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一道题不会做, 想弄明白了再睡觉。
她打算问江珠,可是江珠不在。
慕留倒是在, 可是他们一个上午也没有多少交流。
杨枝打了一个哈欠, 瞟了瞟慕留。
他正襟危坐,一页一页地翻着刘其名的化学笔记, 比翻报纸还快。桌子上放着两个薄荷糖的塑料纸,凝滞的空气里弥漫着轻柔的薄荷香味。
杨枝尝试着叫他:“慕留。”
慕留又把笔记翻过去一页,“怎么了?”
“有一道物理题, 不太懂。”杨枝把题指给他。
慕留似乎还在生昨天的气, 眼都没抬,“你不太懂,跟我有什么关系?”
“……”
算了。
今天太热,不宜生闷气。
杨枝的手高高抬起, 重重落下,在慕留的左臂上猛地打了一巴掌。
慕留“嘶”了一声, “杨枝。”
杨枝充耳不闻,她把本子一合,趴在了桌子上,脸严严实实地埋进了胳膊。
耳边没了动静。
过了一会儿,慕留好像从她的桌子上拿了什么东西,杨枝听见了纸张的声音,笔尖的声音,还有一些零散的话,“空调坏了”,“是停电了”,“好像全校都停电了”。
班里的说话声越来越大,在杨枝的耳朵里却越来越小,她昏昏沉沉,一句也没听进脑子,意识一松,睡着了。
慕留正在草稿纸上写杨枝的那道题,笔速飞快,得知全校停电,他在下一秒丢下了笔,拉开后门跑出了教室。
他要去给杨枝买冰水。
她刚才就热得脸红,他怕她中暑。
怕她不开心。
慕留显然不是唯一一个这么想的人,高一高二几百个学生同时涌向小卖部哄抢冷饮,慕留还没跑到地方,几个高二的朋友已经无功折返,好心告诉他:“冰的全卖光了,回去吧。”
慕留不死心。
他站在烈日底下,目光在迎面走来的人群里寻找目标,每个人都两手空空,除了这一个——
这个人手里足足捧着三瓶冰水,不慌不忙地朝教学楼的方向走。
再往上朝脸一看,是江珠。
“江珠,”慕留跑到她面前,“卖我一瓶?”
江珠把他绕过去,“不卖。”
“你开个价?”
江珠想了片刻,松了口,“可以,你自己喝的话,二十块钱一瓶。”
“……不是我喝。”
江珠点点头,“送给杨枝的话,五十一瓶。”
慕留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江珠,你是不是疯了?”
“不然呢?”江珠弯起灵动的眼睛,“像你去美国一样全免费吗?”
慕留瞧了她几秒,叹了声气,照单全收,“行,我买两瓶,回教室给你钱。”
“两瓶是多少钱?”
“……一百!”
慕留把水从江珠手里抢过来,风一样地跑走了。
这个钱给江珠,给了就给了,再耽误下去,他怕冰化了。
遗留的冷气消失殆尽,教室比慕留走的时候还要热,赵老师坐在讲台上扇扇子。
杨枝还是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
慕留前额坠着汗珠,喘着气,把一瓶冰水悄悄放在了杨枝桌子的右上角。
另一瓶他握在了手里,眼睛望着杨枝。
一点起伏也没有。
他记起来,上次在机场的时候,她也是这么哭的,一个人坐在椅子里,不发出一点声响。
她越是安静,他越是慌张,掌心越攥越紧。
小心谨慎,忐忑不安,慕留倾过身,擅作主张地越过桌缝,胳膊搭上了杨枝的桌子。
他用手指环着瓶口,把冰水轻缓地贴到了杨枝的脸颊,又怕太冰,所以贴了一下就抬起来,嗓子放低再放低,“杨枝,你别生气了,题我会做了,我给你讲,好吗?”
杨枝被一道短暂而跳跃的凉意叫醒了,可她实在太困,不想动弹,脸依然埋在交叠的胳膊里。
男生的清澈嗓音钻进了午睡的余温,轻轻的,软软的,像一只毛绒绒的小动物在她耳边蹭来蹭去:
“晚上我请你吃饭?”
“吃宵夜?”
“你别哭了。”
“我错了,我给你表演动耳朵,行吗?”
