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忙脚乱地从头上拿下那块还有些潮湿的帕子,阮文不晓得妇人姓谁名谁,只得发出一声呆滞的:“呃……”
“还愣着作甚!”
膀大腰圆的妇人被阮文这呆头鹅的模样气得不行,她大步过来,提起个大木桶就往阮文手里塞。
“还不快去送饭!”
饭?
大木桶里果然散发出阵阵饭香,看来用得是不错的米。
“我知你不喜欢伺|候宫外来的那些粗人,也不想被指给他们其中之一为妻。不过你也听陈公公说了吧?今日便是那些粗人在这宫里头的最后一日。”
“你且把饭给他们送去。若再有登徒子来摸你屁|股,你便告诉给我知道,我让阿一他们悄悄替你出气!”
“嗳!”
阮文大致明白了情况,提着木桶就清脆地应了一声。
这倒是吓了那膀大腰圆的妇人一跳:“乖乖……灵芝今个儿怎么转性了?”
阮文不管这些,她抱起木桶就开始飞奔。
她要去那个地方。那个她在上一层梦境醒来时最先去到的那个地方!
那个小小的储藏间!
“灵芝姐姐!”
路上有相识的宫女与阮文打招呼,阮文只是匆匆一笑就风般略过那两个宫女的身边。
两个宫女都被阮文吓了一跳,其中一个还拍着胸|脯:“灵芝姐姐今日怎得这般不稳重?”
另一说:“她居然把桶抱在身上,连衣服都脏了。”
“难不成是外头来的那些登徒子又调|戏她了,她这是赶着回去向张妈妈告状?”
“可她来的方向不是张妈妈在的小厨房吗?”
两个宫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晌、摇了摇头,又往小厨房的方向走去。
阮文一鼓作气冲到了那个堆放建材与工具的屋子里。
这里果然没有人在。
——工匠们都被大太监召集走了,这会儿正准备吃死前的最后一顿饭呢。
放下那一木桶的米饭,阮文轻轻吸气,推开了压在木气窗上的工具架子。
木气窗果然还在那里。
第056章 猫妖传07
阮文一铁锹砸烂了木气窗。
果不其然的, 因为上面的动静,木气窗下头传来惊疑不定的窸窣声。
那些声音很小,几乎像是蛇虫鼠蚁受惊所发出的响动。身上没有照明, 单凭肉眼阮文只能透过木气窗看到一片漆黑。
但阮文已然知晓这个储藏间里的秘密, 因此她没有犹豫,抱来那个装有米饭的木桶就敲了敲。
“开饭了!”
见储藏间里还是没有声音, 她打开木桶,将飘散着米饭香气的桶口对向了木气窗。
“好香……唔!”
“笨蛋别出声!”
黑暗中,有一个孩子出声训斥另一个孩子,她似乎还捂住了另一个孩子的嘴。
可是马上就有第三个孩子怯怯地出声:“可是姐姐、上面的姐姐不像坏人……她知道我们在这里,还带了饭给我们……”
“闭嘴!你们忘了爹的话么!?在爹来接我们前,我们都不能出声!再说哪儿有坏人把自己是坏人写在脸上!你难道没看见门她是砸开的——”
小姑娘骂到一半就住了口, 显然, 她知道自己的声音已经被阮文听了去。
阮文也不失时机地笑道:“姐姐就是替爹爹过来给你们送饭的。都出来吧。”
其他孩子都发出了惊喜的声音。他们中的几人不再继续在黑暗里猫着, 而是站起来就往木气窗这边走了过来。
有光线透过木气窗照亮了这几张脏兮兮的小脸。
这些孩子
正是工匠们偷偷带进来的孩子。
封建社会并没有优生优育的概念,也没有健全有效的避孕手段。不论贫富,任何家庭都渴望自家能有更多的孩子。这导致一个家里同时有五、六个嗷嗷待哺的孩子也属于正常情况。
单靠父母做工, 想要养活所有的孩子是相当困难的。节约家中粮食最有效的方法还是把孩子带到做工的地点, 混上一口吃的。
工匠们大概就是出于这种心理才把这些孩子带进皇城里来的。横竖建设宫殿用的建材一次、两次根本就运不完。把孩子混在建材里偷偷带入,被发现了也至多就是给守门的禁卫军一点贿赂……
宫殿的建设时长都是以年来计算的。相比起孩子几年吃下肚的粮食, 这点贿赂也算是划算。
