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邱时与谢翎一道入宫上朝。
他踏着稀薄晨光入殿,再出来时,日头已经晃过了琉璃瓦,照耀在宫道的青石板砖上。
邱时在墙根底下候着谢翎出来。
大臣们陆陆续续离开宫殿,上了自家马车,或是打道回府,或是去当值。
谢翎与即将同行前往松洲的大臣缓步走出宫门,几人闲聊着松洲的案情。
许如年在他们身后不远处,他和其他几个年轻的朝臣并肩而行,一身青色官袍的许如年,庄重打扮的时候颇有几分清高风骨。
“许大人,你知道醉仙楼来了个新花魁吗,舞姿曼妙,柔弱无骨,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
向来对美人很感兴趣的许如年,却在听闻此事时,流露出了抗拒的情绪,他面色一滞,笑了一下,说:“听说了,也不过如此。”
“怎么会,你可知宁国侯世子和李尚书的儿子曾为搏芸娘一笑大打出手。”
“竟有这等事?”
“那这个芸娘肯定是个大美人,可比安阳郡主还美?”
许如年倏地感受到一道凌厉的视线,他抬头,便看到不远处的谢翎斜眼睨了过来,他冷冷扫向说话的那二人,许如年故意咳嗽两声提醒,他们一无所知,还自顾自聊着。
“自然是美的,近日汴梁来了个画师,只画美人,他的美人图,一幅能值千金!听说这两日便要在醉仙楼为芸娘作画,若是被他画进了画里,芸娘怕是能名垂千古了。”
“若是能成芸娘的恩客,那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你是没见着她那节小蛮腰……”
他们的话题越扯越远,许如年只当听个乐子,几人走出宫门后,他们二人打算去醉仙楼碰碰运气,许如年却婉拒了。
无人作陪,便打算打道回府再睡个回笼觉,正欲离去,邱时突然找上门来。
“许大人,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
见是邱时,许如年回头看了红衣官袍的谢翎一眼,他还站在宫门下与同僚讲话。
许如年与邱时并没有私交,他来找自己,确有几分稀奇,于是便跟邱时走到树荫下讲话。
“邱副将找我有事?”
邱时摸了摸鼻子,谄笑一声,说:“许大人,几日不见,近来可好。”
“有话直说吧,别拐弯抹角的。”
邱时憨憨的笑了两声化解被嫌弃的尴尬,随后用三言两语把自己看到的事情挑拣着告诉了许如年。
不敢说得太详细,只好言明二人发生争端的起因,侯爷让郡主吃了闭门羹,郡主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结果夫妻二人生分了。
“许大人可否帮着劝一劝侯爷,侯爷心里是有郡主的,就是拉不下脸来哄人,您见多识广,又很懂女子心思,能否帮帮侯爷把郡主哄回来?”
许如年对此并不意外,他知道谢翎落到崔荷手里必然熬不了几个回合,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沦陷了,这才成亲多久?
但仔细想想,也不是无迹可寻,那么多年的青梅竹马情分,若说谢翎对崔荷没意思,他是不信的,只差他谢翎拐过弯来,夫妻二人便能皆大欢喜。
两人都成亲了,还怕迈不过这道坎吗?
若是真的迈不过去,说明有缘无分,好聚好散吧。
许如年轻笑一声,安抚地拍了拍邱时的肩膀,冲他使了个眼色,“放心,有我呢。”
那厢谢翎结束了与他们的谈话,转身离去时,便看见许如年依靠在一旁的白玉石狮上,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谢翎踱步到许如年身旁,二人对视了许久,皆从彼此的眼神中看到了些释然,谢翎笑着问道:“云归楼?”
