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玉骤然甩开她的手,喝道:“放肆!”
冯迦陵惊愕地望着他,既没有跪地求饶,也没有称罪退下。她想,他有什么难言之隐么?
康王余怒未平地问道:“你不求饶么?”
冯迦陵轻启朱唇,慢声道:“迦陵放肆了,让王爷感到不快,真是过意不去。”
她心想,是自己逼问得太直接,让他毫无退路,他才会突然怒气冲天吧?虽然她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想必对他而言不是件容易说出口的事。
“你很大胆。”康王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冯迦陵避开了他的眼神,白皙的脸庞有一种稚气的庄重神情。
“民女请求参与王爷对于冯聪事件的调查。”
康王竟笑了出来,而且还笑得很大声,像是听见了全国最大的笑话一样。
“凭什么本王就要答应你的请求呢?”
冯迦陵低头不语。突然,她灵机一动,心想男人或许会吃“打赌”这一套。
“大人,迦陵有个提议。”
康王见她一脸狡猾的样子,不禁好奇。
“姑娘有什么好提议么?”
“请王爷与小女子以‘靶射’定胜负。倘若我赢了,请王爷将一切坦承相告。”
这妞儿还真是搞不清楚状况!她难道不知道此刻站在她面前的可是当今北魏排名前十的一等射手么?
“若是你输了的话……”
“一切请王爷定夺!”
“好!那么就依惯例,每人各射三十箭,谁射中靶心的箭数多,谁胜。”
???
冯迦陵随着康王来到后院。偌大的庭院被布置成一个武场,想必这即是他平日锻链武术之处。下人送上来两把长弓,一大一小。小的长弓是一般人所使用的大小,而大长弓则比一般人使用的尺寸来得更长更大,一看就知道弓的主人必定是臂力惊人的射手。
“姑娘先请!”
冯迦陵仔细端详了两把长弓,并分别拿起来仔细观看,一边爱不释手地抚着,她口中喃喃说着:“真是好弓!”
“姑娘请!”康王请她先行就定位。
她放下手中的大长弓,拿起另一支较小的弓,作势瞄准、拉弓、再放手。耳边传来弓弦震动空气的声音,听起来响脆中隐含着劲道。这是把好弓,她心里想道。
她走向前去,站定射位之后,闭上了双眼,深深地吸气然后吐气,再呼气、吐气。
以往爹爹鞭策她学习射箭时十分严厉,她总是以这样的呼吸方式让自己迅速镇静下来,然后才能以眼观心、以心凝意、以意射箭。气愈沉,射出去的箭则愈有准头。然后她张开了眼,举起了弓,搭上了箭。
第一箭射出。箭的速度并不快,力道也不强,看起来毫无霸气的翎箭,却不偏不倚地正中靶心。冯迦陵的嘴角露出微笑,而一旁的康王脸上的笑容则逐渐隐去。
第二箭射出,正中靶心。第三箭射出,正中靶心……第二十九箭射出,正中靶心。
“呼!”她伸手拂去额头上的汗珠。
她觉得好累好累,太阳不知怎地越来越烈毒,照得她头晕目眩的……
只剩下一箭了。她举起弓,但是双手却不听使唤地颤抖着……
虽然阿爹训练她射箭的准头,但是却没有锻链她的毅力;她从未连续射出这么多支箭,因此她的身心状态似乎已到了极限。
康王在一旁看着,他正思索着该怎么告诉她冯聪离家的原因。
只见她颤抖地举起弓,瞄准了一会,又放下,脸色愈来愈差,身子摇摇欲坠
康王让下人端来一杯温水,递给她润喉解渴,但她却摇头拒绝了。
好个倔强的姑娘!但是她的不服输却让他方才纠结的心情逐渐舒展开来。
如果她那么坚持要知道的话,那就告诉她吧!康王心里已经有了这样的念头。
冯迦陵再度擎起弓箭,由上而下缓缓瞄准……
“铮”的一声,她射出了第三十箭,随即她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太阳亮得刺眼,尔后她便失去了知觉。
???
“你还好吧?”
冯迦陵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在耳畔盘旋,她想睁开眼看看,眼皮却异常沉重。
迟缓的脑子开始逐渐运转,她想起了自己与康王的比射,想起由自己手中射出的第三十支箭。“我还没见过像你这般倔强的姑娘!”低沉的男声听起来神情愉悦。
他在笑!是嘲笑她的无能与托大么?唉,那最后一箭肯定是偏了。
“没想到你能支支尽中靶心!”男声又呵呵地笑了起来。
什么!一惊之下,冯迦陵奋力地睁开双眼。正上方似乎有一张脸,她眨了眨眼,想看清楚。
是康王!他正咧着嘴笑着跟她说话。
“你终于醒了!”
“我的第三十支箭……”
她奋力地挤出第一句话,却感到喉咙异常灼热刺痛。
“别担心,你赢了!”他拍拍她的头,有一种宠溺的神情。
“那么您肯说给我听了?”
