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快步上前, 恭敬叉手道:“属下来晚了,还请侯爷见谅,郡主可还安好?”
谢翎一手控着缰绳, 一手搂住崔荷的纤腰, 解释一番, “林大人, 我家的马车受惊失控,撞翻了沿街百姓, 此事我深感愧疚, 但是内子受了惊吓身子不适,我要带她回府找大夫过来看看, 劳烦林大人处理一下此事。”
“谢大人多礼了, 这本就是在下的职责所在, 下官一定处理妥当。”林大人只是一个七品小官,平日里压根没机会与谢翎这样的一品大臣有往来, 如今谢翎遇到了麻烦事,正是他巴结的好时候。
许如年一路追赶过来, 看到谢翎把崔荷救下来之后松了一口气,当时情况凶险万分,他生怕崔荷遭遇不测,谢翎自此就成了鳏夫。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上了皇家玉牒,就算郡主死了,他谢翎也不可轻易再娶妻,除非皇家要与他谢翎解除姻亲关系,否则谢翎这辈子都逃不过孤寡的命运。
许如年来到谢翎面前,问:“你们没事吧?那马为何突然发疯?”
谢翎摇头:“我不知道,一会劳烦你和林大人检查一下那辆马车,我怀疑有人动了手脚。”
“行,包在我身上。”
许如年望向谢翎怀里的崔荷,自他到来后,崔荷就一直躲在谢翎怀里不抬头,即便再害怕,光天化日之下也多少注意些影响,搂搂抱抱的,有伤风化。
于是他冲崔荷喊道:“郡主你没事吧,可是吓到了?”
崔荷毫无动静,谢翎低头拉出怀里的崔荷,崔荷脑袋一歪,差点倾身倒下去,幸好谢翎一直搂着她的腰才没倒下去。
崔荷双眸紧闭,苍白的面容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颈间布满汗珠,额上的伤口此刻正湿淋淋地往外渗血,半张小脸都快要被额上伤口渗出的血染红了。
谢翎今日穿着一件天青色的直缀常服,如今肩膀上也被她的血染红了一片,可他顾不得干净,颤抖着手去摸崔荷颈间的脉搏,指尖的脉动虽微弱,但还算清晰。
谢翎顿时松了一口气,阴沉着的脸缓和了不少,他摸着崔荷苍白的脸,感受到掌心里一阵热烫,崔荷似乎在发热。
不能再耽搁下去了,要赶紧回府找太医过来。
“我先带她回府,此地劳烦子玉替我善后。”子玉是许如年的表字,二人私底下便是以表字称呼对方。
得了许如年的保证,谢翎一扯缰绳,骑着马往谢府跑去。
地上躺着许多无辜民众,有一个老妪卧伏在地,旁边还站着一个垂髫小儿,方才太过混乱,她摔了一跤,孙子差点就走散了。
人群中忽然走出一个穿着素色锦袍的夫人,她身后跟着两个男子,只见她抬了抬下巴,便有一男子走上前来搀扶起老妪,男子在老妪耳边说了几句话,老妪哭声一歇,似是有些不敢确定,追问了几句,看见贵人皱眉驱赶,她半信半疑,最终还是咬咬牙一把抱起了自己的孙子往前走去。
谢翎赶着回去,顾不得其他,狠打了马背一鞭,马儿撒蹄狂奔。
忽然有一个老妪从街道旁冲了出来,差点成了他的马下冤魂,谢翎急急勒住缰绳,马儿一抬腿差点踹到老妪身上,老妪抱着自己的孙子往后一倒接着便是一声响彻云霄的哭丧声。
“没天理啊,大家快来评评理!撞了人怎么还敢跑,皇亲国戚就可以目无王法吗!你把街上的人都撞倒在地,连句道歉的话都没有,我的孙子受了重伤,你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大家快来把这个罪魁祸首抓起来,送去衙门,让大老爷替我们做主!”
老妪坐在地上撒泼,怀里的小儿不知作何反应,眼睛紧紧闭着一副晕厥过去的模样,方才祖母交代了,闭上眼睛不许睁开。
街上有许多被波及的商贩,吃饭的家伙都没了,一股子气无处发泄,看到老妪上前来阻止谢翎离去,当下纷纷附和。
“你就是害我们的凶手,别让他跑了!”