“行,为你践行。”许如年也跟着笑了起来,之前那点不愉快也都烟消云散了。
朝霞初露,街头往来赶集的百姓众多,熙熙攘攘喧闹声不止。
二人并肩而行,前几日的不愉快都成过眼云烟,无人再提。
说起前往松洲一事,许如年有几分担忧,那边的军营是昌邑侯的地盘,任他能力再出色,强龙也难压地头蛇。
况且关家和他有仇,他们明里暗里肯定会针对谢翎,明知是龙潭虎穴,还要硬闯,真不知该夸他一句英勇无畏,还是狂妄自负。
“此番前去,万分警惕小心。”
“这是自然,你留在汴梁,劳烦多替我照看侯府上下。”
许如年笑着说道:“既然不放心,又何必抢着当出头鸟,你去西北的时候我就觉得你疯了,如今好不容易太平了点,你还要去干这等不要命的事。真不怕让崔荷守活寡?”
谢翎停下脚步,转过身来,他冷笑一声,冷嘲热讽道:“她哪儿会守活寡,她的如意算盘早就打好了,前日当着我的面,竟然说,在我死后会养上两个面首!”
许如年愣了半晌才咂摸出谢翎言辞间的不爽,更没想到,就连他都能听出来是一句戏言,谢翎却听不出来。
他反问道:“你觉得她会吗?”
谢翎薄唇紧抿,半晌后,才咬牙切齿地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她敢!”
她要是敢,他哪怕被埋进了黄土里,也得爬出来找她算账!
郁气积攒了两日,如今来到许如年面前,总算发泄了出来,只要一想到崔荷会躺在别的男人的臂弯里,他就心潮翻滚,一股酸涩之意凝聚在心头久久难消。
许如年瞧见他眼底冒出的妒火,不由咂摸着下巴,调侃道:“谢翎,你知道你现在这个样子像什么吗?像个山野妒夫。你敢不敢承认,你喜欢上崔荷了?”
谢翎神色一怔,呆滞了片刻,嘴唇微张,喉咙竟像是失了声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周遭繁杂喧嚣的人潮声突然没有了声响,他像是遭人当头一棒,五感顿失。
脑袋里就回响着五个字,他喜欢崔荷?
许如年轻嗤一声,拍了拍他的肩膀,没再多说一句话,有些事别人只能点醒他,真正要想参透了,还得靠他自己。
谢翎一路失魂,跟着许如年来到了云归楼。
正要入内,后面的邱时忽然喊住了谢翎:“侯爷,今日还去不去找剩下那几户人家了?”
昨日太赶,名册上有几户人家不在家,他们圈了起来,打算改日再来。
眼看着谢翎和许如年就要进云归楼了,邱时很担心这一进去就是大半天,可不得浪费时间吗?
谢翎也想起来荷包的事,后日便要启程去松洲,他总想在离开前,把荷包的事解决。
荷包是崔荷送的,别的丢了无所谓,荷包却不能随便丢。
谢翎原想着把荷包找到之后,便挂着它去崔荷面前转两圈,看看她的反应。
如今发现自己可能喜欢上崔荷后,找荷包这件事突然变得迫切起来。
好像荷包找到了,他就能与崔荷和好一般。
他把和好的希望寄托于荷包身上,当下便与许如年说道:“子玉,我有事先行一步。”
许如年拉住了谢翎的手臂,问:“干嘛去?”
谢翎解释道:“崔荷送我的荷包丢了,应该是马车出事那天丢的,我想找回来。”
“非得要回来?”许如年面露为难神色,眼神鬼祟,一看就是知情的。
“你知道在哪儿?”谢翎离去的身形一顿,转身来到许如年面前,他心中燃起了希望,若荷包在许如年那里,总归是个好消息。
许如年支支吾吾,眼神闪烁不定,“也……也不在我这儿。”
“到底在哪儿?”谢翎有些急了,抓着许如年一定要个答案,“你快说,不管是脏了破了,能找到都成。”
许如年牙缝里挤出了两个字,谢翎没听清,又问了一遍,许如年只好大声地又说了一次,“在芸娘那儿,就是醉仙楼新来那个花魁。”
谢翎怒其不争,骂道:“你又去那种地方鬼混,以后谁家好姑娘还敢嫁给你。”
“唉,得了,你也别说了,芸娘她非逼着我娶她,我怎么可能娶一个青|楼女子回家,我爹知道了不得打死我。”
许如年已经烦恼了好多天了,他也没想到在江南救下的那个青楼姑娘竟然偷偷来了汴梁,还故意引他前去,非逼着他娶她。
他救下芸娘也只是一时不忍,给她钱财送她回乡,本以为一切尘埃落定,却不料她找上门来了,真是冤孽啊!