听见后面两句,杨枝的困意散得一干二净。
她略微动了下脑袋,还是没起来。
冰水再次挨上了女孩的侧脸,她合着眼皮,贴着昏黑世界里的唯一一份清凉,男孩的声音又响起来,“杨枝,别生气了,赵老师都看咱俩了。”
听见“赵老师”三个字,杨枝心脏紧缩,蹭地抬起了头。
脸颊闷得一片红,眼神带着几分刚睡醒的呆滞,警觉地瞅着慕留。
她不敢看讲台,小声问他:“她还在看吗?”
慕留也发了呆,“你没哭啊。”
“?我为什么要哭?”
“……”慕留舒了一口气,肩膀也跟着松下来了,“那就好。”
“那赵老师还在看吗?”
慕留半个人倚在杨枝的桌子上,冲着她提起了唇角,“不知道,看就看吧。”
哼,杨枝腹诽道,你以后是不在这个班了,她还要待两年呢。
她鼓起勇气望向了讲台。
赵老师坐在椅子上,左手扇一下扇子,右手扇一下作业本,百无聊
赖,面无异常。
“胡说八道。”她气鼓鼓地对慕留说。
慕留笑了一声,把手里的水递过来,“这两瓶冰水都给你,嗯…等下了晚自习再给你动耳朵,行吗?”
杨枝把水收下,把人推走,“今天不想看。”
“那晚上请你吃饭?”
“也不要,今天太热。”
“那我给你讲题?”
“等一会儿。”
杨枝把头扭了扭,先往后,再往左。
陈琢已经有冰水了,江珠还没有。
杨枝把其中一瓶搁在江珠的桌子右边,大方得像个散财童女,“江珠,这瓶给你。”
江珠故意地扫了慕留一眼,对杨枝说道:“谢谢。”
慕留牙齿相磨,把哑巴亏细细咀嚼,一口一口咽进了肚子。
但慕留不算什么都没捞着。
杨枝冰水喝够了,从书包最底下找出一个红苹果,搁到了慕留的桌子左边,“这个给你。”
一见苹果,慕留高兴了,牙也不磨了,从后门溜到水房,把苹果洗得晶莹又水灵。
慕留在右边啃苹果,江珠在左边喝冰水,杨枝在中间写作业,各有各的快乐。
过了五分钟,年级主任在外面敲门,赵老师出去又进来,带回来的消息让全班都快乐了:
“同学们,由于天气原因和供电原因,今天的晚自习取消,上完第九节 课就放学。”
班里一片沸腾,赵老师也眉开眼笑,“行了,回家也得好好学习,下个礼拜就考试了。”
“考完试就放假了!”一个男生在底下接话。
今天天气酷热,学生的学习积极性不高,赵老师正好跟他们扯起了闲话,“对,考完试就放假了,再开学你们就高二了,就有文理之分了,但是大家不要觉得学了理或者学了文,不学的那些就没有用了,以后会有你们想不到的那种小知识点突然蹦出来,比高考题偏多了,也有用多了。”
十六七岁的少年少女安静不语。
他们没心思去想以后,以后太远,他们只能关心上节课的例题,明天的作业,下周的期末考试,时间尽头是两年后的六月初。
陈琢在后面凉凉地说道:“要学的那些好像也没什么用。”
她在杨枝和江珠的背上各戳了一下,心花怒放地问:“放了学,我们要不要去外面吃个饭再回家啊?”
三个女孩互相对了对眼神,江珠点头,“可以。”
杨枝也点头,“好呀。”
怎么不说热了呢?
旁边的慕留啃着酸酸甜甜的苹果,总觉得味道有点蹊跷。
一连三天,天天高温,慕留每次说请吃饭,杨枝都没答应。
昨天夜里下了场大雨,雨声如雷,杨枝一整晚都没有睡好。
爸妈的摊子很依赖天气情况,一到雨雪天,生意就不好,杨枝受了爸妈影响,从小就不爱雨天。
幸好,这个早晨晴空万里,杨枝迎着雨后的清凉,一路骑到了学校。
今天是她和慕留最后一天坐同桌。
但是今天不错,她想。
七点钟,慕留准时进班,杨枝笑盈盈地对他说道:“今天下了晚自习,你请我吃饭吗?”
慕留答应下来,“没问题,想去哪里吃?”
