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荷夸赞道:“小郑, 你怎么瘦了那么多。”
小郑摸了摸脑袋,呵呵笑道:“郡主,宁管事还说我胖了哩。”
崔荷但笑不语, 又往里走了些, 见着几个眼熟的小丫鬟, 她指着那几个丫鬟跟谢翎介绍, 有陪她打马球的,还有教她踢蹴鞠的, 崔荷说得很高兴, 仿佛有种一别经年的错落感。
谢翎一一扫过眼前的这些丫鬟奴仆,他完全不记得他们长什么模样, 但是崔荷竟然能记清楚每一个丫鬟小厮的名字与性格, 还能记得他们做过什么。
若不是上了心, 又怎么会记得这么清楚。
崔荷一路侃侃而谈,说到兴起时, 嘴角就没弯下来过,谢翎不由被她的轻松自在感染到了, 嘴角跟着勾起来,握着她的手紧了两分。
穿过抄手游廊,他们便来到正院前厅,大长公主此刻正坐在厅中的暖榻上等她们。
看到屋里坐着的母亲,崔荷撒开手,不做他想,朝着屋里飞奔而去。
被遗弃在身后的谢翎笑不出来,他空空如也的手心,她乳燕投怀一般的身影,这些都让他生出了一股酸意,舌尖不满地顶了顶上颚,心中暗自不爽,她怎么走得这般绝情。
崔荷衣袂翻飞,裙摆在空中晃出一道虚影,她跨进堂屋,来到大长公主面前盈盈行礼:“娘,我回来了。”
大长公主笑着冲她伸手,崔荷起身走到榻前,笑着回握她的手,提着裙摆坐到她身侧。
“脸色怎么这么不好?不舒服?”大长公主一眼就看到崔荷眼底淡淡的乌青,她的唇上虽抹着胭脂,可眼睛却少了几分灵气,好似睡不够一般。
崔荷不想让她担心,便笑着靠进她怀里,嗔道:“想到今日可以回来看你,激动得一夜没睡。”
大长公主闻言便放下心来。
谢翎跨进厅堂,看到榻上相依偎的母女二人,心里更酸了,崔荷怎么这么热情?在谢府可不曾见过。
他走到屋中对大长公主行礼作揖,不卑不亢道:“小婿给岳母请安。”
“起来吧。”大长公主颔首。
待新婚夫妇进门了,身后的苏嬷嬷躬身提醒道:“郡主,该与姑爷一道给公主敬茶了。”
崔荷连忙起身,走到塌下,站到谢翎身侧与他一起敬茶。
虽然她的婆母好相处,但是这些礼仪却不能少,有方嬷嬷在后头提点她,她都时刻谨记着,只是回到家中,她就变回了那个天真烂漫的郡主。
敬过茶,大长公主又给他们二人包了一封红包,崔荷掂了掂,里面似是有不少银票,她心满意足地收入袖中,一副餍足模样。
“这几日在谢府过得如何,可有孝敬婆母?”
