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曜瑞,本名亘,为容南莲堂兄幼子。他的父亲老来得子,期望幼子能大有作为,遂取曜瑞二字,但不料他长大后乐于游山玩水,志于修玄清谈,老父无能为力,也就看开了去。
容南莲本想把机会给自己的亲兄弟,从自己的亲侄子里选,好能把景元琦彻底捆在容家的台柱上。不过皇帝曾经举办过曲觞流水,听闻容曜瑞的游痴之名,知他年龄与女儿相仿,便存了招婿之心。皇后知皇帝定下的事难以回旋,也只好接受。
容曜瑞的父母进宫谢恩后,回家看到儿子得意忘形的样子后,大惊:“你将尚主,以你远离朝堂的志趣,不应该很怨愤吗?”
容曜瑞不好意思地朝父母行礼,才慢慢将皇帝单独召见的内容托出:“陛下以清谈逸志赏识我,说她的女儿倒也爱摆弄花草树木,欲撮合我们作比翼鸳鸯,陛下为君为父,已是至善,我为臣为子,都没有理由拒绝。”
不久,此段对话从容家流出,一时为京城美谈。况且不久,容曜瑞受封秘书郎,京都钦羡者更多。
容曜瑞所处的士人团体中,有一人也有与容曜瑞相仿的经历,是周家次子,周季萌。
周季萌曾为赵昭容留意,皇后曾经请示于皇帝,皇帝不可置否,周家也对此不热衷,最后此事不了了之。不过周季萌在广宁公主议婚期间,父母就定了妻子,甚至先于公主成婚。
好事者看见周季萌与容曜瑞同处一室,就谈及此事并有意对比说笑,好在两位都是周正君子,反呛了回去也没多刻薄,等成婚日近,谈论公主本人的明显变多,这事风头算是过了。
不过周季萌还是打趣容曜瑞,“曜瑞以游痴出名,不知公主可能受得了曜瑞一如既往的痴狂?”
容曜瑞未婚,听已婚的周季萌戏弄他,纯正的心思瞬间想歪,怎么,周季萌这时的语句竟如此含糊了!“不管公主品性如何,我自会好好待她。周兄与其贤妻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久为士族佳话,我和公主以后自当好好学习。”
可真冤枉周季萌了,容曜瑞年少出名,但到底对婚恋知之甚少,婚期日近,血气方刚的容曜瑞自然容易想歪。
周季萌哈哈大笑,旁边士人也拊掌不禁。只是周季萌的神色带些细微的冷意,但泱泱一众无人能察觉出而已。
宴会结束,各人回了各自的居所。周季萌回了周家,文幼旋早在门外迎接。
见妻不辞辛苦在寒风等待他的归来,周季萌内心一暖,关心道:
“可是有事?今日风大,让仆人等着就是。”
文幼旋淡淡地回道,“老爷和夫人有事找您。不过,治家者不敢失于臣妾,也不能失于妻子,这是我理应做的。”
周季萌缓了一阵,才开口,“幼旋说的是。”
他才是真正的得意忘形之人,对她一次次报有幻想,又不断看到她冷冰冰的眼神和漠然的态度,希望总该绝了吧,周季萌叹息。
堂上,周雲和赵氏用了饭,大哥周伯荣在一旁侍候,他们都有着和文幼旋相同的表情,淡如清水,不能掀起任何波澜。
“蔚卿,公主大婚,景仪和你照旧代我去祝贺。”等餐具撤下,堂下的子辈们恭敬地站立齐,周雲表情平淡地说。
大家都静默不语,他们本就习惯周雲的发号师令。周伯荣和周季萌及其妻室均有品级,此等盛事必须前去,只是品级最高的周雲不去,稍显古怪。
见众人不发问,周雲又补充了一句,“你们就说我身体不适,无法亲观。”
赵氏随后扶走了丈夫周雲,周雲跨过门槛时踉跄了一下,碰撞的声音突兀而起,在空荡的梁屋格外刺耳。
周季萌也不知父亲是真病还是假病,只是思考家里最近发生过的事情。当想到公主的婚礼时,他就想到白天容曜瑞的羞赧,也不知痴迷游赏的他,尚主后还会保持这般心思吗?而且,这个即将出宫的皇女,又该是何种人物?
