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母正在院中莳花弄草,听到门口马车声,抬头笑道,“今天怎么回来这样早……”
待看清小儿子身后的人,手中的绿玉花盆啪一声坠在地上,摔得粉碎。
她跌跌撞撞走上前,卢筠清已迎了上去。
姑侄两个紧紧攥住彼此的手,还未说话,先落下泪来。
“六年前,你兄长亲自驾了一辆马车,星夜兼程,赶往纪州,从殷侯爷手里,要回了你的尸首。”
姑母的眼睛红红的,说到这里,又落下泪来。
“姑母见到你的时候,你已经没了一丝气,脸白白的,手又凉又硬,胸口的伤……”说到这里,她哽咽了一下,卢筠清立刻起身绕到后面,为她轻拍后背。
卢知意握住她的手,拉她坐回自己身边。
“姑母看着你兄长,亲手把你下葬。”
“我不明白,落月,六年了,你究竟是死了又活?还是借尸还魂?”
“又或者,这一切,只是我思念过度,出现了幻觉?”
“不,姑母,不是幻觉,你摸摸落月,我的脸是热的,手也是热的。”
她拉起姑母的手放到自己脸上。
卢知意边摸边笑,“是热的,果真是热的。”
笑着笑着,她的神情变得凝重,手下动作也放慢。
“落月跟当日一模一样,丝毫不差,六年的光阴,没有在你身上留下一丝痕迹。”
“姑母老了,就连你次兄也到了而立之年。”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仿佛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醒来我就在陵墓附近的林子里。”
她无意费尽唇舌向姑母解释现代世界和穿越始末,说到底,她自己也不明白,一切如何发生,又将如何结束。
就在这时,去查看陵墓的次兄回来了。
他站在门边,一手扶着门框,神情有些茫然。
“陵墓里面是空的。”
卢筠清扭头,看到铜镜里的自己,一身浅蓝色暗纹新衣,袖口露出一截鹅黄色。
她摸了摸袖口,听见姑母的声音响起。
“这是为你下葬准备的新衣,制得匆忙。”
“姑母,干脆请方士来看看吧。”
姑母摇了摇头,“不需要,只要落月回来,魂魄也好,精怪也罢,姑母都开心。”
说着,一把将她搂入怀里。
“姑母。”
卢筠清紧紧搂住她,也哽咽了。
她何其有幸,在这个世界,也遇到真心疼爱她的家人。
“对了,桃叶那丫头,从你走后就茶饭不思,泪流不止,阿云看不过,干脆把她带到身边,日日开导着,我已叫人去送信,待会来了见到你,不知她们会高兴成什么样。”
“阿弟呢?还有小白,他们在哪儿?可有受伤。”
姑母拍一拍她手背,“没事,都没事。”
“当日你殒命暗巷,桃叶和陈仲明连同小白都被殷侯爷的人抓了去,后来也不知怎么又放了出来。陈仲明跟着你兄长回来,在这里待到你下葬,又在你墓前守了七七四十九日,留下一封信就带着小白走了。”
“信上说,他要去找他大哥。”
正说着,裴府的马车已至门外,裴云舒和桃叶疾步走进来,见了卢筠清,又惊又喜,又哭又笑。
待彼此情绪稳定,细细倾诉别离相思,不知不觉竟到了半夜。
沐浴过后,卢筠清换了里衣躺到床上,裴云舒的床和她挨着,两人头与头相对,抬手就能摸到对方。
“阿云,我回来的事,暂时不要声张。”
“放心,我晓得。此事若是传扬出去,不定会引起什么慌乱。”
“是,我已与姑母商定,对外就说我是她远方亲戚家的女儿,过来暂住。”
听得“暂住”两个字,裴云舒一翻身趴在床上,拉住她的手。
“你要去找他,是不是?”
卢筠清也撑起上身,隔着矮桌上的烛火看向裴云舒。
“嗯,我总要去看看他。”
“自你去后,殷玄和奚族便休战了。”
“嗯。”
“那位奚族新王,不,现在应该称他为望月朝的皇帝陛下,他收拾了迟国的乱局,将奚族和迟国百姓统一起来,建立了新的朝代,取名望月。”
“谁也没想到,不过短短六年,他已完成这项举世震惊的伟业,成为一位开国之君。”
卢筠清胸中一阵激荡,心中默念千里的名字。
千里的确有这个能力,他的血脉和经历,使他既能驯服奚族,又能号召迟国底层民众。
有军功,有民望,有魄力。
“落月,”裴云舒叫她,声音忽然变得凝重。
“我本以为望月二字,是为着思念你。可是去年,我听说,他或许已经成亲。”
“或许,是什么意思?”