“自然有,晨昏定省,阿荷每日都有去做。”
大长公主满意颔首,有方嬷嬷在她身边照看,她也放心许多,又问了一些谢宅的事,听崔荷的口吻,她应该过得挺好。
大长公主拿起杯盏饮了一口清茶,目光落到不远处坐得笔直的谢翎身上,这个女婿是她千挑万选的,虽然过程有波折,但好歹尘埃落定了。
她之所以为崔荷选了谢翎,不仅因为谢翎是她要拉拢的对象,更是因为谢家家庭关系简单。
谢老太君和谢翎的母亲性子温良贤淑,谢家只剩他一个儿子,崔荷嫁去谢府就是谢家的当家主母,没有妯娌叔侄,也就没有那些宅子里的阴私事,若再生几个孩子做倚傍,她的女儿这一生会过得很顺遂平安。
府里都是女眷,谢翎无人可聊,只能硬撑着坐在这里听他们母女俩聊家长里短。
大长公主也发现自己太过冷落女婿了,于是转头便与谢翎聊起了前朝的事,聊起来后便一发不可收拾。
崔荷在厅里坐得烦闷,单手支颐嗑瓜子,她半阖着眼睛,只觉得身侧的声音十分聒噪,想寻个清净之地待着。
今早起来的时候已经觉得不适,喉咙发干,脑袋发沉,如今已经隐隐有疼痛的迹象。
她口干舌燥,拿过杯子抿了一口茶水,润泽的茶水滑入喉咙,总算是觉得舒服了些。
崔荷起身告退,提出要去院子里转转,大长公主正与谢翎讲到关键的地方,并未分神给崔荷,也就无从观察到崔荷的状况。
谢翎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只觉得奇怪。
“此事交给旁人我不放心,想要你替我走一趟。”大长公主的话唤回了谢翎的注意,他忙抽回心神。
方才他们说到朝廷发放的军粮里有一批发了霉,引起底下士兵的不满,如今正在闹事,若是处理不当,会引起兵变。
兵部分了许多派系,原本相安无事,只在这些时日里突然发难,调查过后才发现其中有昌邑侯的旧部从中作梗。
昌邑侯世子因为闹婚一事被大长公主责罚,罚了俸禄,削了几项职务,如今停职几日闲养在家。
昌邑侯因病请假休养,他人虽不在朝堂之上,可他的爪牙却还在。
爪牙行事皆听安排,这当中必然有昌邑侯的明示。
混乱不失为重建秩序的良机,她需要一个信得过且有能力的人去处理,此番选派谢翎,是她深思熟虑后作出的决定。
只是谢翎与崔荷新婚燕尔,这一走便是一段时日,大长公主难免会对崔荷生出了几分愧疚。
谢翎也知晓此事困难重重,但也是他立功的大好机会。
要处理这件事并不难,但是需要费一些时日,他这一走,可能得走上小半年。
放在以前,谢翎没有一丝顾虑,但是当下他却因崔荷生出了犹豫。
大长公主也看出了他的犹疑,便说:“此事需早日定夺,你回去想想吧,本宫知道你与阿荷才成亲几日,定是舍不得她的,若本宫手底下有比你更合适的人选,本宫也不会考虑到你。”
“本宫也乏了,先去歇一会,午膳的时候你再与阿荷一起过来吧。”
“是。”
谢翎起身告退,离开堂屋后,便想着去寻崔荷,他第一次来公主府,对此地一点儿也不熟悉,便信马由缰,走到哪儿是哪儿。
途中碰到几个婢女,询问之下才知道崔荷去了湖心亭水榭。
他沿着鹅卵石铺成的小道一路往湖心亭走去,路边栽种的各色花卉形状优美,品种繁多,比起他们谢府种的竹子菖蒲这种易于生长的植被,公主府确实要精致许多。
不仅是园林景观,就连屋内陈设也非凡品,丫鬟奴仆待人处事也恭谨守礼,处处周到,在这种环境下生长的崔荷,也难怪事事力求精致奢华。
园内有一个荷花池,池子里栽满了睡莲,宽大的荷叶在水中徐徐绽放开来,因为还不是睡莲盛开的季节,水面上唯有伶仃几朵不按四时规矩提前绽放。
稀松几朵盛开,倒也不失为一种留白之美。
荷花池里有一座水榭,架在湖中心,他沿着蜿蜒曲折的白玉廊桥走了过去,果不其然发现了崔荷的踪迹,她竟躲到这儿歇息了。
水榭中摆着一张矮榻,一张案几,案几上放着一个湛青色冰片鱼尾瓶和博山炉,鱼尾瓶中插着剪枝桃花,博山炉上有袅袅青烟升起。
矮榻上有一美人侧卧,枕着一块白瓷玉枕,墨发梳起,有珠钗宝玉点缀其中,一席水红色广袖襦裙披散开来,她腰侧的高低起伏似是桌上的鱼尾瓶,玲珑有致,曲线优美。
谢翎安静落榻,才发现崔荷是真的睡了过去,他单手支颐撑在案几上,目光毫不保留地落在她的身上,像是在打量一件贵重的宝物。
青风拂过湖面,吹皱了一池清水。
金穗走近了湖中水榭,才看到水榭里不止郡主一人,若不是苏嬷嬷催促,她也不愿上前来打扰。
谢翎撑着身后矮榻,面向湖面风光闭眼休憩,手里握着崔荷的手指,轻柔地按捏着她的指骨,颇有些爱不释手。
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上前,他坦然地放下崔荷的手,乜了一眼走进的金穗,问:“何事?”