康王点点头。
“不过你先歇一会吧!刚刚你的体力完全透支了……”
她坐起身,一仰饮尽下人递给她的水,歇息片刻后便下了榻。
“小月呢?”
小月是冯府的婢女,只要她离开府邸,小月就会跟着她出来,这是父亲的规定。
“她正在门外守着,我让她进来。”
康王推开门让小月进来。
小月一进房便哇哇大叫
“小姐,您真是太玩命了!要是让老爷知道了”
冯迦陵挥挥手,阻止她继续说下去。
“够了!有什么事回去之后再说。”
小月继续叨念:“哎呀!小姐,时辰不早了,我们该回府了;否则老爷怪罪下来的话,小月可担当不起……”
冯迦陵求救地看着康王,希望他能够快点把事情讲清楚。
“小月说的是。我想你先回府吧!我答应你的事情决不会反悔。这样吧!三日之后你再到这里来,我把事情告诉你。”
“这……”冯迦陵心里有万般不愿!她很想早点知道。
“你这是不相信我么?”康王见她犹豫不决,只好端出王爷的身段。
“不……我不是……”她急急否认。良久,她终于叹了一口气。“好吧!既然您都这么说了,我也不好违背……那么就等三日后见面再说吧!”冯迦陵领着小月告退。
康王目送她们离去,心中千头万绪。
???
“小姐,您终于回来了!”冯迦陵一进家门,孙嬷嬷已站在门外迎接了。
孙嬷嬷是她的奶娘,也算是负责她日常生活起居的奴仆。
由于冯邈至今也只是个小小的乐陵公,既没有贵族封邑,也没支领朝廷俸饷,只是依靠着皇上对皇后族裔的赏赐,勉强拥有一片能够生产的庄园。因此,家中奴仆大多要负责庄园中的蔬果栽培与丝酒生产事务,少有专门侍候家人的侍婢。
相对于其他世族大家而言,冯家或许是显得太寒酸了;但是对于冯迦陵而言,这却是件值得庆幸的事,因为她可以获得完全的自由,而不至被家仆看护得紧紧的。
“别担心,我这不回来了么?”冯迦陵挥手一扬,快步地朝屋内走去。
“小姐,你已经长大了!实在是不应该再任意四处游荡。女孩儿总是要留点名声好让人家探听,这样……实在是会妨碍人家来提亲的!”孙嬷嬷在后面快步追赶,一面还叨叨絮絮地念着。
“我不在乎名声,那些都是假的。曹魏时刘邵曾说:‘知人者,以目正耳;不知人者,以耳败目’。这就是说呢,懂得识人的人,对人的评价必定是眼见为凭,而不是光凭谣言耳语;不懂得识人的才是人云亦云,别人说什么他就信什么。那些只会去相信外面流传耳语的人,也不是我瞧得上眼的。”
“什么一目两目、一耳两耳的,孙嬷嬷我听不懂,我只关心你的终身大事!”
孙嬷嬷真是受够了这个孩子,她就是没用的书读了太多。这下子可好,把心眼都给读歪了!
“好嬷嬷,你就饶了我吧!我保证下次不会太晚回来了。”冯迦陵拉拉孙嬷嬷的衣袖,像个小孩讨糖吃地说:“我好饿,有没有东西可吃哪?”
“你这孩子真是的!我这就去帮你准备。”
孙嬷嬷终于停止叨念离去。
真是阿弥陀佛善哉!接下来要做的该是到护戎中郎将那儿探探口风了。
第三章
达溪彦齐正坐在府内沉思着。
他的表情深沉,看不出是喜是怒。
一个奴仆匆匆忙忙地跑进来,打破了此刻的宁静时光。
“什么事?”
“启禀大人!有位姑娘求见。”
“姑娘?难不成是风月楼的倩儿姑娘?八成是我太久没去拜访她,让她太思念我了!哈哈……”他斜睨了仆人一眼,平时那嘻皮笑脸的神态又重现在他面容。
“启禀大人……”通报的奴隶支支吾吾的,好像有什么话要说。
“还有什么事?”达溪彦齐浓眉一挑,显然是不满意下人吞吞吐吐的态度。
“外头的这位姑娘装扮素朴,看起来并不像是风月楼的姑娘。”
“哦……”他沉吟了一会,一时间想不出来会是谁,便扬手一挥道:“请她进来一见便知晓了。”
“遵命!”下人快步飞奔去请那姑娘进来。
随着下人的离去,达溪彦齐方才嘻皮笑脸的表情瞬间又冷凝起来,日复成不苟言笑的严峻面容。
不一会儿,下人领着一位姑娘来到府内前厅。
“民女冯迦陵参见中郎将!”她的声音轻柔,像是伯惊扰了他。
达溪彦齐转过身来,眉头微蹙,深深注视着眼前这位女子。
“你……”
冯迦陵以为他忘了自己是谁,连忙说道:
“民女曾与中郎将在冯熙将军的鹿野苑中有过一面之缘。”
“我想起来了,难怪我一见你就觉得似曾相识。”达溪彦齐顺了她的话回答。
事实上,他向来是过目不忘,又怎么可能会忘了她呢?只不过见她独自来访,心中甚感讶异罢了。
“请问姑娘今日前来,是对我有什么指教么?”