“听说他金屋藏娇,殿中藏着一位美人,却从不曾带她外出。”
有什么东西在她心头重重砸了一下。
“如果,我是说如果,他已另结新欢,落月即刻回来,我给你找一位好郎婿。”
裴云舒面容严肃,晶亮眼眸中映出橘红色烛火。
卢筠清勉强笑了笑,点点头,“放心,我已经历生死大事,看破红尘。”
姑母、次兄和裴云舒一起把她送到赤河边,桃叶寸步不离跟在她身边,另有次兄拨给她的几名侍卫。
河水滔滔向东流,两岸往来商船络绎不绝,与从前的严阵以待截然不同。
“望月朝与我朝签订了永世友好协议,互不相犯,商贸自由。”
次兄的声音中透着赞许,他如今接替了长兄的职位,任白石城太守。
卢筠清看见一只大船满载圆木向对岸驶去,木头都是一样长短粗细,整整齐齐码在一起。
船上的水手吹着号子,唱起一支歌。
歌词夹在浪声风声里,听不真切,却能感受到歌者欢快的语调。
“落月。”
快要上船时,次兄扯了扯她的袖子,把她拉到一边说话。
“六年来,殷玄一直没有谈婚论嫁。”
卢筠清抬头,迎上次兄沉静眸子。
“自你走后,他辞去大将军之职,再未出纪州一步。”
一阵风吹到眼睛里,吹得她眼睛发涩。
“兄长,被人软禁真得很痛苦。”
次兄默了默,点点头。
“前年我往纪州办事,他把这个交给我。”
次兄把一枚弯月形吊坠放到她手中。
黑色绳子磨损得厉害,那冷白色吊坠不是别的,正是一颗硕大狼牙。
是千里送她的那枚吊坠,他曾日日戴在颈上。
卢筠清把吊坠在掌心握紧。
抬脚要上船时,又被姑母拉住。
“记得,到了给姑母写信。”
姑母殷殷关切的神情,叫她动容。
“好。”
“记得我的话,不开心就立刻回来。”
裴云舒笑着叮嘱她,一颗眼泪却落下来。
“姑母、兄长、阿云,请你们放心,我到了就给你们写信,无论结果如何,这里始终是我家。”
船只在波涛中颠簸不止,卢筠清闭目盘算着,下了船要先找店住下,尝尝本地美食,然后租一辆马车,还要给随行侍卫租六匹马……
她规划得头头是道,谁知下船一过关卡,即有人迎上来。
来人微黑面皮,浓眉大眼,是驻边守卫中的一名小头领。
她自问不认识他。
那人却很激动,屏退左右后,对她恭敬行礼,又控制不住上下打量她。
“小姐,请问您真姓卢吗?卢筠清可是本名?”
她微微一笑,“自然,从未用过别名。”
“卢小姐别误会,只是小姐样貌姓名与一位故人一模一样,在下不得不请小姐走一趟。”
话音刚落,卢筠清身后侍卫已将手按在剑上。
“不,我没有恶意,请诸位稍安勿躁。这样吧,今日丞相大人正好在城中,您随我去见见丞相可好?”
卢筠清心中一动,“你说的丞相,可是一头白发,姓郭?”
那人一怔,随即道,“不错,正是郭默郭丞相。”
“我同你去,现在就去。”
到了太守府,小头领三步并作两步跑进府内,片刻后,就有一个身形瘦削的男子迎出来,脚下匆忙,银白的发丝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是郭默没错了。
她掀开面纱,与郭默对视。
看见他面孔的一瞬间,郭默身子像被定住。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
“这位小兄弟,是天一坞的旧人,当年,在坞内见过卢小姐。”
“我猜到了。”
“卢小姐来望月朝找谁?”
“我找千里。”
郭默双唇微抖,是她,不会有错。
六年来,多少人找到和她面容相似的女子送到陛下身边,她们要么对天一坞之的经历语焉不详,要么对陛下的名讳讳莫如深。
拙劣的模仿,连他都能一眼识破,更何况高居御座的那个人。
也只有她,能这样轻描淡写地说出,“我找千里”。
郭默闭了闭眼,一阵酸涩爬上眼眶。
千里,多少年没听过这个名字了。
自那以后,再没人敢在他面前提起她,也再没人敢这样唤他。
他是九五至尊,是开国之主,是奚族和迟国的共主,是赤河以北的大地的统治者。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接着,一道明黄色的身影一闪,黄莺已飞奔至她面前。
“落月,是你,你回来找我们了,是不是?”