“侯爷,该用膳了,苏嬷嬷让我来催促,别让公主久等。”
“知道了,你下去吧。”
金穗看着昏睡着的崔荷欲言又止,郡主睡着了脾气很差,得小声轻柔地喊她才不会发脾气,金穗担心谢翎应付不来,于是说道:“侯爷,不如让我来叫醒郡主吧,郡主睡醒了会发脾气的。”
“不必了,你下去吧。”谢翎意外的坚持,金穗不敢随意顶撞,只好退到水榭外等他们二人。
谢翎记着金穗的话,轻柔地推了推崔荷的手臂,唤她:“崔荷,起来。”
崔荷皱眉不肯睁眼,水榭外的金穗往前走了一步,谢翎无声瞥她一眼,金穗皱紧的眉头仿佛在说:看吧郡主睡醒前脾气真的很差。
谢翎只好换了种叫法,轻拍她的后背,声音轻缓了许多:“崔荷,该起了。”
这回崔荷眉头倒是不皱了,但是还是不应声,不过谢翎看见她眼皮掀了一下,应该是醒了,就是不肯睁眼。
谢翎轻笑,装睡是吧,他也有办法。
谢翎伸手捏住崔荷小巧的琼鼻让她呼不得气。
崔荷憋得小脸泛红,气鼓鼓地睁开眼睛拍掉他的手,怒气冲冲地瞪着他,一双杏眼皆是恼怒之意,她睡得好端端的,哪儿来的狗东西!
见是谢翎,崔荷腾的一下突然坐起,可是她脑袋昏昏沉沉的,致使身子一歪,竟然栽进了谢翎的怀里。
谢翎抱了个满怀,不由面露诧异,搂着崔荷的后腰,撑着下颌看向怀里的崔荷,不由轻声失笑,“崔荷,睡糊涂了,给我投怀送抱?”
崔荷意识到不妥,红着脸挣扎要起身,她撑着她的胸膛,小手忽然一摆,落到了他小腹上。
不知碰到了什么,两个人皆是身子一僵,抬起眼来互相望着对方,崔荷忽然意识到那是什么东西,倏地红了脸,撒开手快速退到了榻的边沿,不敢抬头看他。
谢翎:“……”
崔荷虽然见识过死物,却没见识过活物,当下整张脸涨得通红。
原本脑袋就昏沉,如今气血一上来,她只觉得自己随时都会晕过去,脑袋突突地疼痛起来,她捂着头,小口地呼吸着以平复身体的不适。
谢翎从矮榻上起身,身形狼狈地走到水榭边沿,吹着凉风舒缓血液里不安的躁动。
他眸色沉沉望向碧绿水面,喉头快速滚动着。
水榭里除了他们二人还有一个未走远的金穗,金穗躲在柱子后面偷偷冒出头来。
郡主和侯爷在做什么羞羞的事情吗?为什么两个人,一个红了脸,一个红了耳尖?
崔荷此时无暇顾及谢翎,因为疼痛已经占据了她大半的思绪。
水榭四面透风,崔荷来时有竹帘遮挡,但她觉得春光正好不想被遮挡,这才全部升起,却不料躺在榻上就这么睡了过去。
春日本来就有些凉意,她出来时脱了保暖的棉衣,在湖心吹了那么久的风,身子冷得有些麻木。
会不会因此感染风寒?她赶紧起身下榻,穿上自己的绣鞋,招手唤来水榭外面的金穗。
站在水榭边的谢翎丝毫没有注意到离去的主仆二人,只顾着思考一会该如何解释化解彼此之间的尴尬。
他一个大男人,被摸了就被摸了,又不是姑娘家,而且崔荷是他夫人,他没有那么小气,就是不知崔荷会不会因此而羞恼。
于是谢翎以手掩鼻,摸着鼻尖,轻咳一声,说道:“郡主不必在意,我可以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想了想,又此地无银补充道:“你不必觉得羞恼,你也没碰到什么不该碰的。”
等了许久也没听到身后有声音,谢翎觉得崔荷可能脸皮薄,他转过身来想好好解释,不曾想,水榭里人去楼空徒留他一人在原地。
抬头望去,金穗已经搀扶着崔荷走出了白玉廊桥。
谢翎:“……”
公主府宴客厅内。
圆桌上摆满了精致诱人的膳食,大长公主坐在席间看向苏嬷嬷,埋怨道:“两个孩子呢?”
