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每日都来试探,却次次铩羽而归,临行前,她回头张望了一眼,确定谢翎还在屋内,才安心离去。
与此同时,唐府今夜来了一位从汴梁远道而来的客人。
王笛受昌邑侯世子指派,名为协助,实则暗中敲打让他尽快解决谢翎。
二人寒暄了一番,便移步宴客厅。
王笛一路走来,便见唐府处处奢华精致,琅环曲折,雕梁画栋,比起汴梁权贵之家,只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光凭屋内悬挂的水晶琉璃灯,就是世间罕见的宝贝。
他在皇宫夜宴见过类似的,但远不及眼前的这盏精致华丽。
落座后,美酒佳肴陆续呈上,美婢如云衣香鬓影,两人推杯换盏谈笑风生,把刚来时的不愉快都抛诸脑后。
酒过三巡后,婢女们如潮水般散去,只留下他们二人在屋内说话。
方才有外人在,王笛不好细问,如今人都走了,他才将心头疑惑问出,唐诚胸有成竹道:“放心,他根本找不到那批粮饷,咱们只管跟他耗,等月底给不出粮,谢翎难辞其咎。而且刀剑无眼,谢翎能不能活着回汴梁还未可知。”
王笛皱眉:“他可是大长公主的女婿。”
“这儿的士兵可不怕大长公主,在他们眼里只有钱和粮,谁出饷谁就是娘。”
唐诚又喝了几杯,渐渐上头了,说话也有些颠三倒四,舌头打结,“没想到谢翎还有点本事,竟然攀上了大长公主,跟他那个认死理的爹比起来,谢翎倒是有几分手段。”
“要是他爹当年知道找个靠山,也不至于落得这个下场。哪怕跟了三皇子,咱们侯爷要动他也得考虑一下,既然不为我所用,那便是弃之如敝履的下场。”唐诚不屑地哼一声。
“唐大人喝醉了,往事就不要再提了。”王笛似乎不喜欢他提到往事,黑着脸,闷不做声饮下一杯酒。
唐诚醉眼迷蒙的笑道:“王大人这是开始愧疚了?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有今天,得感谢你自己,没有你偷他私章,栽赃他通敌叛国,我们怎么能成事!”
“够了,别说了。”
王笛重重搁下杯盏,露出了愠怒的神情。
唐诚讪笑一声,不再言语。
屋内归于平静,两人坐在席上各自饮酒。
王笛狠狠的灌了几杯,他虽沉默,心里却是翻江倒海,他被此事困了多年,心中苦闷一直无处发泄,如今有了机会,便想问清楚。
他饮下最后一口酒,质问道:“当初说好的只是陷他下狱,西戎人又是从何得知?”
王笛砸吧着嘴说道:“自然是有人通传。”
“原来你与西戎人早有往来,那他们斩杀谢琅,也是你授意的?”
“这倒没有,西戎人向来残暴,我后来不是替谢琅报仇了吗?一命换一命,他为我换来今日的富贵,我还得感谢他呢,每逢清明,我都会上柱香向大哥请罪。”唐诚拱手作拜,毫无愧疚的嬉笑起来。
王笛侧目,掩饰住眼底深深的厌恶。
唐诚真是猫哭耗子假慈悲,他利用谢琅为诱饵,引西戎前首领阿克玛进郾城屠戮,最后再瓮中捉鳖,活捉阿克玛立下大功,西戎为赎回阿克玛只得俯首称臣献上牛羊无数议和。
要说狠,还是他的手段狠,谢琅生前对唐诚多有赞誉,夸他忠肝义胆,玉洁松贞,可惜他永远都不知道唐诚其实是一个暗室可欺的宵小鼠辈。
两个人在这个话题上不欢而散,夜深人静时,王笛揽着一个美婢回他的厢房去歇息,而唐诚则喝得酩酊大醉,倒在宴客厅的榻上睡了过去。
若唐诚还清醒,也许能看到屋顶露出了一线天光。
他们的对话被夜探唐府的谢翎与白鹤听了进去,谢翎多次暗中调查唐府,想要找到粮饷的隐藏之地,没想到今夜竟偷听到了这样一番秘密。
白鹤以为谢翎当下便要冲进去报仇,却不料谢翎意外平静,一如往昔在府中勘探,只是在回到府衙后将自己关在屋中三日都不曾见过人。
再出来时,谢翎已一切如常,唤他进屋与他交代了许多事,白鹤领命后便着手去操办。
――
唐诚这几日过得不甚安好,夜深人静时,竟听到了铁石敲击之声,他推搡着自己的夫人,夫人翻了个身不肯搭理他。
唐诚赤脚下床榻,趴在地上听,声音似是从地下传来的。
奇怪,为何突然停下了,难道他听错了不成?