黄莺热切地盯住她,胸口激烈地起伏着,粉白面颊涨得通红。
身后一个小小身影跟过来,抓住黄莺衣角,仰起脸看她,“母亲,等等我。”
卢筠清看着面前一大一小穿黄色衣衫的母女,再看看抬手抚摸那女童的郭默,知道两人已修成正果,组建幸福家庭,不由眼眶发热。
“卢小姐,委屈你在此稍后片刻,待下了早朝,就能见到陛下。”
“好。”
郭默对她略一颔首,向殿内走去。
他如今已是当朝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穿起朝服,头戴进贤冠,比之从前更沉稳持重,隐有不怒自威之感。
千里呢?千里又会变成什么样?
他的朝服是什么颜色?
腰带上装饰玉石还是玳瑁?
他瘦了还是胖了?
笑起来的样子还是那样温暖明亮吗?
有郭默带着,进京之路比她预计地顺利许多,她们踏着星光进了城,在丞相府稍事休息就跟着郭默来宫中。
他上朝,她穿了丞相府下人的衣服,戴一张人皮面具,候在外面。
宫中人只当她是丞相府的书童,礼遇有加。
她在高墙华屋的阴影中静静伫立,凝神听殿内动静。
隐约听到议事之声,并不分明。
俄顷,早朝结束,朱红色大门徐徐开启,朝臣鱼贯涌出。
她看到几张熟悉面孔。
穆长老、张桃汤,然后是郭默,还有走在郭默身边的气宇轩昂的男子。
他穿黑色朝服,衣角袖口绣着金色丝线,腰带上隐约有个月亮的图案。
他昂首走在中间,郭默走在一侧,落后他半步。
她的心砰砰跳起来。
这是千里。
他笑声爽朗,步履从容,绝没有她担心中萎靡不振的样子。
她为之欣慰,又有些失落。
郭默走过时,从背后对她招了招手,示意她跟上来。
她紧走两步跟上,学着宫中下人的姿态,低垂眉眼,盯住脚尖走路。
“陛下,臣从边城回来,有诸多见闻向陛下亲奏。”
一道含笑的声音响起,“那就随我来偏殿,她在等我用早饭,不能让她等太久,你也一起来吧。”
卢筠清脚下一滞,心如坠入无底冰窟,又像被人狠狠捏住。
她,是哪个她?
是齐长老的女儿齐兰竹,还是后来的新人?
就这样心事重重,一路走到了偏殿。
到了门口,她停住脚步,不知该不该进去,更重要的是,她不知道,如果看见他屋里的另一个女人,她会是什么反应。
她离开地猝不及防,既是溘然长逝,留下的那人,自然不必为她守节守贞,孤苦一生。
这边正做着心理建设,那边郭默已示意她跟过来。
抬脚跨过门坎时,走在前面的千里忽然回头看她一眼。
虽只是一瞥,却叫她心惊胆战。
她迅速低下头去,避开他的目光。
他不用宫女服侍,自己去内室解下外衣,换上便服。
和郭默两人在饭桌坐定,唤侍从来传菜。
侍从都是男的,没有一个宫女。
事实上,从踏入这座便殿,便不见宫女身影,洒扫出入皆是男子。
她越发觉得奇怪。
“公主又跑出去玩了?”
郭默问。
千里笑着点头,“她同她母亲一样,喜欢狗,我们不必等她。”
公主,这意思是,他已经有孩子了?
卢筠清震惊地抬头,此刻她已忘记规矩、礼数。
可是千里已经起身,向内室走去。
“我去叫夫人,她还在闹别扭,怪我昨夜批折子到深夜,回来太晚。”
千里的声音里透出无限宠溺。
她几乎想落荒而逃。
郭默站起身,低声道,“且等一等。”
等一等,等什么呢?
等着看他与新人鹣鲽情深、举案齐眉吗?
千里的脚步声从里间传过来,她站直了身子,眼角余光撇见他怀里似乎抱着什么东西。
呵,原来他这样疼惜这位夫人,竟要从床上一路抱至桌前。
慢着,随着他越走越近,她终于看清,抱在他怀里的,似乎并不是一个人。
那东西上罩着一块水蓝色丝缎,柔滑细腻,千里把它小心翼翼地放到椅子上,轻轻揭开那丝缎。
那赫然是一块牌位。
卢筠清抬手死死捂住嘴,以防自己叫出声,一双眼睛目不转睛盯住那牌位。
暗红色长条形木板上,阴刻着逝者名讳和生卒年月,用金粉描了边。
而那名字,的的确确是“卢筠清”三个字。
她惊疑不定地看看牌位,再看看千里。
千里正往牌位前的小碗里夹菜倒茶,动作细致周到,脸上甚至带着一丝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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