为了藏起孩子,不让更多的人发现, 工匠们专门打造了下面那间狭窄的储藏间。
为了让那些太过年幼、还不大懂事又怕黑的孩子也愿意进去藏起来, 大人们约莫还骗孩子们说这是“玩捉迷藏”。
工匠们没想到的是:皇帝压根儿没打算让他们走出皇城。宫殿竣工之日, 就是他们被驱赶上祭坛之时。
厮杀里活下来的那个工匠应当就是这些孩子中某个、或是某些孩子的父亲吧。他活着、拼命活下去不是为了自己, 而是为了还在储藏间里等着自己的孩子。
……他或许已经预见了自己不去放出孩子,孩子们会落得怎样的结局。
就像阮文刚进入上一层梦境世界里看到的那样, 孩子们都死了。
活生生饿死的。
死前他们用自己小小的手,在墙壁上用指甲划下一个个的“字”。尽管没有接受过正统通识教育的他们所划下的那些“字”甚至都不是正确的字。
他们在求救,拼命地求救。即使喉咙因干涩而发不出声,即使四肢因饥饿而使不出力。
他们想活着,只是想活着。
于是他们“活”了下来……化作怨念冲天的冤魂,“活”了下来。
“这一桶饭,可以让你们每个人都吃饱哦。”
把木桶口又朝着木气窗的方向倾了倾,阮文手上扇风,将米饭的香气扇进木气窗里。
孩子们齐齐发出了咽口水的声音。
这会儿就连那个年纪稍长的小姑娘都忍不住往木气窗这边挪了挪。
就在阮文看清小姑娘脸的这一刻,一个人影出现在阮文的身后。
砰!
阮文的后脑勺挨了结实沉重的一击。
软倒下去的阮文不甘心地拧动身体,朝后看去。
在逐渐被鲜血侵染的视野里,她瞧见一个小太监站在那里,手上还举着半块青石地砖。
失算了……!忘了收受贿赂的不仅仅可能是禁卫军,还可能是太监!
放出这些孩子约等于会让上面的人察觉到下面有人收受了贿赂,一旦收受贿赂的事被彻查……死得人可就不是一两个了。
这和收受贿赂的人实际得到了多少利益无关。“为了钱财放不相干的人入宫”等同于“可以为了钱财可以让刺客入宫”,这可是足以砍头的重罪!
意识仿佛从极高的高空中被抛落到海面上,霎时间被撞击得粉碎溃散,阮文只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要炸开。
“咳呕……!!”
口中喷出血来,鼻下也是两管黏腻。差点昏死过去的阮文因为听不到声音而朝自己的耳朵摸去。她这一摸,又摸到两手黏腻。
七窍中的五窍都在流血,阮文的手脚凉得和冰一样。
她颤颤巍巍地想要站起,膝盖却是一软。
阮文摔倒在鼎中,撞出一声沉闷的金鸣。
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躺下。脸抵在冰凉厚实的黄铜上,阮文干脆地闭上了眼睛。
她是不会放弃的!
不就是脑袋爆炸了两次吗?不过这么点事而已!
她还可以继续!还可以重来!
她一定要从这该死的梦里出去!
“……张妈妈,方才我们遇上了灵芝姐姐,她今日好生奇怪,就像是——”
阮文回过神来,手指差点儿被自己落下的刀切断。
“妈妈?”
菜刀落在砧板上发出“笃”的一声。两个小宫女以为面前的“张妈妈”生气了,连忙缩了缩脖子。
阮文抬起脸来,冲着二人和善一笑,却吓得两个小宫女大气都不敢喘上一下。
“帮我送些菜去给那些小公公们吧。他们这些日子也辛苦了。”
两个小宫女对视一眼,结结巴巴呃呃嗯嗯地应下,心里都在说怪事了:负责这里伙食的张妈妈是宫里的老人。她可从来不会把小太监们称呼为“小公公”。便是李公公那样的管事太监,在张妈妈口中也只是“阿一”。
……难不成今天张妈妈和灵芝姐姐吃了什么奇怪的东西,两人吃转了性子?可这里的小厨房也没有番邦进贡过来的古怪食材啊。
拿食盒装好“张妈妈”给的酒菜,两个小宫女一面奇怪,一面还是按照阮文这个“张妈妈”的吩咐,去给小太监们送酒菜了。
希望这能给监视那间毛坯屋子的小太监打个岔!
