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妇人抱着孩子,渐渐消失在草丛中,卢筠清深深叹了口气。
穷到宁愿把孩子扔到路边,寄希望于好心的路人,这是怎样悲惨的人生。
回去时,现场已经清理完毕。
一辆装货的马车被掉了车轮,三名随从受了轻微划伤,其他并没什么损失。
倒是桃叶,因为担心卢筠清,在白雾弥漫时乱走,不小心踩到掉下来的车轮,崴了脚。
随行医生判定是骨折,十天半月才能下地走动。
桃叶一张脸皱成苦瓜。
“这下谁来照顾小姐?”
黄莺忍不住道,
“哎呀,你竟瞎操心,你没到天一坞的时候,你家小姐不也活得好好的。”
“再说了,有千里哥在呢,他可是把卢小姐看得跟眼珠子一样宝贝,还能委屈她不成?”
第72章 笛声伴眠
接下来的路上,卢筠清忍不住回想那位穷苦的农妇。
她凹陷的双颊、蜡黄的面庞,一双手瘦得几乎没有肉,只有薄薄一层皮肤贴在骨架上。
她知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的道理,可是对这样一个萍水相逢的妇人,除了给钱,似乎也没有余力再做其他。
他们的队伍在西曲城外的皇家驿站住下,驿站负责人提前到了消息,知道这是皇帝身边的武卫将军,提前备好客房、马厩。
天字号房间里,乳白色的厚重地毯从床边一直铺到门口,半人高的红色珊瑚立在角落,伸出来的枝桠上安着烛台,十余只蜡烛将屋里照得亮如白昼。
桃叶崴了腿,不能伺候卢筠清,遵照医嘱搬去跟黄莺同住,由黄莺帮忙照顾。
吃过丰盛的晚饭,简单梳洗沐浴后,卢筠清掩上门,坐到榻上。
半掩的月透帘外,夜色已经转黑,窗前一树玉兰已经盛开,大朵白色的玉兰花仿佛漂浮在夜空中的小灯笼,静谧幽静又带一丝奇幻。
卢筠清看得入迷,忽然听见外面传来一声长啸,那声音含着原始的野性和攻击力,绝不是人的声音。
就在这时,一阵夜风从半掩的窗户吹进来,烛影摇曳,屏风上倏得闪过一道人影。
卢筠清一惊,手心沁出冷汗,她猛然转身,见那远山孤月屏风上除了摇曳的烛火倒影,什么也没有。
凝视片刻,才反应过来,刚才的人影是自己的。
原来是自己吓自己。
她紧绷的身体松弛下来,从多宝阁上又翻出几根蜡烛点上。
没有桃叶在身边,她还是怕黑,烛火越多越好。
再看一眼洁白的玉兰,把窗户关紧,月透帘放到底,转过身来,见门上映出一道熟悉身影。
接着,就听见千里的声音响起。
“落月,今晚我就睡在你门外,你放心休息就是。”
“不用,你回屋去睡吧,我并不害怕。”
千里没说话,过了一会,才道,“没人在你身边陪着,我不放心。”
正说着,又有一声长啸悠悠传来,比上次的更响,持续时间更长,更可怕得是,这道声音刚落下,更多叫声此起彼伏得响起,像是在对话。
卢筠清抱着枕头跳下床,二话不说跑到了木门边。
千里在门外,听到她紧张的喘气声,立刻安抚道,“别怕,那是附近山上的狼群,它们不会到城镇来的。”
“你怎么知道?”
门外响起一丝低笑,“我跟狼群一起生活过,了解它们的习性。”
想起来了,他曾说过,在奚族和羽朝交界的山上,他和狼群生活过一段时间。
“如果再见到那些狼,它们还认识你吗?”
“难说,我救过的狼是狼王,它在的时候,其他狼受约束,不会伤我。但狼王已死,新的狼王出现,也会有新的规矩。”
卢筠清噗嗤一笑。
“听起来倒有些像人,一朝天子一朝臣。”
千里也笑了,“你倒是会比喻。”
卢筠清轻咳一声,“还行吧。”
后背靠在木门上,她的视线落在半透明的月透帘上,看见一轮模糊的满月挂在高空中。
“听说月圆之夜,会有狼人出没。”
“什么是狼人?”
“白天是人形,夜间变为狼,会吃人和其他动物。”
“你总有稀奇古怪的故事,听阿明说,从前他若不听话,你就会讲木乃伊和吸血鬼的故事来吓他。”
“原来他都还记得。”
“人对小时候的事情,总记得格外清楚。我到现在还记得母亲教我的叶笛小调。”
千里的声音变得格外温和。
就在这时,又有数道狼嚎声传来,卢筠清不自觉绷紧了身子。
“别怕,就算真有狼人,我的双刀也不会饶过它。”
千里的声音又低又清晰,他一定是像她一样,靠在纸门上的,两人之间只隔着薄薄的纸。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甚至觉得贴近后背的纸门,也透出隐隐温度。
仿佛千里的体温,透过纸门传递给她,让她心里暖暖的。
“千里。”
“嗯?”