达溪彦齐一面请她入座,询问她的来意,另一方面心里却嘀咕着:听说冯迦陵的声誉极差,该不会是想来引诱我的吧?
就现实层面来说,他的揣测一点也不突兀。
当时的汉人世族极重门第,然而经过东晋侯景之乱后,许多品第甚高的世族大多南迁至江左一带,相较之下,继续留在北魏鲜卑政权统治下的汉人世族则是品第较低者。这些北国汉人世族,为了更上一层楼,经常会透过与贵族联姻的方式来提高世族门第。
这冯邈虽已受封乐陵公,但说穿了也不过是个亡国降臣;如果能把女儿嫁给鲜卑贵族,对于冯家的未来不啻大有助益。
达溪彦齐一边想着,一边上下打量眼前的女子。他的眼神锐利,让冯迦陵不敢逼视。
“迦陵万万不敢!只是有件事想要请问大人。”
眼前的男子太过霸气,让她不愿直视,只好低着头佯装谦卑回话。
“民女斗胆,请问大人与冯聪有何交情?”
“没什么特别的交情!只是外界传言冯聪文采瑰丽,因此想请他过府一叙,谈论诗文。”他随口胡谄了一个理由。
事实上,当天他去冯熙家找人,正是因为听见家仆报上来的消息——冯聪莫名失踪了。
冯迦陵见他有意隐瞒,心中不免有气。她心想:这人真是鬼扯一气!明明是个四肢发达的粗人,还说什么谈论诗文,摆明了谄人!
“依民女所知,大人一向不喜诗文。”
她这一气,倒忘了刚刚还有点惧怕他浑身上下的霸气,遂抬起头来瞪视着他。
这一抬眼,不偏不倚地,正好与他四目相对。
达溪彦齐倒没料到这个血统卑下的汉人女子竟敢当面顶撞他,一时之间也愣住了。突然之间他哈哈大笑。
“呵呵呵……好!”
毕竟他是个身经百战的将军,虽然她的态度出乎意料地直接,但是不一会他便回复了往日嘻皮笑脸的神情。之后他以最和蔼的笑容,最冷的声音对她说:
“那我也要请问你,我跟冯聪之间的关系,又与你何干?”
“冯聪是民女的兄长,因此民女希望更了解他的生活。”
“这倒是奇了!”他看了她一眼,继续说道:“既然他是你敬爱的兄长,那么你应该是去向他询问‘我们’之间的关系,怎么反倒跑来追问我这个外人?”
“这……”
冯迦陵一时哑口无言,心里有点恼怒。
这鲁男子真是气人!但气过头了,她的脑子却益加清醒……
看来他是要跟她兜圈子,她必须想办法从他口中套出话来才行。
“唉!若非外面传言得这么难听,小女子也不敢斗胆跑来府上问东问西的……”
冯迦陵故意摆出一脸为难的表情,但偏偏又扭扭捏捏地不把话讲清楚。她猜想这位中郎将该是个性急的人,如此一来该能引他上钩。
“什么传言?你给我说清楚,”达溪彦齐果然急了,心急地追问她外界到底传言着什么。
“就是那个啊……男人跟男人之间的那个啊……”她看了达溪彦齐的表情觉得好玩,演出便更卖力了。
“什么这个那个的!”达溪彦齐吼叫的声音愈来愈大,表示他当更按捺不住生气了。
她故作为难羞赧的样子,吞吞吐吐、要说不说的。看他一脸气急败坏的样子,冯迦陵觉得更有趣了。
“人家说不出来嘛!”她娇啧道。
“少在那边装模作样的!我叫你说,你就给我老老实实地说!”
他大掌往案上用力一拍,案面立时出现四分五裂的隙缝,看得冯迦陵暗自咋舌。
“哎,就是断袖之癖嘛!男人跟男人之间的那个啊……人家都在嚼舌根说,护戎中郎将对于男色有特殊偏好。原先,我心想这怎么可能呢?中郎将生得虎背熊腰,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怎么可能喜好男色嘛!可是他们信誓旦旦地说了好几个人,小女子一时也无从帮中郎将您反驳啊……”
“谁!?”达溪彦齐两眼气愤得几乎要冒出火来。
“嗯……他们说像高思、裴修,还有康王、冯聪啊……这些都是中郎将爱慕的对象。他们还说……虽然表面上您与他们形同水火,但那只是作作戏而已,事实上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冯迦陵若无其事地说了几个长相斯文、文人气重的俊秀男子。
她一边说着,一边在心中暗声说道:真是对不起你们了!这样糟蹋你们的名声,更是对不起!对不起……
孰可忍,孰不可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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