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筠清身形晃了晃,手从背后悄悄按住椅背,才勉强站稳。
一顿饭吃完,郭默的见闻也说完,起身告辞,带她离开。
出门前,她特意回头看了一眼,千里正细细擦拭那牌位,还在同牌位说话。
她眼睛一酸,扭头快步走出。
到了走廊拐角处,两人停下说话。
“他是何时变成这样的?”
“大约在你走后第二年。在那之前,他茶饭不思、不说话、也不怎么睡觉,形销骨立,像个幽魂。”
“他去了一趟羽朝,带来了你那条狗,回来就把自己闷在房里,十日后才出来,抱着亲手刻好的你的牌位,说是已与你成亲,今后要励精图治,造福奚族和迟国百姓。自那以后,饭正常吃,觉正常睡,带兵打仗、治理国家、写字下棋,全都一如从前,也照常与我们说笑。”
“只有一点,坚称已与你成亲。两年后,又说你们有了一个女儿,封为嘉宁公主。”
滚烫的眼泪落下来,她擦一下眼角,强抑住声音的颤抖。
“可有找医生看过?”
“看过,迟国的御医,奚族的巫医,甚至西域的医生,都看过,都说他身体康健,无任何疾病。最后商讨的结论,是他精神过于痛苦,无法从你离开的事实中恢复,只得给自己造梦,使生活延续。”
卢筠清已经泣不成声。
“那公主……”
郭默笑了笑,“我每次来,公主总是出去玩。”
“卢小姐,快去吧,他一直在等你。”
卢筠清点点头,转身向殿内奔去。
“哗啦”一声推开门,千里自桌前抬起头。
“出去,这里不用人服侍。”
他的目光早没了刚下朝时的神采,半个身子沉在阴影里,了无生气。
“我落了一样东西,过来取。”
她的声音很轻,落在他耳中却如雷鸣。
这把声音,他曾在梦中听过无数次,醒来却遍寻不着。
他凝视着殿门口,朦胧如金纱般的夕照中,走来一道人影。
走路的姿势有些熟悉,是了,方才此人随郭默进来时,跨过门坎的姿势也叫他忍不住多看一眼。
可待走近了,细看眉眼五官,终究不是她。
可又为何如此熟悉?
千里露出困惑表情。
卢筠清走到他身边,蹲下,与他静静对视片刻。
六年了,他变得更英武挺拔,沉稳成熟,眼神中却透出一丝空茫。
她终于忍不住,豁得抬起手,撕下脸上的人皮面具。
千里的瞳孔瞬间放大,眼眶顷刻间盈满泪水,可他随即低下头去,将头深深埋在双手间。
低沉的声音从指缝中传来。
“我就知道,我又发白日梦了,这次可否让我梦得久一点。”
一双柔软的小手,握住他的大掌。
“千里,是我。”
千里自手中缓缓抬起头,有那么一会儿,他定定看着她,视线仿佛无法聚焦,双手却抑制不住地微抖。
卢筠清握紧他的手。
“千里,是我。”
她又重复一遍刚才的话。
千里的眼神逐渐变得清明。
他反手握住她,将她一双手牢牢攥在掌心。
一双眼睛盯牢她。
“你说,你落下一样东西。”
卢筠清的目光轻柔抚过他面颊。
“是,我落下的,是在我家后院种树的小奴隶,是救我于密林的流名帅,是缔造望月朝的司弈霄。”
“是落月的千里。”
千里紧紧把她抱入怀里,滚烫的泪珠落进她脖颈间。
他的嗓音嘶哑暗沉,“落月,不要再离开。”
她用力回抱他。
“我会在千里身边,直到永远。”
【番外】
多少个深夜醒来,发觉千里都醒着,一双眼睛执着地看住她。
“为什么不睡?”
“我怕醒来,你又消失不见。”
卢筠清钻进他怀里,手臂环绕他的腰,将脸颊贴紧他强壮胸口,听见那有力的心跳。
“不,我再也不会离开。”
“当日我不该听你的话离开,我该同你死在一处,好过数年日夜煎熬。”
“不,若你不离开,我今日未必能回来。况且当日,你有奚族的责任在身,怎可言而无信?如今看来,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千里搂紧她,脸颊埋进她浓密发丝。
“你走之后,我有认真听你的话,维持和平,轻徭薄赋,努力做到国泰民丰。”
卢筠清轻笑,“可有建成你理想中的国度?”
“要做的还有很多,不过,让我们从叫每个人吃饱饭做起。”
卢筠清偎在他怀中点头,“至少不要再出现妇人遗弃亲子的惨剧。”
他们成亲那一日,遍邀四海宾客,姑母、次兄和裴云舒都从羽朝赶来,就连乌然族首领乌律归都率众来参加。
殷玄没有来,却遣人送来数箱贺礼,珠宝金银装得满满当当,最后一只箱子里却塞满了书,卢筠清翻了翻,疑心他把整座有斐馆打包送了来。
书页翻飞间,飘落一片残页,她捡起来,见是一张发黄的旧纸,上面画着拙劣的人鱼,是她的笔迹。
想起来了,这是那年在有斐馆翻书,随手画下丢落的。
箱子的最深处,放着一只沉甸甸乌木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柄短剑,正是卢家传下来的那一把,短剑旁静静躺着一枚五文钱硬币。
他们之间,终于两清。
外面鼓乐齐鸣,欢声笑语不断,她的命定之人已穿戴整齐,等待与她成亲。
卢筠清把这些东西放回箱子最深处,合上箱盖,把一切封在这里。
她曾认真对他动心,也在对方触及她原则时果断放手。
人生有些遇见,是不会开花结果的。
在外人看来,这场成亲大典多少有些奇怪,因为朝中近臣常听皇帝陛下提起,要回后宫陪夫人和女儿。
这位夫人,据说是陛下未入主迟国时,便一直陪伴在身边的。
可是册封大典迟迟不举行,皇后之位也一直虚悬,多少次,朝臣想上奏此事,都被郭丞相提前敲打,劝退。
至于那些想劝陛下纳妾的,更是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
没曾想今日,陛下竟忽然昭告天下,要成亲,要册封皇后,同时命令全国上下免除赋税三年。
钦天监开始算日子,尚工坊开始赶制首饰,宫里的绣娘们也忙活起来,要为皇后的礼服绣上最美最精致的图案。
望月朝上下都沉浸在欢快的气氛中,从成亲大典当日开始,京城内外的人们开怀畅饮,歌舞不休,狂欢了整整七日。
后世史书记载:
“朝阳初升,百废待举,吾朝开国之君立下皇后……神威文皇帝司弈霄享年九十五岁,一生只娶一位妻子,即□□圣皇后卢氏,讳筠清。帝无嫔妃,与后育有……”
两年后,她果然生下一个女儿。
千里当即昭告天下,册封她为嘉宁长公主。
女儿偶尔调皮,要多吃几碗酥酪,卢筠清担心伤胃,柔声拒绝,女儿转头就去找父亲诉委屈。
“父王,我想多吃几碗酥酪。”
慈父微微一笑,“这有何难,叫御膳房做来吃。”
“可是母后说,我已吃了两碗,不能再吃了。”
做父亲的立刻换一副面孔,严肃点头道,
“你母后说得对,为着你身体着想,的确不能再吃了。”
如此反复几次后,女儿不满地抱怨,“我明白了,父王说话不算数,凡事都要听母后的。”
从奏折中抬起头来的千里笑一笑,“自然,你母后说得总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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