“你说,天子脚下,为什么会有人活得那么苦?这小小驿站,却堪称豪奢。”
“听说迟国皇帝,素喜铺张排场,手下的官员也不免上行下效。”
卢筠清深吸一口气,道“我在羽朝曾听人说,迟国皇帝凶残暴虐,千里,你这次去京城,在他身边当差,会不会有危险?”
门外一时无声,过了一会,千里的声音响起,“你担心我的安危?”
“当然。”卢筠清答得迅速。
“你做这些,都是为了帮我找兄长,我已经欠你很多,实在不想你身陷险境。”
“不,你什么都不欠我的。”
千里的声音又低又软。
“能为你做些事,最让我开心。”
“我不会有事,而且,我保证,这次一定会找到恩公。”
“嗯。”
提起兄长,她的心情陷入低落。
兄长此刻是在挨饿受冻,还是像她一样,有整洁舒适的房间住?
兄长,兄长
她那温柔俊美、风度翩翩的兄长,该居于庙堂之上,该手执笔墨丹青,该泛舟赏月听松。
惟独不该遭受这样的颠沛流离。
“落月。”
千里忽然叫她。
她回神,这才发现冰凉的眼泪已流到腮边。
“嗯,怎么了?”
她用手背拂去泪珠,声音里带一点沙哑。
“我给你吹叶笛好不好?”
“好。”
千里纵身一跃,飞到庭院高处,摘下两片狭长树叶,又回到原处。
很快,清澈悠扬的笛声在耳后响起,乐声穿透纸门,钻进房间,将她萦绕包裹。
今夜的笛声,透着前所未有的温柔,仿佛一只手温柔抚过她的脸颊,又像一双手将她轻轻揽进怀中。
她在笛声的陪伴中入睡,一夜无梦。
终于到了京城,一行人住进了朝廷安排的武卫将军府。
武卫将军是内廷将领,品级不高,却是皇帝身边的人,因此,千里一到任,就有京城各路官员来拜访。
送走最后一位客人,天色已经擦黑,千里来不及脱下官袍,赶到后院去见卢筠清。
“如何?这间房,可还满意?”
卢筠清正在整理笔架,见他穿蓝色蟒袍立在门口,透出几分矜贵和威严,与从前竟是大不相同。
见她转过头看他,千里微笑,“怎么不说话,是不是我穿这身衣服有点奇怪?”
一见到她就笑,笑容明亮耀眼,这点还是和从前一样。
“不奇怪,很衬你。”
卢筠清走到门口,仰头看他。
“你住哪里?”
“在你对面,一墙之隔。”
千里抬手指向她床头那堵墙。
卢筠清犹豫了一下,说,“我听说,这个房间才是将军的卧房,隔壁是下人住得耳房,你住那里不太好吧。要不,咱们换一换吧?”
他明亮的眼底映出她的身影。
千里凝视着她,唇边噙着微笑,果断摇了摇头。
“最好的东西,都该给你。”
见他态度坚决,卢筠清也不再推辞,催他去用晚饭。
桃叶的腿还没好,在众人的劝说下,还是跟黄莺住,好在跟卢筠清的房间只隔一条过道,她也没说什么。
大约是换了地方不适应,晚上左右睡不着,卢筠清索性起来看书。
低头看累了,做了几个抬头的动作,视线落在墙上,忽然想起千里说的,和她的房间只有一墙之隔。
她盯着那素白的墙壁看了许久,忽然起了一个念头。
若是在这边敲一敲,也不知千里能不能听见。
这样想着,膝行到床头,抬手在墙上敲了一下。
然后,她把耳朵贴在墙上。
很安静,什么声音也没有。
或许他已经睡了,也或许根本听不见。
就在她略感失望时,那边传来一声清晰的咚。
是他的回应。
卢筠清觉得很有趣,一时玩心大起,又抬起手,这次敲了三下。
很快,墙那边也传来敲击声。
不多不少,正好三下。
“千里,千里,如果你听得见,你就吹叶笛给我听,好不好?”