“不许走!你把我们的摊子掀翻了,我们以后还怎么做生意啊!”
“对!嫌犯不能就这么跑了,快些赔钱,否则我们压你去衙门问责!”
谢翎被周围的百姓团团围住,有人扯他的缰绳,有人抓他的腿,还有人扯他衣摆,谢翎不敢御马抬足,只能扯紧缰绳控住马匹。
若是再伤了人,少不得会被人告上御前参他一本。
人群中有人带头,将地上的烂菜叶砸向谢翎,谢翎忙抬手护住崔荷的脑袋,任由腥臭菜叶落到自己身上。
有人浑水摸鱼,伸手去拉扯他与崔荷腰间佩戴的玉佩荷包,谢翎皱眉拍掉那双不怀好意的手,怒斥一声:“滚开!”
谢翎身下的骏马嘶鸣一声,将要抬起前足,在此危急时刻,幸好谢翎抓住缰绳狠狠扯了一把菜控制住暴动的马匹。
林大人见状,连忙带着禁卫军跑过来拉开人群,他拦在马前对一拥而上的百姓怒斥道:“休得无礼!再胡闹小心我将你们都逮去衙门!”
百姓对汴梁城的禁卫军敢怒不敢言,当下便有不少人萌生出怯意了,人群中有一个老头钻了出来,喊道:“就是他抢走了我的马!小偷!窃贼,快把我的马还给我!”
谢翎当时去追崔荷,一时情急抢了一个人的马,没想到正主找上门来了。
许如年拨开人群来到谢翎身边,谢翎把崔荷递给许如年,许如年伸手接过,将人打横抱起。
谢翎翻身下马,走上前去与众人交代道:“对不起诸位,撞人的是我家的马车,我在此为各位赔个不是,我愿一力承担这次事件的全部责任,有林大人替我作证,大家可以报上姓名登记在册,届时到我忠勇侯府领取赔偿,我谢翎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亏欠在场任何一个人。”
“他是忠勇侯?”
“好像是他,班师回朝那日我见过,既然他开口了,那应该就是可信的吧。”
人群里传来窃窃私语,实在是忠勇侯的名声太过响亮,众人都知道忠勇侯为大梁守住了西北要塞,打心眼钦佩他,没想到他敢作敢当,竟然与那些视人命如草芥的权贵不一样,当下众人对他的好感便多了几分。
“既然忠勇侯开口了,那肯定就是真的!咱们找谁登记?”
谢翎拉过林大人,低声说道:“劳烦林大人替我登记一番,此番事了,我再找个机会感谢林大人。”
“哪里的话,是下官的荣幸。”林大人总算找着个拍马屁的机会,高兴都还来不及,他一拍胸脯对众人保证道,“一会在禁卫军那儿做登记,损坏了什么器具,砸坏了什么货物,伤到了何处,统统登记在册,再去忠勇侯府领取赔偿金。”
众人得了允诺,心里便有了着落,禁卫军跑去附近店铺里问人拿了笔墨纸张,弄了一张桌子过来吆喝,一下便将倒在地上哀哀嚎叫的民众吸引了过去。
“忠……忠勇侯,我的马能否还给我,我还得回府交差呢。”老头是府上派出来办事的,若是丢了马匹,他可赔不起啊。
谢翎不想为难他,便把缰绳交了出去:“多谢老翁借我马匹,这儿有一点钱,算是我的赔偿。”
谢翎把钱包里的铜板都送了出去,老翁没想到有这意外之喜,当即那点不愉快都烟消云散了,拿了钱欢天喜地的牵着马离开了。
谢翎转身从许如年怀里抱走崔荷,对他叮嘱道:“我先带她回府,这儿你帮我盯一下。”
“没事,但是你要这么抱着她回去吗?这儿离侯府还有段距离呢。”许如年抱了崔荷一会便觉得沉,时刻想着撒手,谢翎要这么一路抱着人回去,手不得废掉?
