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人立马回道,“公主,我们早赶了,可不知为何,明明没了鸟,还会有声音。”
此时容曜瑞已经走到门口,望向她,“公主,让我出去看看,好吗?”
景元琦看了他一会,忽然说道,“你别去。”
“可、可是……”
她继而又说,“因为我害怕。”
容曜瑞愣怔。她来到镜子前,却并未坐下,把那头上的东西挨个取了下来。她背后的长发柔顺地垂落,而少女随意讲道,“也许过一会就消停了呢?”
“也许吧。”容曜瑞干巴巴地回应,僵硬地坐回了床榻。
景元琦暗自嗤笑,也回了榻上。她只是脱了外衣,直接睡下了。
但过了一会,容曜瑞的脸庞又重新出现在她眼睛里。少年似乎鼓起了极大的勇气,伸手握住她的肩,可还是不断回避她的目光,艰难说道,“公主,今晚我们就这样歇下,可以吗?”
容曜瑞的脸庞,在绀纱罩的晕染下更加模糊不清,犹如陡峭春寒里的绿雾。她忍不住眨眨眼,就是他,就是他了?
“嗯。”她轻声道。
少年笑了。他秀美的容颜瞬间让她的心有些慌乱,她这才意识到他的双手还在自己身上,他们俩处于无比亲近的状态,他和她是“夫妻”……她才反应过来眼前人和她的关系。
她不知为何很烦躁,不去想容曜瑞,便去回忆宫中的一点一滴。
“谢公主。”
自始至终,他们的眼睛从未对上。
容曜瑞紧挨她躺着。他明明接受过教导,新婚之夜,需行夫妻之礼。可是公主与那几个小妹妹无异,她望着他那怯生生的模样,无论如何都让他生不出那些所谓男女夫妻之情。
唉,公主、公主……
手指还在隐隐作痛。他的这一夜就在这种苦恼中度过了。
——
这是出嫁后第一次以公主的身份再与亲人吃饭。她与驸马进宫拜见皇帝,脸上一派平静。容曜瑞自那日后胆子大了几分,几乎没有露怯。父亲微笑地看着他们两个,说道,“你们留下来用膳吧。”
这一留就是到了傍晚。熟透的太阳落进每一个人的爵杯里,在苦甜苦甜的琥珀酒上敷了散碎的金箔,酣酣催动开今日的长醉不醒。
长公主和太子,也来了。随着脚步声,杯中溜过景令瑰那颀长的身影,直至消失。她抬头,不经意瞥见了他的脸庞。春日的杨花也是如此飘泊漫漫,下一瞬便无影无踪。
有香灺细微散落,旁边一个宫女为炉内续添上了香料,没注意到那烟灰。宫女低着眉,脸上不见悲喜。
昏暗的内室外,有不少宽裙高髻的贵妇人边说笑边饮酒。只见其中有个稍显稚嫩的少女,神情淡漠,不住出神地盯着手中握住的羽觞。
丝竹声起,殿内已经再传呈上自湘、吴二地的美酒。配上美姬歌舞,这君主亲赐的欢娱,不可谓不让人醉生梦死。不去思考今夕何夕,只待更漏悄然而逝。
“公主……”
容曜瑞那柔怯又担忧的声音,在糜烂的宴会中蠹蚀出虚空的洞。景元琦转头,于洞中望向他的眼睛。
他不无担心,“您先别喝酒了……”
景元琦轻轻放下酒,笑了笑,“好。”
不久,等殿内宴席正酣时,她还是听到了什么异动。凄厉般的叫唤如雨落在她周围,润透了她的衣裳。景元琦下意识地望向容曜瑞,他也是一副震惊的神情。
宴席依旧,众人皆醉。
“他们没有听到。”景元琦低声说。“我们先等宴席结束。”
容曜瑞刚想回答,不料接着那声音猛然尖锐,节奏加快,犹如击鼓鸣镝,鬼面傩舞,十分激烈癫狂。
他悄悄抓住了她的手。
忽然,清冽的琴音传来,让那空洞浩大的乌啼竟慢慢被冲散了。鬼魂似乎自洿宫虚陵、黄泉幽壤中赤足走来,垂至地面的黑发披了一肩深重冷霜,渐渐融成泥泞的月色一般的雾气。
在妖娆的晚宴中,熏醉的王公贵族痴如烂泥。它站得如此清明,让她竟分不清鬼与人的界限在何处。
它抬头,看向公主和她的驸马,白如纸的脸上霎那间绽放出邪恶讽刺的笑容。它指尖竖在唇上,笑的弧度却在不断加深。
两人都吓了一跳,不约而同松开了对方的手。再定睛一看,哪有什么怨鬼,只见一个青年从席间走出,在大殿中央朝皇帝行了个礼。
青年似乎与她和容曜瑞相似年纪。他一身冠带,衣袖翩翩,白净的脸上一派平静从容。
“爱卿之子果真才华出众。这琴乐之道,我见朝堂也少有能与之匹敌的。”皇帝称赞道。
“陛下谬赞,犬子只是搬弄小技而已,岂能与大人们相提并论?”