她靠近墙,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
这一次,那边许久没有回应。
看来说话声不如敲击声有穿透力。
卢筠清躺回枕头上,打算睡觉。
就在这时,空气中传来隐约乐声,初时细微不可辨,慢慢得越来越清晰。
她睁大眼睛,竖起耳朵,凝神去听。
不会错,是千里的笛声。
这一夜,她又在千里的笛声中入睡。
从此以后,这笛声似乎成了两人间心照不宣的约定,每晚她要睡觉时,千里都会吹起叶笛,说也奇怪,笛声一起,脑中种种杂芜念头一扫而光。
她睡得又沉又实。
第73章 有一点甜
事情的发展似乎有些奇怪。
桃叶伤了腿,照理说该再安排个侍女来服侍她。
可是千里似乎忘了这件事。
到了晚上,卢筠清有些生气,又觉得自己不该这般娇气,咬咬牙,索性端了铜盆自己去接水。
谁知脚还没迈出门,千里就急匆匆赶来,一把接过她手里的铜盆。
“你做什么?”
“打水,洗脚。”她没好气得说。
“你回去坐着,我来。”
说完,不等她回答,就端着盆向外走去。
不一会,端了半满的热水回来。
千里弯腰把铜盆放下,接着就蹲在她脚边,伸手去握她的脚。
卢筠清唬得两只脚往后一缩,“你要干嘛?”
千里仰起脸,认真道“给你脱鞋,洗脚。”
“这,这怎么行,男女授受不亲。”
“那你就不把我当做男人,只当我是下人好了。”
卢筠清皱起眉头,“这可不行,就算是桃叶,我也没让她给我洗过脚。”
“我愿意为你做这些。”
“我不愿意!”
这一声音量陡增,惹得守在走廊上的陈仲明一着急,差点冲进来,还好大俊一把拉住了他。
“千里哥不会欺负我阿姐吧。”
“嗨,用你的脑子好好想想,在你家阿姐面前,我大哥只有吃瘪的份!”
“要说受欺负,也只有你阿姐欺负我大哥!”
大俊不满得撇撇嘴,陈仲明也知道他说得是实话,就不再坚持。
“帮我把水盆放到这里,”卢筠清指指黄梨木圈椅前面,千里放好之后,她又指指外面,“你到屏风外等着,我洗脚的时候,不许进来。”
“好,都听你的,你别生气就是。”
千里从善如流地站到她指定的位置。
卢筠清这才放心的脱下鞋袜,把微凉的脚浸到水里。
暖流从脚底蔓延到全身,四肢百骸都放松舒展开,她舒服地叹了口气。
隔着屏风,看见千里抱臂站在门边,身姿挺拔如松,肩膀宽阔而平整。
“你的脚总是冰凉,多泡一会。待会我再给你加热水。”
他的声音在屏风外响起。
她瞬间想起被热水烫到那次,他把她光裸的脚,放在胸口焐暖。
脚下似乎还残留着紧实软弹的感觉,卢筠清的脸热了起来。
“千里,你为什么不给我安排个侍女来?”
“府里的下人都是宫里安排的,我不放心。以后只要当值回来,我来服侍你。”
卢筠清骇然,“倒也不必如此……”
谁知他打定了主意说到做到,倒完洗脚水,就来拖地,看着光可鉴人的地面,卢筠清不得不承认,这拖地水平有两把刷子。
晚间她看书,他练完字不声不响拿起了鸡毛掸子,去清理多宝阁和案桌上的灰尘。
卢筠清看着看着书,视线就转到了他身上。
他一回府就脱下官袍,换上了粗布麻衣,袖口高高挽起,露出一截健壮蜜色手臂,一条褐色粗布腰带勾勒出劲瘦腰身,跟腰一比,肩膀更显宽阔……
正看着,千里忽然回头,对上她的目光,卢筠清立刻别开眼,不自然地咳一声。
“嗓子不舒服是不是?喝点茶吧。”
千里放下鸡毛掸子,洗干净双手,给她倒了一盏茶。
她喝茶的时候,一只飞虫掠过,嗡嗡声叫得人心烦。
卢筠清刚蹙了蹙眉,千里长臂一挥,就将那只飞虫捏在掌中。
恼人的嗡嗡声立刻消失了。
卢筠清震惊地地看向他,千里对她笑了笑,“我这就去洗手。”
第二天,千里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个沉甸甸的钱袋,他把钱袋放到卢筠清面前。
“这是什么?”
“这个月的薪俸。”
“为什么要给我?”
“你手里没有现银,不方便。迟国的东西不比羽朝精致,却也有很多新鲜玩意,我想,你该出去走走。”
卢筠清盯着那袋银子,“这里是多少?”
“八十两银子。”
八十两银子,这能买多少东西?她一向对钱不敏感,就连自己上次给了农妇多少钱也忘了。
现在想起来,就连给农妇的钱,都是他的。
她只身被绑到迟国,身上一文钱也没有,在天一坞是用不着钱,那里像一个小型的共同社,后来到了西曲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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