这几月正是秦淮河畔一年中颇热闹的时候。建康丽人乘船踏青,岸上更有少年三三两两聚集,相望于河水中央。
不同于城内的旖旎风光,宫廷里公主的册封和告庙还未结束。景元琦殿内拜受和使者还报后,本须由她进献谢表。但父亲也早有安排,找了当今颇具文采的文学侍臣代笔。她虽落寞,但看到那篇谢表,不快就顿时消散了。
她封号昌元,被赐公主第,驸马容曜瑞,不日便成婚。婚期不远,即是半月之后。
最后一日,此时的等待也是一件漫长且无聊的事。她惊觉在宫内的时光无比令她流连。朝霞高送进屋子里,许久许久、一寸一寸地蚕食到景元琦的脚尖可以点到的地方。
忽然,一个人影的黑色将金色吞没,景元琦抬头望过去,松了一口气:他可算是来了。
第十七章 梦过了无痕
“阿姊……”景令瑰一反常态,气喘吁吁道。
景元琦一愣。抬眼,想说些什么,但终是无言。
庭外,春风一拂,清雅的迎春纷然飘落几瓣。
景令瑰也失落地垂下眼。
他意识到了什么,尽量使面色稍作柔和些。景令瑰轻声道:“此次来找阿姊,是为庆贺新婚之喜。”
不等景元琦出声,他从衣襟里拿出一个做工精细的玉牌,上刻有一首小篆贺词,还有两条红丝线在首尾穿孔系结。
恍惚之间,景元琦接过寥寥一看,笑道:“阿归有心了。看来我是要收好这个物件了。”
景令瑰脸上逐渐露出真挚的笑容:“贺词乃我亲作亲刻,阿姊看看所作如何?”
她低头一看,赞许说:“尚可。”
“姐姐新婚佳日……日后答应我的,”景令瑰垂眸,“不要忘了。”
“我怎会忘?你大可不必担心。”景元琦挑眉反问。
她又想起了什么,语气冷了下去,“嘉珺,我一直想问一件事。 ”
他心下一惊,回头只见景元琦已经换了面色,语调平淡:“你可曾有事瞒着我?”
她的轻问使连慬浠立在那不知如何作答,欲言又止只剩春风穿堂掠过。他一瞬间记起许多画面,从央求皇后到听闻生母,都未跟姐姐讲过具体细节,只是应付了事。
这幅场景落在景元琦眼里,她缓缓转身走入内室。姐姐的孤影却萦绕在景令瑰的眼帘中,“我将成家室无法管束你。以后要专注学业,不可荒废嬉戏。”
“阿姊,我是东宫,也有了良娣。”他终是忍不住说了一句。怎就这两年的时间,他就一辈子就跨不过去?看她故作成熟教育自己的模样,他心下有点失落。
景元琦脚步一顿,回头看向他。他依旧是习惯跟在她身后的小小少年,只不过她和他已到有外人的年龄。
“对啊,我怎么会忘了……”她长叹。
景令瑰不知为何自己就如此鲁莽开口,泄出心中平日浊气后倒让她误会了。他急忙补救道,“可阿姊,我们俩永远都是亲人,跟外人不一样。”怎会忘记这股天赐的血脉牵连?对啊,他忽又觉得自己忘却了这点,“比如那个良娣,还有阿姊你的……”
她望着他尚显幼稚和激动的脸庞,还是换上了赞同的微笑,“阿归,你说的对。”
分别后,景令瑰下进中庭,只痴痴望女墙旁那满枝鹅黄迎春,忽觉春之迎春于他,不过是秋之黄花。
--
公主的车驾前往公主第之前,云太妃来到了正殿等着她。她携手景元琦,一同带她坐车前去她的府第。殿中是皇帝和久未出现的皇后,还有长公主和太子。景元琦看见姐姐脸上是平和的笑,弟弟脸上就是礼仪式的端正之态而已。
偏殿是皇室和容氏的宗妇贵女们,她没来的及注意景合和景英,还有怜真在不在里面。
当她坐上障车,倒没有预想的伤心难过,却嫌马夫驭车的速度有些慢了。车驾没走多久即到公主府第,府第早有两家的人在等着,见今日成婚的公主来临,都很是激动。
景元琦原本有些不耐烦的心思,随着这些人的兴奋喜悦也成了稍许的期待。
太妃主婚,天子嫁女。此乃城内一大盛事,日暮时的府第内红光冲天。
公主的长姊也随她来了这个离皇宫很近的公主第。
自从金镜里出现了周季萌的身影,它仿佛一直提醒她,那个少年即将出现在何处,在做什么。有时看见他头戴白帢在清幽的竹林里持扇优游,她心神摇曳,想化作他为之驻足和轻抚的绿竹,共同听那惬意的窸窣之声,让周围一切的苦闷烦扰,于昏眩的午后浮光中弥散无形。
她凝视许久,那逍遥的美梦,让她头次未生出不想毁灭这些的妄念。
昨晚,梳妆镜里有他出席婚礼的影子。
周季萌一步一步踏进公主第,整个人被明媚的艶红所吞没。他就像他来参加自己的婚礼一样,只不过那时她未曾注意过。
景安珺不禁难耐地四处张望。旁边的老仆人以为她等不及自己的妹妹,笑着提醒道,“公主,昌元公主马上就到,还请别急啊。”