阮文想着,冒着滚滚热汽从蒸锅里取出一碟豉汁蒸排骨,打包进了食盒里。
米饭虽香,可哪儿有小孩子不馋肉的?
她就不信这豉汁蒸排骨还钓不出一个孩子来!
抱着食盒就冲,冲没几步阮文又退了回来。
光用孩子引着工匠们冲出宫殿还不行,她得确保没有人拦着工匠们出宫。
她无法保证自己从这位“张妈妈”的身体里出去后,下次能穿个禁军统领什么的。以她目前的身体,她想要调开禁军,只能有一种方法。
搬了些柴火堆在灶膛前,阮文往灶膛里头塞入了几根粗大的木头,又故意让木头从灶膛里伸出,搭在了柴堆上。
更多的柴火从柴堆上眼神出去,蔓延向厨房的各个方位。做完这一切,阮文拍了拍手,抱起食盒再次冲出厨房,还不忘拿根木棍插在厨房门上当门锁。
根据她的计算,很快火就会顺着木头从灶膛里蔓延到柴堆上。柴堆上的火焰又会点燃四处铺着的柴火,让厨房整个都燃烧起来。
放火烧了这厨房虽然很对不起张妈妈。
可是除了这个方法,她也想不到要怎么调开禁军,让禁军暂时没空去捉拿那些工匠们了。
抱着食盒的阮文又冲进了那间毛坯屋子。这次她留了个心眼,在进入屋子前多左右溜达了一下,果然在拐角处瞧见那个上一个梦里给了她一砖的小太监。
小太监这会儿正和同伴眉开眼笑地分享着酒菜。看来一时半会儿注意不到这边的动静。
有了上次的经验,阮文没有砸开气窗,而是一菜刀劈开了气窗上的小锁——张妈妈不光力气大,还有趁手武器菜刀。
这点响动可比阮文上次暴力砸开木气窗小多了。
映入孩子们眼睛的画面也是木气窗被人从外打开。
阮文这回没有立刻开腔,反倒是把油花花香喷喷的豉汁蒸排骨给拿了出来。
孩子们哪儿受得了这诱惑?
不少人同时咽了咽口水,肚子里发出饥饿的咕咕声。
阮文压低嗓音,冲着木气窗下道:“快出来吧。这是你们爹专门给你们留得排骨呢。”
“排骨……!”
孩子们的脸出现在了气窗之下。被微弱的光线照亮的那一张张脸孔上无不充满对食物的渴望。
阮文心跳如擂鼓,只怕那小太监吃完了酒菜回来又看见自己要放出被关在储藏间里的孩子们。
可是她又不能催孩子们。她怕自己一催,那多疑的小姑娘
再次起疑,她又要功亏一篑。
“猪崽!”
就在阮文焦虑地注意着门外的动静时,储藏间里的小姑娘发出一声惊呼。
阮文迅速回头,不一会儿,一个头发稀疏的小脑袋从木气窗下冒了出来。
一张五官尚未长开的小脸颧骨高耸,脸颊凹陷。明明是那么瘦的一个孩子,他身上的衣服却仍旧短了老大一截,还四处都是不同色的补丁。
名叫“猪崽”的男孩儿并不胖,他甚至瘦得和猴儿差不多。
“嘿嘿……”
贪嘴的男孩儿一见阮文就不好意思的笑,而阮文只一眼就认出他是上一个梦里那个闻到饭香就说自己不像坏人的孩子。
“猪崽”这两个字对现代人来说或许是贬义词。但在这个时代里,但在这个世界中,这两个字却寄托了父母对孩子最深的祝福——对于平民而言,吃成小猪仔就是他们能想到的,最幸福的事情。
猪崽见到排骨也没有马上下嘴。
即便他已经被馋得哈喇子往下流,他还是咽着口水朝着木气窗下喊:“快上来!这儿真有排骨!”
猪崽的声音没有收着,他这么一喊,木气窗下的孩子们都听到了,毛坯屋子外头的太监们也察觉到了屋子里的动静。
阮文的心霎时间凉了半截。
这个刹那,她冲过去一把捞起猪崽,接着就冲出了毛坯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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