“已经遣了丫鬟去叫了,奴婢这就去看看。”
苏嬷嬷知道大长公主很在意这一顿午膳,她心里也跟着着急起来,急匆匆地要出去寻人,没想到刚走出连廊,金穗就扶着崔荷回来了。
苏嬷嬷松了一口气,忙迎上去道:“郡主,您可回来了,大长公主等你很久了。姑爷呢?怎么没有跟着一起回来。”
崔荷身体难受,便没有回话,她松开金穗的手,掠过面前的苏嬷嬷径直往厅中走去。
金穗往身后扫去,就看到谢翎阴沉着一张脸大步往宴客厅走来,她微微一笑道:“这不就来了?”
谢翎被晾在水榭里演了许久独角戏,心中本就憋屈,一路跟在崔荷身后走回来,看她越走越快,他的面色也越来越沉。
她为什么躲着他,他是什么洪水猛兽吗?不就是碰了一下,他都没有出声,她倒是生气了。
进了宴客厅,谢翎一眼就看到了端坐在大长公主下首的崔荷,她神色如常,仿佛无事发生,谢翎不甘被她比下去,于是也换上平静的面容走到席上,沉声解释道:“公主府太大了,险些迷路,让岳母久等了。”
长公主笑了笑,示意他落座。
人齐了,便可以开席。
三人都不是喜欢在席上说话的人,遵循食不言寝不语的习惯。
吃过午膳后,大长公主还想挽留崔荷在府上歇晌,母女二人可以多说一会话,可是崔荷实在扛不住了,只想快些回府歇下,便打趣道:“娘,我想和谢翎出门走走,新婚这几日都留在府上,实在闷得慌。”
大长公主心中失望,却没有流露出责怪来,只是目光深深的看着崔荷一眼,仿佛要将她隽刻在脑中一般,她伸手摸了摸崔荷的脸,爱怜地说道:“既然如此,便去吧,若想娘了,就送帖子过来,娘都在。”
崔荷方才与宁管事说了一会话,知道母亲最近一直很忙,三过府门都不入,每次宫里一有什么消息,派个小太监来传话,她就要马上入宫,若不是还顾及着世人的目光,她怕是直接住在皇宫里了。
崔荷拉过大长公主的手,心疼地说道:“娘也要注意身体,莫要太过操劳。”
“娘知晓了,你也是,看你身子骨这么瘦弱,往后得多补一补,谢翎,好好照顾郡主。”
谢翎看了崔荷一眼,见她垂眸不语,只扫了一眼便收回视线,赶忙应了下来。
大长公主将他们夫妻二人送到了公主府门口,目送谢翎搀扶着崔荷上马车。
崔荷从车窗里探了个脑袋出来,冲她挥了挥手,恋恋不舍地趴在窗边看着大长公主和公主府渐渐变小,直至消失在拐角。
崔荷终于松了口气,撑着矮榻上的茶几昏昏欲睡。
谢翎坐在榻上,一手撑着案几,一手撩开帘子,快要到临安街了。
今日街头商贩很多,应该有不少新鲜玩意,他好像没有正儿八经地送过崔荷什么值钱的东西,那个兔子花灯才几十文钱,是不值钱的小玩意,他一会可以带崔荷去打一支金钗。
虽然崔荷的嫁妆里已经有许多珠钗了,也不差这一支,但好歹是他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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