如此反复了好几日,唐诚终于没再听到。
仓廪下虽然有暗道,但岔路出口众多,且他请机括大师设计了一道单向石门,重达千斤,单凭人力是无法从外面挖进来的。
而且那些运粮的士兵早被他暗中杀害,应该无人得知粮饷就在自己床底下的才对。
一旦生疑,人就无法平静下来。
某日,他趁屋里无人时悄悄下了密道检查,确认无事后才安心返回。
又过了几日,谢翎不知从何处运回了一批粮,直接送到军营的仓库里,当着众人的面检查了一番,并把本月拖欠的余粮发放了,还保证下月月饷照常。
众人亲眼所见,又得了谢翎的保证,一时间,有人欢喜有人愁。
唐诚坐立不安,派人去寻王笛,却被告知王笛收拾包袱走了,怎么会如此!
但他很快就冷静下来了,谢翎如果真从密道里找到粮饷,为何不来治他的罪?
这到底是他从外面凑回来的粮,还是从他密道里挖出来的?
是否该再次下去检查一番?
正当唐诚犹豫时,坐在他身侧的夫人抱着怀里的外孙推搡了他一下:“老爷,女婿问你话呢。”
唐诚抬头,才想起来今日是外孙的满月酒,宴请了松洲城有头有脸的人物,军营里的下属也来了不少,本来也该把谢翎请来,但谢翎却一直不见踪影。
见不到谢翎,他总觉得有些不安,想起汴梁来的苏大人也在席上,唐诚搪塞了自己女婿几句,转头便去找苏大人,苏大人一问三不知,更加剧了他的怀疑。
他派人去府衙找自己两个庶女,没想到她们一起来了。
唐诚着急问道:“可是有什么消息?”
莺娘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唐诚,唐诚夺过来翻阅,越看越是心慌,谢翎竟然要向长公主奏报他私藏粮饷一事,可是为何不当场发难,反倒秘而不宣,太蹊跷了。
“这是哪儿来的,莫不是他用假的诓骗你们。”唐诚疑心病重,如今还未慌了阵脚。
“是在他书房里找到的,我们这些时日与谢翎身边的副将白鹤打好了交道,今日有意灌醉他偷了他的令牌,遣走院子里的士兵后,妹妹进屋找了许久才找到的,藏得可深了。”
燕娘斩钉截铁道:“是啊,爹,我把他的书信都看了一遍,都是家书,唯有这封是奏报。”
唐诚沉吟了片刻,挥退两个女儿,独自一人回了院子。
掩上房门,偷偷找出钥匙打开床底下的密道,他打着火折子走进了密道中。
密道幽深曲折,他点燃安在墙上的油灯,沿着墙壁摸索而去。
终于进了一个宽阔的地下密室,熹微的光线中,他揉了揉眼睛,确认自己没看错。
麻包袋成百上千摞在地上,仔细一数,数量分毫不差,而且他上次来的时候特意留了一根羽毛在上面,也不曾被人动过。
说明密室不曾来过人!