“学校附近那一家吧。”
“好。”
这一天没有什么不同,杨枝在上午和下午分别吃了一根香蕉,慕留给她扔了两次垃圾,讲了几道题,晚自习的时候杨枝打了个哈欠,慕留送了她两颗薄荷糖。
晚自习提前半小时结束,因为他们要为下周一的期末考试布置考场。
杨枝和江珠陈琢分在三个考场,要等到下周一中午才会一起去食堂吃饭,杨枝和她俩说“考试加油”,跟慕留推着车离开了。
陈琢站在原地,对着他俩的背影望了好半天,伸手抹了抹眼泪。
江珠一副不可理喻的表情,“你在干什么?”
陈琢吸了吸鼻子,“以后再也看不到了。”
“也许他们以后还会在一起。”
“那他们也不会穿着校服推着自行车了。”
“那你想让他俩怎么办?”
“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
也许是因为少了高三的学生,又也许是因为期末到了,面馆比上一次来的时候清净了一点,空着三四张桌子,坐着的都是一中的人。
慕留和杨枝点了两碗素椒面,跑到冰柜跟前翻饮料,俩人把冰柜翻了个底朝天,老板的脸拉到了地上,也只找出了一瓶冰薄荷雪碧。
慕留让杨枝拿了这瓶蓝色雪碧,他挑了一瓶绿色。
杨枝喝下一口饮料,开门见山地问:“你为什么要请我吃饭?”
慕留态度诚恳,“因为惹你生气了。”
“那你怎么惹我生气了?”
“因为没和你说话。”
“那你为什么不和我说话?”
“杨枝,我来学校上个学,连座位都没有了。”
“那是因为你不来上课,跟我有什么关系?”
“……”
慕留低头吃了两口面,反客为主,“我过生日那天,你给我发短信了吗?”
不提还好,一提,杨枝把这茬也记起来了,“你都不回我短信,我为什么要给你发?”
“我没看见。”慕留说。
之前他在香港,手机收不到短信,生日那天他正好飞回来,看到了杨枝在一周之前给他发的信息,他等生日祝福等到了凌晨,因为没有等到,所以一气之下就没有回复她。
再后面,他就用不了手机了。
明明就看见了,还在那里大言不惭地说谎,杨枝气得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脚。
慕留笑了,“动手还不够,现在还要动脚?”
因为你欠,杨枝在心里回答。
两个人打打闹闹,聊起了很多以前的事情,说到了他们的小学同学,初中生活,还有他们行将结束的高一。
慕留收敛了笑意,认真问道:“北京那次,你在机场哭,是不是因为我说错了话?”
杨枝“咕咚”咽下一口雪碧,“不告诉你。”
换成她问:“上个学期我问你是不是喜欢江珠,你为什么这么生气?”
慕留的视线对准她的眼睛,悠悠开口:“你告诉我,我就告诉你。”
第59章 059
杨枝抓着冰凉的塑料瓶, 心中反复掂量。
有一句话,她很想听慕留对她讲,在他们一起放学回家的路上, 在他坐在旁边低声笑的时候,在她睡前胡思乱想的时候,她都在想。
可自卑是十五岁的她埋得最深的秘密, 它在一条单行道上, 向下不向上。
慕留偏偏选了这样一个问题当筹码。
杨枝拒绝交易, “就不告诉你。”
慕留在用纸巾擦嘴,来来回回。
直到洁白的纸巾蹭出了一个小洞,他才停下动作, “好。”
夜晚的柏油路挥散着白天的余热, 风远不如今早清爽,自行车道上的女孩和男孩却不觉难捱, 两人慢吞吞地踩着脚踏板, 十几分钟的路,拖得比第五节课还长。
可是骑得再慢, 也有到终点的时候,十点过了,小路亮了灯, 清楚地照着尽头的分叉路口。
杨枝和慕留下了车。
慕留先出了声, “下学期我事情好像有点多,但期中和期末肯定会来学校,到时候跟你说。”
“慕留,”杨枝低着头叫他, “下个学期,我就不住小姨家了。”
一道车轮声戛然而止。
“那你要住在哪里?”慕留问道。
杨枝也被迫停下, “住学校宿舍,小姨她,有点事情,所以我不能住了。”
“那怎么现在才告诉我?”
“想告诉你的,可是你一直没来学校。”
慕留攥紧车把手,一声不吭地瞧着杨枝,眼里的光亮暗下来,少年的张扬肆意随之消隐,最后只留下青涩的无措。
他张开嘴,干
哑地问:“所以,这是最后一次回家?”
杨枝垂着眼,“嗯。”
慕留点了点头,“那我陪你走到家楼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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