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响起冯熙的声音。
“王爷,今日移驾鹿野苑,想必不是为了寒暄而来。”
冯熙的话拉回了康王的心思。
“呵呵……冯熙,你还真是直言不讳!不先请小王歇坐、喝茶,一开口便询问来意啊!呵呵……”康王带笑地轻斥冯熙。
冯熙却不以为仵,只是谦退地说:“未将不敢,只是私自揣测您大驾光临,必定是有重大之事。一他转头招来一旁的奴仆吩咐道:“快快准备酒菜送到千莲亭!”
???
自从康王被册封为京兆王之后,由于种种的机缘巧合,让这两个族别、出身相去甚远的年轻人结交相识;再加上冯聪的缘故,使得康王和冯熙两人之间的友情更像是上天在定般地顺理成章。
冯熙与康王并肩朝着千莲亭走去,冯迦陵尾随在后。
传言康王文武兼修,不仅骑射高超、武艺过人,对于汉文化也十分娴熟;无论是诗词、乐府,或是五经史传,他都能朗朗上口。这对于一个出身鲜卑拓跋氏的皇族子弟来说是非常罕见的,因为当时的北魏社会仍存在着严重的胡汉之别。
大多数的鲜卑族人对于汉人抱持着鄙视的心态,认为汉人只是文弱无力的民族,注定要臣服在鲜卑人强悍的武力之下,因此连带地对汉文化也鄙夷了起来。但是这样的心态却不足以阻止朝廷中越来越多的汉人文官;因此,朝廷中的胡汉对立确实有渐趋紧张的情势。
冯迦陵兀自评估着这位年轻的王爷。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皇族子弟,而康王果然是位俊朗的青年。
他的身材高挑瘦削、肤色黝黑,十足的武将风范;但是眉宇之间所流露出来的谦和气质,恰恰也具备了文人悠长细腻的习气。时而夏风吹起,衣带飘飘,他仅仅身穿淡青色儒衫,但全身上下所流露出来的华贵气质,却不是其他锦衣玉带的世族公子所能望其项背的。
“千莲亭”坐落于浮满墨绿莲叶的“半卷池”中央,它以偌大莲蓬为桌,以莲荷千百花瓣为椅,远远望去便犹如数朵大小水莲飘浮于绿叶之中,盥一池中妮紫嫣红的粉荷相互辉映。凉亭的飞檐下还吊挂着五朵莲花。
“久闻千莲亭之华美,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将军,这千莲亭的典故为何?”
康王曾听说过千莲亭的景致动人,但是却始终没机会亲眼目睹。这会大开眼界之余,追根究柢的好奇心性又犯了,于是便把正事搁一旁了。
“请恕末将才疏学浅、孤陋寡闻,不知典故。”
康王这一提问,冯熙便被问倒了。他身为一介武将,哪会了解园林中文人用以自娱的一些个曲折典故?
冯迦陵见冯熙被问住!便开口替他解围。
“鹿野苑是佛陀最初解说苦集灭道四谛法,度化五比丘之处。千莲亭的典故自然也与佛经有关。”
“姑娘所言可是‘借花献佛’的典故?”康王微微扬起居,显出有些兴味的表情。
冯迦陵收回遥望着半卷池的目光,转而投注在康王的脸上。
她一向习惯在说话时望着对方的眼睛,不料这一眼却望入他那深如潭水的眸光……他的眼神太过深邃,无法窥见丝毫情感,今她印象深刻。
四目交会之际,过于直接的视线反倒教冯迦陵感到自己的无礼,只好不落痕迹地敛起直视的眸光。
“正是。昔日释迦牟尼尚未出世之前,曾有善慧来到莲花城飨听闻燃灯佛临城说法,因此向一位城中女子借了五朵优钵罗花献给世尊。善慧将花凌空抛出,五枝花都是花茎朝上、花瓣朝下,形成花盖环护着神佛的头顶,而这便是飞檐下那五朵倒吊的莲花了!”冯迦陵望着千莲亭畔那一池竞开的莲花,敛眉微笑说道。
“姑娘更是博闻多识!”康王微笑赞道。他那一向毫无表情的双眼,此刻竟透出微微笑意。
“王爷过奖了,迦陵只是曾在寺中听过师父讲道开示罢了!”