谢翎并不知道他和芸娘的过往,拉着他就要去醉仙楼找芸娘,许如年却连连摇头推拒,“我不去,我正躲着芸娘呢,你自己个去吧,别说跟我有关系,就说我偷了你的东西,你跟她讨要回来便是。”
谢翎左右拉扯不过,只好自己去醉仙楼。
他回了一趟虎鹤园更衣,离开前,上阁楼去看了一眼崔荷,院子里除了丫鬟,没有看到她的身影,就连她往日喜欢待的八角亭也不见踪影,谢翎只好带着失望离开。
就在他离开虎鹤园没多久,廊下拐角处出现了几道身影。
屋里太闷,崔荷就与金穗绿影去花园里闲逛,回来的时候,远远瞥见脚步匆忙的谢翎,他又走了。
金穗担心崔荷多想,便开口道:“郡主,侯爷公务繁忙……”
崔荷淡淡瞥她一眼,冷声说道:“再替他说一句好话,我送你去虎鹤园伺候他算了。”
金穗连忙跪倒在地,连声认错:“奴婢说错话了,还请郡主责罚,奴婢再也不敢了。”
“记住,你是我的人,少替他说好话。”崔荷如今正恼他,听不得他一句好话,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垂眸掩下眼底的失落,转身回了听荷院。
第47章
一道残阳铺水中, 半江瑟瑟半江红。
水面上有人影一闪而过,正在池中游弋的红锦鲤似是受到了惊吓,鱼尾一摆, 竟是躲进了莲叶下不敢冒头。
今日歇晌过后不久,大夫人身边的丫鬟来通报,说是让她酉时一刻去前院与她们一道用膳。
酉时一过, 她就带着金穗前去赴宴。
今日她穿了一件淡紫色齐胸襦裙,肩上披着茶白色的披帛,头上梳了一个倾髻,以青丝做遮掩, 遮挡住了额上的伤口,发间用素雅的绒花点缀,纵使不施粉黛, 也难掩她天生丽质, 风姿卓绝。
本来家宴该让崔荷去办, 但大夫人念在她身体尚虚, 不便行事,便自己揽了这件事。
崔荷来的时候正好, 大夫人和二夫人刚来没多久, 正坐在八仙桌上说话,看见崔荷来了, 大夫人忙冲她招手。
崔荷走上前, 福身行礼:“母亲, 二婶。”
大夫人笑得温和,说道:“快坐下吧, 身子好些了吗?”
崔荷颔首,回以一抹浅笑, “好多了,母亲送来的药材确实管用。”
崔荷正欲到大夫人身旁落座,大夫人却指着她旁边的位置说道:“阿荷坐这儿。”
一张八仙桌,方方正正,大夫人与二夫人相对而坐,主座留给老太君,因此崔荷只能坐到老太君对面。
一张长凳只能坐下两人,谢语嫣坐在二夫人旁边,正冲她咧嘴笑。
崔荷落座后,略有几分拘谨,不知怎么的,总觉得今日有些隆重,不仅是屋里多出来的丫鬟,还有桌上的菜式。
几位夫人诚心礼佛,饮食清淡,荤菜只有一两道,都是给谢语嫣准备的,可今日桌上,十道菜有八道菜是荤菜,难道今日还有客人一道前来?
她审时度势,不再追问,反正一会老太君来了,便知道是为了什么事了。
两位夫人闲聊起江南的事,崔荷忽然记起二夫人收到过她父亲的来信,难道便是与此事有关?