一个素不相识的中年人也连忙起身,朝堂上回道。
容曜瑞倒是有些愣怔。
“怎么了?”
他听到了她的话,反应过来,自己早已松开了她的手,便再次覆了上去。
“是他们。”
景元琦不解,“他们?”
容曜瑞压低声音,“北归士人。”
她没再出声。青年行了礼就回去自己的座位,面上依旧镇定。他在一众贵族子弟中间显得有些局促不安,慢慢适应他们的言行举止,笑着同周围点头应是。也许因为刚才那场幻境,景元琦总觉得这个人好似在夜里盛开的梨花,从幽冥而来,阴气森森。
建康的江水养育了秦淮的旖旎风光,不知江北的他们又是因何物滋养成人?
景元琦胡思乱想着,而眼前的歌舞依旧令人烟花缭乱。堂上的众人心思各异,那些小孩子看歌舞倒是执着积极,目不转睛盯着那翩然衣袂。
待到宴会结束,二人及随从将回公主第的时候,太子终是按捺不住,追上她,唤道。
“阿姊。”
她知道他终究会喊她的。一个晚上,弟弟对她的目光都避之不及,不愿与之相对。他们从未如此生疏过。
容曜瑞见东宫来此,连忙行礼:“殿下。”
景元琦面朝驸马,摆出一副温和笑容,“你先去车上等我便好。”
见她这么说,容曜瑞有些犹豫,不过还是朝他们行了礼,转身离开了这里。
望着容曜瑞的身影,景令瑰叹息,“阿姊终究与我有壁,今日见驸马,我才领悟。”
景元琦不想让气氛变得苦涩凝滞,打趣道,“驸马终究只是驸马,你不是早知道其中的道理吗?”
“好了,不说这些,阿归何时有空过来?”
景令瑰低头沉吟,犹豫道,“大概过半月。”
她笑了起来,很是促狭地说道,“你可别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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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廷依旧是空旷而凄冷的模样。无月无风,喑哑难眠。他顺着台阶一级一级走上去,再绕过柱子,看向里头忙碌的宫人。
“殿、殿下!”一个宦官见他回来,连忙大声叫了起来。
景令瑰不禁皱眉,“怎么了?”
宦官双手递上一个鸟笼,笼子里是咽了气的鸟。它的身躯小小蜷缩着,安然闭上了眼睛。
“太子啊,是不是这芙蓉鸟的叫声太好听的点?”历经沧桑的帝王的嗓音也是沧桑的,带着永不消散的沙哑。
景令瑰没有再出声,殿里一片死寂,不巧的是不知道哪里有只鸟不时相地叫了几声,在他的耳里甚是好听,应是林子里的几只黄莺的娇啼。而在帝王-也是他的父亲的耳里,却是令人心烦意乱。
“动物终归有命数。移居于此,惊吓而亡,果真胆小不堪。”
景峥冷声嗤道,却是回头看去。
后面跟着一个官员,面貌陌生,见皇帝看着自己,连忙说道,“世间鸟类叫声大抵不过都是一样,只是在山林里,则为空磬音;在寻常人家里,则为乐事音;在明月下,则为寂静音;而在深宫中,那就是靡靡音了。”
帝王笑了,却没有出声夸奖他。太子逐渐也知道自己的父亲心机之深厚,索性不去猜,立在一旁,身子丝毫没有动摇。
“先前谢公曾夸自家侄儿是芝兰玉树,今日见到吾家太子,颇觉真是皇家子弟的标杆啊,芝兰玉树......应该勘称是凤表龙姿啊。”
太子垂下脸目,“耶耶言重了。”
“不言重,”景峥眼角的皱纹再次显起,接着又说了一句足以震撼连季沈的话:“阿归,你七日后,去京口祭拜先祖吧。”
“儿子年岁尚小,恐不堪此任。”
皇帝重重叹了一口气,“你我父子之间不用如此说话,我主意已定,你就不要推辞了。”
第十九章 水漫建康城
这几日主家嫁女,嫌老婆子粗鄙难堪,便给她放了假,让她去别处转转。老妇人唯唯诺诺地应了,拿了一个包裹,缩着身子从后门出了。
建康城有许多变了,又有许多没变。她漫无目的地走着,旁边不时有三俩绿衣女郎走过,面若桃花,笑意盈盈。她不禁恍惚,要是孙女还在,也应该同他们差不多大了,正是如此的好年纪。
不知不觉,便来到江水旁边。江水碧清,不时有粼粼波光。她眺望江面,几艘船正轻轻游荡,而尽头水天犹一色,不是很分明。
她低下身子,掬起水想洗个脸。水中的自己早已老去,加上这么多年来的颠沛流离,那凄苦沧桑的妇人,谁会想到是曾随侍公主的女官?
