么?”
“你不睡了?天还没亮呢!”
“我醒了就睡不着了。你不也一夜没睡么?”
他伸出手,她握住他伸过来的手,勉力地坐起身。
她看见他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略显红肿,忍不住问道:“您还好么?”
她心里生起一股柔柔的疼惜……他外表看起来虽然平静,但她相信在他心里必定十分痛苦煎熬。
“我没事!”康王一派平静地说。
“现在平城里面可能已经乱成一团了。”她以幸灾乐祸的口吻说着。
康王微微牵起唇角,一脸似笑非笑地嘲讽说:“是啊!他们不会这么快就找到我们的。不过……”康王眉头一挑,语带讥讽地说:“我们虽然逃得过官兵,却不一定逃得过狼群。”
冯迦陵看看他,又看看外头一片漆黑。
她曾听过荒原上的狼群是最凶狠无情的,他们能否安然在荒野中幸存下来呢?
她想,自己所求的不过是要知道事情的真相原委。然而,世情却比她想象得更为复杂诡谲;也许他们这次脱逃之后便再也回复不了往日的生活了。
一思及此,她不禁轻叹了一口气。
“怎么?后悔了?后悔救了我,后悔跟着我走,后悔把命交在我手上?”
康王听见了她的叹息,敏感地反唇讥嘲。
他早该知道不会有人真心地相信他,甚至想要保护他。
冯迦陵摇摇头。听见他尖锐急促的问话,她知道他误解了她的意思。
“您误会了,我只是有感于世事无常,一切的世俗成规、品第身份,在转瞬间都能灰飞烟灭……”康王听了她的话,痴痴地望着她,心里浮现一种温暖的感动。
他接口说:“还有人与人的信任……”
“还有感情……”冯迦陵微声说道。
她的话才说完,便感觉康王的身子一颤。
她低头一看,这才发现他一直紧握着她的手从刚刚到现在,一直没放开过。于是她反手握了握他的手,并给他一个鼓励的微笑。
“反正呢!现在王爷把我带出了平城,就得负责保护我!这是您欠我的!我很少出来狩猎呢,可从来没见过狼群、听过狼嚎喔!”
康王见她说俏皮话逗人,也不禁笑了。
“绝对不会让你少一根头发的!”
“还有啊!我很胆小的。如果晚上作恶梦的话,王爷不可以笑话我……”
“别担心,我会帮你把梦魇驱走的!”他拍拍她的脸,替她抚去灰黑尘埃。
“君子一言……”冯迦陵伸出小指。
“驷马难追!”康王也伸出小指跟她勾了勾,算是定下了约定。
冯迦陵眼见方才那种哀伤沉重的气氛烟消云散,便想跟他讨论那些她想不通的事情。于是她小心翼翼地提议:
“王爷,既然我们都睡不着的话,那么来聊聊,您看好么?”
“你想聊什么?”
几次相处下来,康王已经很了解她的个性了。她会在气氛诧异的时候想办法化解沉重的氛围,让每个人都感到愉快;但是她也不是个事事没主见的女孩,所以她总是想尽了办法要了解她想知道的事情。
“看起来,‘聪哥哥失踪’跟‘您被陷害’这两件事是有关连的。”
康王点头表示同意。
“原先我还以为冯聪的失踪是因为阿雪,现在想来却像是对我的示警。直到数天前的某个晚上,他突然出现,警告我六月初五有人设下了陷阱要抓我,我才知道他是安然无恙的……”
“如此说来,他留讯要我六月初五到您的别馆来,为的是要我帮您,而不是要跟我见面喽?”
康王点点头,但却笑得很诡异。
“不过,那时我一见你在门口鬼鬼祟祟地流连徘徊,还以为你就是冯聪说的那个陷阱呢!如果真是这么逊的陷阱,那我真是要哭笑不得了!”
冯迦陵闻言睨了他一眼,不悦地说:“那你还真是太抬举我了!”
康王仰头哈哈大笑。
“唉,现在既然我们已经变成共患难的伙伴,今后你就直接叫我英健吧!”
冯迦陵看看他,笑道:“我可以直呼你的名讳么!可我更喜欢子推这个名字呢!”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说,但是她不想跟贺连雪一样唤他“英健”。
康王则稍稍愣住了。他并不明白她的曲折心情,不过倒也觉得这提议不错。
“哈哈哈!你真是得寸进尺的人,随便你吧!你觉得愉快就好。”
她发现她很喜欢看见他笑。他长得眉清目秀、五官端正,是十分开朗的面相,一点也不适合愁眉苦脸的。
他被她的视线看得动弹不得,突然间觉得口干舌燥,无意识地伸出了舌头舔了舔干燥双唇。
“你别再看着我了!”