谢翎乜他一眼,讽刺道:“你以为我跟你一样孱弱?”
许如年:“……”
谢翎说罢便抱着崔荷大步流星离开了,他抱得稳稳当当,仿佛崔荷轻如鸿毛一般,许如年拍了拍酸软的手臂,对着他稳如泰山的背影,没好气地说道:“你以为谁跟你似的力大如牛,我可是文官!”
许如年打算去查一下马车的事,刚走一步,脚下便踩到了一个软绵绵的东西,他眯了眯眼,心道不会是马粪吧……
低头一看,却是一个绣着荷花的荷包,看着有几分眼熟,他拍了一下荷包上的灰尘,仔细看了了两眼,终于记起来是崔荷给他绣的荷包。
当时他向谢翎要过来玩一玩,谢翎说什么也不给,他趁谢翎不注意偷了过来,结果被他揍了一顿,抢回去后郑重其事地挂在腰间不准许他再碰。
真当他稀罕啊,不就是一个荷包吗?
崔荷绣的有什么了不起,现在不也在他手里,他攥着络子的一头肆意挥动起来。
混乱的街道正在有序地收拾着,许如年把荷包收进怀里,背着手往城墙那处坏掉的马车走去。
才走了两步,就看到刚才还躺在地上哭天抢地的老妪拉着“受了重伤”的孙子离去,许如年冷冷地瞥了他们一眼,就知道这些人是这副德行,故意上前讹人,着实令人厌恶。
他正欲转身离去,却看到老妪走到了旌旗下站着的锦衣中年妇人面前,中年妇人不知说了什么铁青着脸拂袖而去。
她走后,老妪则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拉着自己的孙子骂骂咧咧离开,最后还是没忍住,厚着脸皮来到街头领取赔偿金的队伍末尾排队。
第37章
混乱的街头在禁卫军的指挥下很快就恢复了正常, 谢翎稳稳地抱住崔荷,脚下生风往东街的谢府而去。
金穗与银杏方才为了拦住马车,被马蹄所伤, 撞到沿街的摊档上,差点起不来身。
事情发生得突然,她们被撞翻后赶紧爬起来去追, 看到谢翎骑着快马去追赶,又看到马车撞上城墙发出一声轰然巨响,最后车厢四分五裂,二人皆吓得不知所措。
当她们看到崔荷被谢翎救到马背上的时候, 皆高兴的握住手掩面而泣。
二人受了点轻伤,此刻也顾不得自己的伤,互相搀扶着一瘸一拐地往谢翎面前走来。
“姑爷, 郡主没事吧?”金穗的腿被木刺划伤, 她忍着一声不吭, 忙跟上谢翎的步伐。
谢翎看了她们两个丫鬟一眼, 心中有了计量,对她们二人叮嘱道:“金穗, 你先去太医署请太医, 银杏,你没受伤, 快些跑回府上找我副将赶马车追上金穗, 送她去太医署。”
“好!”银杏松开扶着金穗的手, 扭头就往谢府跑去,金穗听话地转身, 往相反方向的太医署走去。
临安街离东街的谢府比较近,按照银杏跑回去的速度, 一炷香的功夫就到了,但太医署路途遥远,按脚程得需要一个时辰,所以他才让银杏回去找邱时,驾马车前往太医署可以缩短时间。
况且要去太医署请人,普通的官员尚需要捎上名帖,再走一套复杂的流程,金穗是郡主的贴身丫鬟,有她去请,太医署便能通融一二。
因此他才有这一番安排。
谢翎自己一人带着崔荷回谢府,起初还算游刃有余,但随着时间推移,他渐渐感到吃力。
恰好路上遇到驾着马车去太医署的邱时,邱时勒紧缰绳让他们二人上马车,算着离侯府还有段距离,谢翎不再推辞,带着崔荷上去。
待二人上车后,邱时赶紧打马往谢府赶去。
马车里,谢翎将崔荷置于腿上,抬手用袖子为她擦拭伤口,他的动作即便再轻柔,崔荷还是被疼醒了。
她掀开眼皮,映入眼帘的是晃动的车帘,外面的光线透了进来,有些刺眼。
崔荷感受到一阵颠簸,她不知今夕何夕,更不知如今在何处,轻声呢喃道:“好难受。”