“郡主可去过江南?”二夫人不忍冷落崔荷,便与她攀谈起来。
崔荷摇头:“不曾。”
“实在是可惜,江南风景如画,四季如春,若有机会,你们夫妻二人可来江南游玩一番。”
崔荷脸色一僵,随即挂上浅笑,颔首称是,心中却有些遗憾,与谢翎一道游山玩水,怕是一辈子也不可能。
又闲聊了一会,老太君才姗姗来迟,随她一道前来的,还有谢翎。
谢翎一身利落装束,正是她今日所见的圆领黑袍,他乌发半梳,随意披散在肩头,额上有几缕碎发落下,挡住他的眼眸,屋内的灯光打在他的眼窝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暗影。
他专注地盯着老太君面前的路,将人带到八仙桌旁后,才算松了口气,他忽然掀起眼皮看向对面的崔荷,崔荷猝不及防迎上谢翎的眼睛,总觉得他的视线有些灼人,让她不敢直视。
崔荷移开视线,落到老太君身上,脸颊不自觉生出两分滚烫热意。
“今日是家宴,不必太过拘束,就跟平日里一样便是了。”
老太君已经坐下,而她身边还站着一个木头人。
她看向对面垂着眼睫不好意思的崔荷,脸上带着狭促的笑容,推了谢翎一把,说道:“还傻站着做什么,快去跟你媳妇坐一起。”
众人带着揶揄的笑意看向他们二人,崔荷下意识抬头与他对视,须臾,别扭地垂下眼睫不肯去看他。
面对其他人的撮合,谢翎摸了摸鼻子掩饰住唇畔笑意,他慢吞吞走到了崔荷旁边。
崔荷坐在长凳正中,半点要让位置的意思都没有,谢翎看了眼母亲旁边空余的位置,不做他想,直接挤到了崔荷的长凳上。
他身高腿长,一坐下来,便要把崔荷挤出去,崔荷猝不及防,差点摔下长凳,幸好腰间有一双手揽住她的腰身将她捞了回来,否则她就要出丑了。
几位夫人将他们的互动尽收眼底,掩嘴笑出声来,崔荷红了脸,扭头瞪他,谢翎毫不在意,轻咳一声解释道:“她没坐好,我只是扶她一把。”
老太君满意地看着他们紧贴的肩膀,脸上的皱纹深了不少,夫妻恩爱,是个好兆头,想必很快她就能抱上重孙了。
崔荷暗中伸出手去,羞恼地拨开他扶在自己腰间的手,谢翎趁机抓住她的手指,与她纠缠起来。
他的手指坚硬有力,崔荷不是他的对手,柔嫩纤柔的手指被他抓在掌中挣脱不得。
他的臂膀落在她身后,带着灼热的温度紧紧贴在她腰背上,崔荷额间冒出了点点薄汗。
谢翎一坐下,她便觉得自己的位置格外逼仄,两人大腿比邻,紧贴在一起,崔荷挪开,谢翎又追上,显得有些无赖。
崔荷无心听老太君讲的场面话,不停躲避谢翎的亲昵,终于实在忍不住了,狠狠地踩了他一脚,谢翎面不改色,松开了禁锢住崔荷的手。
崔荷面露得意,唇角翘起,屁股悄悄往旁边的位置挪去,想要与谢翎隔开一段距离。
谢翎追随而上,两人乐此不彼的暗中较劲。
“咳咳,阿翎,你可听到了?”坐在对面的老太君出声提醒,谢翎和崔荷如梦初醒,齐齐抬头看向老太君,老太君无奈又说了一遍,“你二婶要回一趟江南,你给她找几个信得过的士兵护卫她回乡。”
谢翎恍然大悟,点头应下:“此事我知晓了,明日便安排下去。”
老太君不好指责这对恩爱的小夫妻,抬眼看了柳嬷嬷一眼,柳嬷嬷便让丫鬟们过来布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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