一旁观望的冯熙微笑着聆听他们对话,愉悦地看着冯迦陵面对康玉侃侃而谈的神情。
他是一介武将,从小喜欢舞剑玩刀,熟读诗书并非他所长;但是他却十分欣赏文人的风格,二弟冯聪便是个饱读诗书的人,迦陵也是。冯熙总能从他们文人的视野中看见不同于战场谋略、竞技厮杀的光景,那是他心中怀想的另一番天地,因此现今他眸中光采也显得更加明亮耀眼。
康王的外表谦逊、言语温和,但眼神却精锐无比。
冯熙知道,他总在第一眼就亟欲看穿对方的斤两。难得有人能在第一回合的交手中,令康王眼睛一亮。但在迦陵开口之际,他却捕捉到康王眼中瞬间即逝的光采。
在谈话告一段落时,冯熙适时地奉上一杯美酒。
“王爷,请品尝一下末将家中的水酒!”
“啊,好酒,这是河东的鹤觞酒吧!”康王啜饮一口,不禁发出赞叹。
“是的,王爷真是酒国名家!这的确是河东的鹤觞酒,而且是陈年佳酿。”
寒暄过后,康王的表情严肃了起来。
“冯将军,小王今日来访,的确是有一件事想请教……”
他锐利的眼神左右梭巡了一番。冯熙明白他的用意,立即挥手示意周遭奴仆退下。
“小王听说……”康王睇了冯熙与冯迦陵一眼,继续说:“冯二公子离家了?”
“王爷……”冯熙大为吃惊。
想不到二弟失踪的事情已惊动了康王,可见此事非同小可,并不如他原先所想的寻常。
“我想知道,你可知他去处?”康王继续追问。
“启禀王爷!这些天来,我们对于聪弟的去处依然是毫无头绪。”冯熙决定诚实以告。
他想以康王与二弟之间的情谊,若有任何差池,康王定会给予必要的援助。
一旁的冯迦陵开口了。
“不知王爷对聪哥哥的事情有什么看法?”
“先别问我。我想了解你们知不知道他是因何事而离家?”
康王执意要先了解他们的看法。
冯迦陵与冯熙不约而同地摇头。
“我们心中毫无头绪,正因如此我们才更担心。虽然仔细想想,聪哥哥的武艺并不弱,应该是不至于遭到意外才是……”
“这么说来,他——是刻意不告离家的?”
冯迦陵与冯熙面面相觑。
为什么康王会直截了当地认为,冯聪是不告而别的呢?
???
正当康王等三人在千莲亭饮酒之际,另一方面,鹿野苑外又来了一位稀客。
“公子,护戎中郎将来访,正在前厅等候。”一个奴仆匆匆忙忙过来通报。
冯熙心念一动,微感不安。
康王听见护戎中郎将来访,不禁大笑出声。
“呵呵……今儿个是何等吉日,竟能与如此绝佳好景、贵客相遇?”
听见康王语带自嘲的笑话,冯熙也只能苦笑称是。
这护戎中郎将名叫达溪彦齐,他正是魏室贵族子弟中对康王最不友善的一位。
康王是出了名的喜爱汉文化,但达溪彦齐却正好相反——他是出了名的歧视汉文化。在他眼里凡是跟汉人有关的事物都是娘娘腔的玩意儿,与男人的英雄气概全然无关。他轻蔑汉族男子所赞赏的斯文清雅,认为他们不过是一群出不了殿堂的文弱书生。他与康王简直就是南辕北辙的两个人,他从不喜爱康王的文人气息,并且也从不掩饰自己对他的厌恶。
这也就是为何冯熙一听见护戎中郎将来访便苦在心头的原因,但是冯迦陵却不懂得其间的微妙关系。
一如先前她不曾见过康王拓跋子推,对于护戎中郎亦是缘悭一面,她只是单纯地觉得今天好热闹。
冯熙让奴仆传话下去。“请护戎中郎将到大厅稍候,我随后就到!”