他眼皮直跳,暗叫不好,转身疾步往密室外走去。
狭长的密道里,昏暗的油灯明明灭灭,他走路的时候带了风,将油灯吹熄了。
视野前一片昏暗荒芜,他只能听到自己在黑暗中粗|重的喘|息声。
他手里的火折子早掉了,只能摸着黑爬出密道,密道里虽凉爽,但他出来的时候仍出了一身汗。
眼前有一道透亮的光线,那是密道的出口,他迎着光线飞奔而去,从床底的密道里爬了出来。
没想到迎来的却是驾在自己脖子上的利剑。
明亮的光线中,他看到谢翎似笑非笑的盯着自己,冰冷的剑刃已经划破他的肌肤。
在这一刹那,他的手脚发软,脑袋只剩下一片空白。
他听到谢翎冷漠又严肃的声音传来:“松洲指挥使唐诚侵吞粮饷,私造龙袍,意图谋反,罪该问斩。”
――
松洲一事被他派人快马加鞭送回汴梁,给大长公主递了密信。
随后他开始着手处理松洲善后之事。
唐诚被捕后,松洲落入他的掌控之中,当初他用大长公主给的虎符调动了驻扎在二十里开外的军营粮仓来充数,如今找回丢失的粮饷,自然要归还回去。
他还抄了唐诚的家,没想到光是一个唐府,便足以抵松洲士兵粮饷十年之多。
看着一箱箱奇珍异宝与沉甸甸的金银珠宝,谢翎眼底却毫无波澜,这些抄出来的东西都要运回汴梁充盈国库,与他无关。
白鹤在一旁记录,苏大人从旁协助。
苏大人背着手感慨道:“这么多钱财,是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没想到松洲竟然这般肥沃,也不知下一个松洲指挥使是否也会成为唐诚。”
“苏大人眼馋了?”谢翎出言调侃道。
“谢大人可别冤枉我。”苏大人连忙摆手道,“我可没这狗胆造反,没想到他在松洲做土皇帝不够,竟然还敢肖想皇位。”
谢翎但笑不语,龙袍是他栽赃,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他仰头看向远山,缥缈的云雾早已散去,露出了雪山的真容,恍惚间,他像是看到了父亲的面容。
父亲,孩儿知道谁才是杀害你的真凶,阿克玛死了,王笛死了,唐诚和他背后的昌邑侯,一个也跑不掉!
“大人,都盘点完了。”白鹤将清单递上。
谢翎仔细翻阅了一遍,合上清单还给白鹤,平静道:“回去收拾东西,准备启程回汴梁了。”
第65章
从汴梁去松洲, 谢翎他们走了足足半个月,如今归心似箭,日夜兼程, 竟缩短至七日便赶了回来。
远远就看见了汴梁城的城郭,谢翎驭马来到山岗的高处眺望皇城,城外车马喧阗, 正络绎不绝的涌入汴梁。
回程时风驰电掣,临近故土却近乡情怯。
骏马不安地踢脚,谢翎拍了拍骏马的脖子喃喃安抚道:“慌什么。”
不知在安慰骏马,还是在安慰自己。
白鹤拍马上前:“大人, 已经派人回府通传,说咱们午后就到。”
这次回汴梁,他将涉案人等一并带回来候审, 只为将幕后黑手绳之以法。
松洲之行虽结束了, 但回汴梁后仍有不少后续要跟进。
谢翎回头看了眼在树底下休息的一行人, 对吩咐白鹤:“该启程了, 别耽搁了时辰。”
他们晃晃悠悠的上路,终于赶在正午时分踏进了汴梁城门。
回到汴梁后, 还得先去一趟刑部转交犯人, 再去户部上交财物,谢翎处事向来谨慎, 让户部的人当着他的面清点, 核对无误后才算交接完成。
经此一案, 谢翎与一道办案的几位大人变得十分熟络,苏大人提议夜里一道去醉仙楼喝酒庆功, 谢翎想都没想就拒绝了:“诸位大人请自便,谢某就不去了。”
“哎, 谢大人,别扫兴啊,在松洲的时候你可不是这样的,可是担心郡主不让你去?”