他的喉头微动,从唇间逸出低沉沙哑的嗓音,着实吓了她一跳。
“对……对不起!”她低下头去,对自己的举止感到羞愧。
最近她总是这样,无端端地就会陷入这种乱七八糟的想象之中。
康王见她一脸惊慌的样子,以为是自己粗声粗气吓坏她了,于是伸手将她揽到胸前,轻拍着安抚她。
她侧耳贴着他的胸膛,倾听着他的心跳,没来由地却叹起气来。
“怎么了?没来由地为何叹起气来?”
“世间事实在是太复杂难解了,我想我这一辈子都搞不懂大家心里在想什么。”
康王见她伤春悲秋,”时觉得有趣。
“想不到你小小年纪,竟然看待世情这么悲观——”
“我年纪可不小!阿爹都已经在替我物色夫婿了!”冯迦陵不服气道。
“那么,已经有好对象了么?”康王戏谵地问,脸上尽是嘲讽的表情。
“那当然是……还没有啊!”冯迦陵泄气地说:“我的名声那么差,谁要娶这样的媳妇儿?”
康王一听又呵呵笑了起来。他觉得她真是有趣得紧。
冯迦陵见他笑了,心下不服,嘟着嘴埋怨:
“太过分了!亏我还当你是朋友;没想到这会你倒嘲笑起我来了!连一点口头上的劝慰都没有——”
“我看你是乐得轻松!真要是安了门亲事给你,或许你会在家里闹上几天几夜呢!我这是在替你感到庆幸、万福,怎么反倒诬赖起我幸灾乐祸了?”
冯迦陵吐吐舌头。
“罢罢罢!我说不过你!不过你说得倒是挺贴近的,我还真不知道以后若是被安了亲事该怎么办呢!”稍一转念她又问:“说真格的!你会不会觉得为了几个汉人文官而得罪鲜卑贵族,是件很愚蠢的事情?”
“一点也不。先祖太武皇帝是个雄才大略的君主,他在位期间四处征战讨伐,奠定了魏国的根基;帮助他打天下的功臣不仅仅是鲜卑勋臣,尚有许多谋定天下的汉人文臣,太武皇帝对他们并未有任何差别待遇。我善待手下的汉人谋士,希望他们将来能为皇兄尽忠、为国家效命,这又有什么错呢?难道只因为我的立场与大部分北人不尽相同,他们便要想尽办法编派罪名给我么!?”
冯迦陵望着略显激动的他,心里有一种感动,说不上来是什么。或许是因为在这么艰难的处境中,他还能对自己的立场如此坚定不移,这样的坚持令她动容吧!
他拿着一根木材,有一搭没一褡地拨弄着火堆中的灰烬。火光在黑夜中跳动,她静默地凝望着他。
他的侧脸线条分明,映着火焰明暗不定,火光映照着他的侧脸轮廓,镶出一道金色光芒,那感觉竟似天人般华美。他的眼睫低垂,浓密卷翘的睫毛,不知怎地竟勾魂摄魄得引人魅惑;他的鼻梁直挺、嘴宽唇厚,像极了西北石窟中的雕像,十分端正、气度凛然。
康王受不了她肆无忌惮的目光,若再让她这样继续看下去,要出什么乱子他可不敢想象。于是他转移话题道:
“你要不要再歇会儿?离天亮还有好一阵子…!”
“嗯……”她翻身背过身子,闭上了双眼。受了伤的身体让她的体力不比以往,她需要更多的睡眠好让自己尽快复原。
不一会儿,她再度沉沉睡去,独留下坐在火堆旁的男子,守着夜深直到天明。
???
翌晨,当她一睁开眼醒来的时候,整间屋子只剩她一个人。
屋外的阳光如此灿烂平和,让她几乎要以为昨天的一切只是场恶梦——若不是肩上的伤处还真实地疼痛着。
她奋力站起身,发现左肩似乎没那么痛了。心想:他的药草还真有用哩!
她四处张望,发现康王和马儿都不见了,顿时,她感到有点惊慌。
他走了么?独留下她一人在这林间自生自灭么?
她想都不想地奔出屋外,寻着林间小径一边奔跑一边叫喊:
“子推、子推!你在哪儿!?”
她的声音在林间树梢回荡,他的名字化成了回声,忽远忽近地飘荡在空中……
好一会儿,另一边传来了马的嘶鸣声。
远远的,她看见了康王背着日光,骑着马向她走来。日光为他的身影镶上金边,坐在马背上的他看起来显得异常英武健伟;初升的旭日拉长了他与马儿的身影,从远方逐渐移近至她跟前,慢慢地笼罩了她整个人。
她激动地朝他狂奔而去,直奔到了他跟前,被他一把抱上了马背。
“怎么了?跑得这么急?”