不料通报的奴隶却面露难色、嗫嚅不语,紧接着凑在冯熙耳边说了几句,之后便见冯熙脸色大变。
“为什么会这么巧?”也许是太震惊了,冯熙不自觉地喃喃自语起来。
“熙哥哥,你说什么很巧?”冯迦陵也注意到冯熙异于平常的神色。
冯熙看看冯迦陵,又看看康王,颤声说道:“护戎中郎将前来拜访二弟冯聪。”
冯熙为什么看起来如此害怕?
对事情一无所知并不会令人感到恐惧。然而,对一件看似平常,实而无解的小事感到无知,才是最令人恐惧的。
冯聪不告离家之事,冯熙并未大声张扬,知道的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位家人,却在一天之内有两个朝中重臣知悉此事并前来探访。
这失踪的背后隐藏了什么事情么?他完全想象不到。
他们现在站在什么位置上?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么?冯熙此时箸实感到前所未有的寒意。
???
“中郎将,今儿个是什么风把你吹来的?”
冯熙一踏进前厅,便趋向前与达溪彦齐拍肩、击掌,习武男子的豪迈本色在这些小动作中展露无遗。
康王尾随在他身后,达溪彦齐一见到他,脸色瞬间一凝,疑道:“王爷好兴致!也来鹿野苑寻幽访胜。”
康王笑嘻嘻回应:“中郎将,数日不见,你的精神还是一样这么好!”
“这是当然,本中郎将经常舞刀练箭、策马狂奔,精神自然是比一些文弱书生来得好些。”
连白痴都听得出来他的话中句句带刺,但是康王还是笑眯眯的。
“那么小王就不打扰二位将军的雅致,先告辞了。”语毕康王便转头翩然离去。
冯迦陵在一旁看了一会好戏,觉得这群贵族公子们还真是有趣得紧呢!个儿长得这么高大却还相互斗气,像是小孩子一样。
眼中钉离去之后,达溪彦齐的眼睛顿时一亮,注意到旁边站着一位美貌少女。
“冯将军,这位姑娘是……”
“这是末将的从妹,姓冯,闺名迦陵。”
“中郎将万福!”
冯迦陵向前微一揖,孰料达溪彦齐竟伸手拉起她双臂,把她扶正,笑嘻嘻地说:“姑娘不必多礼,我是个武人,不作兴来这套虚礼!”
冯迦陵被他的举措吓着了,以为这位护戎中郎将也是个轻浮的贵族公子,心中略感不悦。正想赏他一个白眼之际,他却已经放开手,向后退了一步站好。她抬起头想看看这位中郎将,却意外地看见他眼里不带邪淫的赞赏之意。
“多谢中郎将。”冯迦陵谢道。
她心中暗自估量,这位护戎中郎将跟康王更是极端不同的两个人啊!
康王的英气尽在眉宇之间,但为人平淡谦冲,而这位中郎将则浑身上下散发着胡人男子的豪迈气概,举手投足间皆有雄霸世间的气魄。
这厢,达溪彦齐毫不客气地说明来意。
“冯将军,今日造访府上,是想要拜访令弟冯聪公子。”
冯熙没料到他连圈子都不兜,开门见山的说明来意真教他措手不及。
“实不相瞒,聪弟目前并不在府中。”
“此话当真?”达溪彦齐脸上露出惊异的神色。
“启禀中郎将,聪弟目前的确是不在府中。他见夏日生机盎然,便出游去了。不知中郎将有何要事交代?”冯熙必恭必敬地回答,但身上不禁冒出涔涔冷汗。
达溪彦齐并没有回答冯熙的疑问,只是喃喃地说:“冯聪果然是不在平城……”这话似乎不是对着在场的任何人说,而是说给他自己听。
冯熙和冯迦陵心里皆悚然一惊,不约而同地想:这是什么意思?