谢翎不过片刻的犹豫便引来了他们的误解。
有人叹息怜悯道:“谢大人呐,怎么年纪轻轻就惧内了?”
还有人打趣他:“我看安阳郡主确实是有几分刁蛮,也难怪谢大人惧内。”
更有人冲他挤眉弄眼:“谢大人,如今是不是觉得还是松洲快活些。”
众人你一言我一句,将他们二人塑造成一对悍妇弱夫。
他们过于豪放的言论引来过往路人频频侧目,谢翎不得不打断他们:“谢某不过是觉得连日赶路太累,想回府休息罢了,几位大人无端将我揣测成什么人了。”
“那谢大人,今夜还去吗?”他们揣着手,幸灾乐祸地看向谢翎。
谢翎不好再继续推拒,万一真被传成惧内,他面子往哪儿搁,于是他点头道:“既然几位大人盛情难却,谢某便不再推辞了。”
几位大人这才满意离去。
谢翎与白鹤翻身上马,一道打马往谢府奔去。
晌午阳光正盛,街上行人渐少,他们打马过街,也无须拘束着,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便回到了忠勇侯府。
府门外站着两位长辈,身后跟着一群丫鬟婆子,小厮奴仆,乌泱泱一群人站在门前对他翘首以盼。
看着门前一排人,谢翎心中先是一暖,而后扫过几张熟悉的面庞后,面色却沉了下来。
走进府门,谢翎躬身行礼:“母亲,祖母,孩儿回来了。”
大夫人许久未见谢翎,心中感慨,握住谢翎的手,仔细端详他的脸,“怎么黑了许多,这一行你辛苦了。”
谢翎淡淡一笑道:“不辛苦,职责所在。”
他左右看了眼,直接问道:“怎么不见崔荷?”
“听说大长公主身体不好,她回了趟娘家小住几日。”
谢翎薄唇紧抿,难掩失望,沿路回来,脑海里闪过无数重逢画面,或见她羞涩,或见她期盼,唯独漏了她不在场的可能。
心中说不出什么滋味,只觉得憋闷得慌。
与祖母说话的时候勉强提起精神作答,直到老太君累了回屋歇息,他才送母亲回院子。
大夫人一路唠叨,谢翎只觉得煎熬,还好路程不远,他才松了口气,但接下来大夫人说的话,又让他的心提了起来。
“你既已回来了,一会去公主府把阿荷接回来吧,我看她今日没回府接你,指不定生你气呢。”
谢翎一愣,不解道:“她生什么气?”
大夫人眉头拧起,用责怪的眼神盯着他,“我如何知道,你昨夜派人传话,我连夜就托人去公主府送了信,结果她找借口不回来,我就知道不对劲,你们到底又怎么了?”
谢翎也纳闷,但为了不让母亲担忧,只好含糊其辞解释道:“也许是大长公主那儿确实离不开。”
大夫人无奈摇头:“真是个痴儿,大长公主天天进宫处理政务,哪儿像生病了,崔荷啊,分明就是逃避你,快仔细想想,你都做了什么,娘在信里警告过你,离那对双生花远一些,你有没有做到?”
“儿子没那种心思。”谢翎断然否认。
大夫人松了口气,“既然如此,你可有回信告诉她,让她放宽心?”
谢翎沉默下来,他好像一直都没有给崔荷回信。
一来事务确实繁忙,他忙得焦头烂额无暇顾及,二来因为信件里夹杂的一封汴梁小报,让他如鲠在喉,事后他问过信差,才得知那是他无意夹杂进去的。
那张小报里,极大的篇幅都在绘声绘色地说凤凰神女的事,边边角角的位置,则放置了一些汴梁里茶余饭后的消息,都是些达官府第,商贾之家宅子里不可张扬的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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