谢翎看见她睁开眼了,心下松了一口气,醒了就好,他轻声说道:“再忍一忍,很快就到家了。”
谢翎手中动作不停,将她脸上的血迹擦干净,擦到伤口附近时,崔荷被疼得一个激灵,嘶的一声缩了缩脖子,她抬手往自己的脸上摸去,手指触碰到伤处,不由闷哼一声蹙起眉头,收回手一看,指尖上已经沾染了猩红的血迹。
“受伤了。”崔荷喃喃道。
“你别乱动,一会有太医给你诊治。”
“我会破相吗?”崔荷扁了扁嘴,身心俱疲令她变得格外敏感,她最在意自己的样貌了,身上磕着碰着都要难受个几天,手臂因为暗镖而留了疤,为此她还难受了好几天,问遍了太医署的圣手,找遍了各种膏药涂抹才将疤痕淡去一些,要恢复如初是不可能的。
谢翎闻言,目光往她的伤口看去,她的伤口上殷红一片,已经有红肿迹象,在她瓷白如玉的脸上尤为明显。
对于他来说,受伤是家常便饭,就算在战场上被砍伤臂膀,他也不吭一声,手中仍旧死死握紧武器,武器意味着活命,他要忍耐,要咬牙坚持,直到将敌人杀死。
因此,他格外看不惯那些娇生惯养的人,他手底下的士兵若是敢喊一句苦,他定然将他们丢到校场上狠狠操练一番。
可如今听到崔荷一声低泣,心已软了一大片,他柔声安慰道:“不会破相,放心吧。”
“怎么不会,上次手臂划伤了,伤口好大一处,至今都有个疤痕在那里,很丑。”崔荷不满地抬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似是以为他不信,还抬起手伸了过去给他看。
“就在这里。”崔荷撩开广袖,往上卷起袖子,露出了雪白如藕的纤细臂膀,随着袖子往上卷起,谢翎看到了她说的那处伤疤,确实有一道不小的口子。
崔荷冰肌玉骨,那道伤疤格外显眼,仿佛在提醒谢翎,崔荷曾为他受过伤。
谢翎心中的疼惜更甚,温热的手指抚过她的伤疤,轻轻地抚摸了片刻,才替她把袖子放下,握住她放在膝上的手,柔声哄道:“不丑,若伤疤丑,那我更丑。”
“你哪儿有疤?”崔荷盯着他握着自己的手,吸了吸鼻子问道。
谢翎扯开自己的衣领,露出了锁骨下方的肌肤,那里有一道浅白色的圆形伤疤,之前她不曾细看,如今凑近了才看清楚,像是被箭羽穿了过去。
崔荷抬手摸了上去,伤疤凹凸不平,狰狞的模样与他俊朗的外表毫不相符。
“怎么伤的?”
“被乱军射中,差点没命,若不是军营里的军医,我怕是小命不保。”
崔荷垂下眼睫,她也知道谢翎的不易,战场那样的地方稍有不慎就会没了小命,他能活着回来已是幸运。
她头上的伤疤与他相比起来,好像变得不值一提了,可她心里还是有些难受,只好转移话题,娇气地说道:“可是我身上好疼,浑身都疼。”
崔荷露出了极其脆弱的一面,小脸煞白,唇色不复往日里娇艳欲滴的粉嫩樱色,唇角发干,憔悴虚弱。
谢翎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安慰,便问道:“哪儿疼,我给你揉一揉?”
崔荷靠着他的肩膀,哼哼唧唧道:“头疼,给我吹一下。”
谢翎闻言,低头凑过去轻轻给她吹气,崔荷满意地闭上眼睛,抓住他的衣襟,不再出声。
谢翎偷懒歇了一会,崔荷似有感触,低哼一声:“还要。”
一直到马车停下,谢翎都没敢停下来,有的时候他还真的怀疑崔荷是不是故意的,他分明看到她嘴角翘了起来,可等他再凝神细看,崔荷却眼眸紧闭,一副昏睡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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