但达溪彦齐显然没打算多给他们思索的时间。
“既然冯二公子不在的话,那么本中郎将只好打道回府了。”
他哈哈一笑转身离去,只留下冯熙和冯迦陵面面相观。
究竟,冯聪的失踪跟他们两位有何关连呢?
第二章
此刻乐陵公冯邈很烦。
烦得只能在书房里走来走去,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外面的奴仆眼见已过了晚膳时分,却没人敢上前敲门请他出来用膳。
从一早退朝之后,冯邈一回到家便关在书房,直至现在还不出来。
他为什么这么烦恼?正是因为李灿上书奏请迁都邺城所引起的争议。
今早上朝,康王上呈了由中书舍人李灿所书之迁都邺城的千言奏章。
李灿的迁都之议在朝廷上引起一阵哗然。
一时之间,朝中大臣不是纷纷上奏表示赞成或反对立场,要不就是在一旁窃窃私语。朝廷庙堂庄严之所,顿时间却犹如街坊里巷的嘈杂市场。
中书令高允见朝中已成对峙之势,便上言道:
“既然朝中大臣对于迁都之议众说纷纭,臣以为迁都确是兹事体大,应该广纳意见,从长计议并审慎规画。无需此时立刻决定。”
皇上沉吟片刻,决定接受高允的提议,稍后再议。
冯邈从宫中回到家中之际,对于今早的迁都之议仍大感烦忧。
身为一个在北魏任官的汉人,冯邈一向小心翼翼。
他深刻地了解到,这是个以鲜卑族立国的国家,但是鲜卑人尚武的性格与汉人的文治性格大不相同;因此不论是在国政、外交等重大事物上头,或是语言、生活习惯等日常小事,因为两个民族的性格歧异而产生的纷扰从未间断过。
李灿的迁都之议固然着眼于北魏的南北经略问题,但以目前朝中隐然成形的胡汉对立情况,这样的建言却很容易引发政治联想。排汉集团正好借由鲜卑贵族久居平城的情感,以打击融汉集团的声望,进而令主张鲜卑正统的人士一个更积极反对胡汉融合的理由。
胡汉对立的问题一旦扩散恶化,不仅累及众多百姓,连在朝为官的冯邈都担心自己的命运未卜。
???
冯迦陵一跨进府便听见下人们的窃窃私语,说老爷已经在书房里待了一整天,不吃不喝的。
她连忙来到冯邈的书房,轻轻敲了门,没等回应便径自打开房门进去。
“爹爹为何心烦啊?”
冯邈边踱步边心烦之际,冷不防从旁边冒出一个清盈的女声,着实吓了他一下。
“迦陵,干什么在这里鬼鬼祟祟地吓人!?”
他转身一见来人,一股气便忍不住从脑门升起,大声地吼了出来。
“我没有吓人啊!人家有敲门的。我是过来请您出去用晚膳的……”
冯迦陵小心翼翼地看了冯邈一眼,发现他神情严肃、眉心紧皱。
“究竟是什么事情令爹爹您如此心烦?”冒着挨骂的危险,她还是忍不住地继续追问下去。
“唉!说了你也不懂!”
虽然心里明白女孩家怎会理解朝政大事,但冯邈还是忍不住叨叨絮絮地抒发自己心中的烦忧。
“还不是那李灿提了啥迁都建言,说什么要迁都邺城,惹得现在朝中人心惶惶……”
冯迦陵沉吟了一会,出人意表地下了一个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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