她激动地抓住他的前襟,胸口还剧烈地喘息着。
“我以为你走了。”
“怎么会?我答应过要带你安全回城里去的,我怎么会自己走了呢?”康王失笑说道。
冯迦陵摇摇头。
刚刚涌上心头的那股被遗弃的恐惧是如此真实,让她几乎害怕得要颤抖起来。现在她什么也不想,就只想紧紧地捉住他,不想他真的消失不见。
康王很自然地搂住她,让她能更舒服地安坐在马背上。经过昨天的生死与共,世俗礼教的拘束对两人而言似乎是变得多余的了。
“你不问我去哪里么?”
冯迦陵把头埋进他的胸膛,直闻到了他的气息,她才感觉安全。
“不,我只要确定你还在就好!”
她的反应令康王感到有些手足无措。他在心里暗叹了一口气,低头看见她肩头又渗出血迹,心头一惊……想必是她刚刚奔跑得太过激烈,又撕裂了伤口。
???
当天夜里,冯迦陵的伤口恶化,发起了高烧,全身烧红得像火炭,口中呓语不断。
无奈他手边除了随身携带的金创药与外头采来的草药之外,并无其它药物,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高烧不退、神智不清地胡言乱语。
他知道她正在作恶梦,这些日子来发生过的事情正折磨着她,但他却完全无能为力。
她说她冷,于是他将她环抱在胸前,以自己的体温来温暖她,如此似乎能让她感觉舒服些,身子的颤抖也不再那么剧烈。
“迦陵……”他拍拍她的粉颊。“你听得见我么?”
冯迦陵睁开了眼,但却目光涣散,似乎是望着他,实则眼中失去了焦距。
“迦陵……”他继续呼唤她。
“是你么?子推……”冯迦陵发出呻吟声。
“告诉我,你现在觉得怎么样?是不是很难受?”
“现在比较不难受了。刚刚好冷,现在暖多了……”她虚弱地说。
康王看她这个样子,心底一阵难过,眼泪不禁扑簌簌落下,一颗颗落在她的脸上。
他惊讶自己的眼泪,究竟是为了他自己哭,或是为了她受苦而哭?
“你在哭么?”
她吃力地伸出手,想要拂去他的泪水,却被他握住了手。
“你先别哭,你要跟我说的故事还没说完呢……”
“你还想知道什么?”
“你跟贺连姑娘是怎么相识的?”
“小时候,宫里来了一位武术高人。他曾经传授过我武功,我姑且便称他为师父吧!阿雪就是在那时候跟他一同进宫来的小女孩,师父说阿雪是他的女儿。有一天,师父曾要我答应他一件事——如果有一天他不在了,我一定要保护阿雪;他要我发誓一生一世都会保护她,我答应了。后来有一天,师父他真的失踪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但是他却没有把阿雪带走。这就是阿雪一直待在我身边的缘故。”
“聪哥哥也是在那时候认识了贺连姑娘?”
“有一阵子我们三个人经常在一起玩耍、一起读书、一起练武。不过冯聪在身分上属于奴仆,比较特殊,他还负责服侍生活起居等琐事。”
“你没有去追查你师父到底是谁?他后来去了哪里么?”
“有,但是没有线索。他自称是来自西域的沙漠剑客,但是后来我派人去追查,却没人听过他的名号。我想,他告诉我的名号应该是假的。”
“为何皇宫会让一个不知名的剑客进宫呢?宫中不是一向守卫森严的么?”
“据说他是因为在战场上救了先祖大武皇帝,因此才能顺利进宫成为诸皇子的武术教练……”
“贺连姑娘跟你从小青梅竹马,你一直很喜欢她?”
“或许是吧。先前在我心里,没有一个女子的分量比她更重要。我总是想讨她的欢心,想要见她在我跟前转来转去……如果说这样便是喜欢的话,我想我的确是很喜欢她的……”
康王脸上隐约有种痛苦的神情。
冯迦陵摸摸他的脸,柔声地安慰他。
“你别难过。我想,她想是这样应该是有苦衷的。她脸上写满了痛苦与挣扎,我都看见了。”
他凄然一笑。
“或许吧!不过那些都不重要了。现在我只想要你快快好起来,然后找到陷害我的人……”
冯迦陵觉得自己的头愈来愈昏,她得费好大的力气才能维持眼皮不合上。在闭上眼睛之前,她还想要问他一句话,一句对她来说似乎是很重要的话,但她却在问出口之前,便昏死过去了。
第八章
冯迦陵再度回复神智清明的时候,她已是躺在家里的床铺上了。
一见她睁开双眼,旁边的人就开始骚动。有人急着到处奔走大喊“小姐醒了”,有人急着将熬好的汤药端上来喂她,有人则手忙脚乱地搀扶她坐起来。
冯迦陵虚弱地挥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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