正当她拿起巾帕擦拭着脸的时候,一艘离岸边不远的船忽然喧闹起来。透过生于岸边浅水滩的丛丛兰荪,有惊呼,有尖叫。这些她都不是很在意,任由漠然地再捧起,慢慢缀饮着,如同品味几十年前那腥朽的血水。
那艘船正是昌元公主及驸马二人的。景元琦嫌公主第太烦闷,携驸马来江上赏风。只不过她素来无坐船的经验,没过多久便有不适,强忍不想出声。驸马容曜瑞倒是兴奋许多,见公主依旧淡漠,也只好收起性子,安静地陪着她。
一个小浪打了过来,船只是颠簸了一下,景元琦本就没扶稳,顿时跌入滚滚江流之中。
容曜瑞就在她身后,目睹了这一切。
“公主,小心!”
话音未落,人就不见了。
他连忙朝下望去,哪有什么公主。容曜瑞只感觉血气逆流,浑身发冷。公主要是出事了,他和娘以及周围一干人的命恐怕都不够赔的!他不敢继续想,翻身扑入江中。
老妇人看着眼前的一幕,王孙公子悠哉优游,跟多年前的繁华都城似乎无异;但如今建康的每处锦绣都扎根于缄默的亡魂之上,如何不叫她痛恨?!如何不叫她铭心?!她自沦于南瘴异乡的那天便立誓,定要拼着一条命去刺破那遥远帝京的安康。
“原来是两条鱼扑腾了一下啊,别着急,一起死了就不痛苦了。”她灰白的头发如枯枝垂落,眼底深藏着恶毒的笑意。她可记得,这条河曾葬了无数尸体,赤血四流,河水堵塞,鱼腹藏有人甲。
景元琦坠入河的时候,她似乎望见了很多陌生的面孔,如鱼般悉悉索索游动在她身旁。压抑黑暗的混沌中连洒下的光都是折叠扭曲的,她想伸手够到那最明亮的光线,最终还是无力垂了下去。
她醒来后,发现自己身处一个房间。定睛一看,原来是自己的住处。
“公主,您醒了?”
侍女莫春赶忙上前扶住她。
她扶住头,感觉有点发冷。景元琦看向莫春,“驸马怎么样了?”落水后她清楚地看到容曜瑞也随她跳下来了。
莫春面露难色,“驸马被陛下叫去宫里了。”
景元琦心下疑惑,莫春赶紧劝道,“公主莫要担心,陛下只唤了驸马和当时的仆从,而且也说是问问情况,不会有事的。”
她叹了口气,“但愿如此吧。”容曜瑞毕竟是父亲中意的人选,而且他还跟着自己受苦了。希望他不要被父亲训斥责怪。
那日容曜瑞倒是好好回来了,仆从被罚。她自作主张,只是轻罚,这件事就稍稍带过了。
容曜瑞和她一道要喝几天驱寒的药汤,他望着碗里的东西发呆,过会看向她,似乎想起什么,“公主一定要喝……我这里有糖,嫌苦可以喝完就吃。”
景元琦沉默了一瞬,“那你也别忘记喝药。”
气氛有些微妙,容曜瑞为难的表情显得格外可怜又滑稽。
喝药暂且不说,夫妻俩大眼瞪小眼,都在等对方先喝试试苦不苦。景元琦深吸一口气,刚准备端起来一口气解决,容曜瑞动作比她还快,几下就喝完了。
她目瞪口呆。
容曜瑞胜利地笑了笑,不经意露出两排牙齿,随即表情就有点狰狞了。
身体调养好了后,容曜瑞又对她说,“公主,不如先去我家的庄园逛逛?先前你第一次上船,波涛不稳,容易使人头晕。”再说她到底是闺阁少女,这阵先带她好好游玩,增进一下感情。
她有些期待,“我们哪天去?”
容曜瑞放下手中的巾帕,思索道,“不日便可出发。”
等他们再次出游时,公主府却来了一位客人。少年见姐姐姐夫同乘一车准备出行,笑意不改,未露半分失落,“那我改日再来拜访阿姊,望阿姊和驸马玩得尽兴。”
景元琦倒是有些尴尬,之前还是她问阿归什么时候来公主府,这时她倒是爽约了。
“太子殿下。”
容曜瑞一改私下的闲散嬉笑的态度,面对太子倒是能让她望见他端肃认真的一面。不过一想到这两位都是未到弱冠的年龄,她就有点想笑。
等他们走后,景令瑰不由得垂下眼帘,脚步沉重地上了车。
不过寻常之事,于他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自从祭祖之后,就一直想住在东宫。既想开始获得独立于父亲的政治势力,也想同阿姊一样暂别儿时的旧居。不过父亲始终没开口,让他继续呆在宫廷里。景令瑰一路走,一路望着昔日熟悉的地方,早已人声断绝,不见生机。再回想着刚才阿姊同姐夫那笑容,不知何时,眼睛蓄了泪,模糊了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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