景安珺僵了一下,随即敛去眼底情绪,“嗯,我知道了。”
也是,周季萌也不一定能来正室,她不一定能亲眼看见他。
周季萌遵父命,同兄长一道前来昌元公主第。他以为这次跟上次相同,走个过场而已,但一撇见那块牌匾,无由地生出熟悉之感。
这股情绪有些奇怪,他面上不表,且按下那种异样。
到底平日压抑过久,他有些期待这场婚礼。踏进公主第,他似是踏进很久以前的梦境一般。周围喧闹如潮水,而他只是应和称是。他抬眼打量着这华阙朱堂,那股被压制的熟悉感汹涌而出,让他的心脏猛地一跳。
“昌元公主,到。”
清俊的少年应声而望。那身形尚小的女孩此时还用扇子遮住了脸,看不清容貌。旁边人的夸赞顿时沸腾起来,他却忽然烦躁,因为愈是吵闹,他愈看不清公主的模样。
今日的新郎只比她长一岁,父亲早逝和公主婚事便提前给他加了冠。作为他的朋友,周季萌能看出容曜瑞镇定自若的背后是数不清的慌乱。容曜瑞盛装打扮,倒显得比平日更加女相,面若冠玉,羽睫轻颤,好一番羞涩模样。
周季萌随手拿起酒觞品了一口。兄长叹道,皇帝嫁女,果然奢华。
他淡淡应和说:“天家,莫不如此。”
周伯荣低头,满满地担忧,“今若平子之二京。”
“朝堂之事便在朝堂解决,何苦牵连到婚嫁呢?”周季萌勉强宽慰兄长。
周伯荣苦涩说道,“季萌,前不久魏应之叛,牵连者甚广。近日朝廷在查与魏应的书信往来之人,那些得志小人,又乘机兴风作浪,打压异己了。”
正当兄弟两人在闲谈时,新婚夫妻回了新房,宾客却根本没有要走的意思。
景安珺在张望到他的身影后,明知他未曾注意过自己,却还是因为这种不公,平添了极大的愤怒。
她知愤怒也好喜悦也罢,都需通过行动让那人铭记。挥鞭、恶语、训斥、奖赏……她一直都是这么做的。可那人是不相干的周季萌呢,景安珺要怎么办?
周季萌离开这里的时候,又忍不住回望了一眼,尤其是那个牌匾。
夜晚,例行公事般安慰完木头妻子后,他点灯看起了书。周季萌读了点志怪,不经意留心与妻子相似的症状。
“残魂……可寄生,亦可寄死……”
一兵士死后,残魂寄存在妻子的发梳上。梳妻子的乌发时,它又顺滑又轻柔;当妻子拿它为女伴梳发时,却停滞难用。
这则故事在一群荒诞不经的异事中显得格外正经。周季萌睡前还在想,寄死,乃寄托死物,那寄生又是何意?寄托于生灵之上吗?
果不其然,当晚的梦更加怪异。
似乎他穿过了重重花影,站在寂冷的台阶上。台阶上有白色花瓣,约是许久未有人前来。他拂开纷扰之雾,睇到了一堵墙。墙上红花绚烂,粉花温柔,开的正旺盛,与尘世间的是非丝毫无关。
周季萌只是垂眸瞧了一眼,便想赶紧寻找离开的门。待他转身欲走时,周季萌眼前瞬间一黑。
再睁眼时,他站在了一位新婚少女的面前。她比文幼旋还要矮,一直沉默不语。“你是?”她用扇子挡住了脸,闻言更是退了一步。
周季萌有些呆傻,这是梦见新婚之时了吗?窗外有人影浮动,更有促狭的低声细语。这肯定不是周府能有的。那她就不是文幼旋了。
他努力思考这位是何方女子的时候,恍惚想起白日里的那位公主。再眼前一比对,她都能一一对上。
“你可是公主……”
周季萌惊骇地后退,冷不防跌倒在地上。他怎会梦见好友的妻子,还是新婚时的床帏密事?
当他正慌乱不堪时,公主竟动了。
她却扇后,周季萌却彻底失了语。那姣丽少女鸦色的羽玉眉弯弯,白皙水嫩的面容上朱唇鲜红,似月如春。但周季萌忘不了她清澈的眸子,周围都是富丽堂皇的装饰,水晶、珊瑚、珍珠、金玉……却像是尽落公主眼里一样,她混合着羞涩与喜悦,不停地闪动潋滟水光。
当她认真凝望他的时候,他也落进公主的眼眸中,在无尽的深渊里不断下坠。
无意瞥见隔世桃花源的凡夫,在清澈的晨光里狼狈地抬起头。
梦过了无痕。
第十八章 鸦啼春日花
景元琦轻摇檀扇,坐在榻边好奇打量着容曜瑞。
“你知道,现在外面是什么声音么?”
容曜瑞局促不安,摇摇头。
她放下扇子,起身。扇面上的鹣鹣欲飞,罗带痴缠至每一寸空余。
景元琦来到窗边,横楣之下看不出外面的状况。
“好像是乌鸦。”她毫不在意,对他笑着说。
他仔细听了听,发觉那叫声实在粗哑,紧张了起来:“公主……”
“来人,把这群鸟赶走。”
11/41 首页 上一页 9 10 11 12 13 1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