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漂亮的女记者面对着镜头,更像是面对着石柔似的,实时播报说,三年前,两位北京基层法院的法官力排众议,只身前往X省调查涉黑案,不幸在吊桥爆炸案中遇难……石柔别过了头。
石柔晃悠着走出了CBD,一抬头望见模糊不清的北京的天空。她多么想看星星啊,可是北京的雾霾让她什么也看不清,看不清人,也看不清这个世界。她忽然涌上一股想要回家的冲动,她的家乡可是被誉为“星星的故乡”,在那儿虽然没有这些耀人眼也刺人目的CBD高楼大厦,但是想什么看星星,一抬头就能望见一大片一大片连缀而成的星空。
石柔举头望不了明月,一低头看见CBD门前停着一辆眼熟的摩托车。她才要掉头走,周敏之却从车上下来,迈开长腿几步就拦住了她。
走呗,带你兜风去,别老想着开庭的事了。周敏之讨好地笑,一面摸出底座下的头盔,抛给石柔。
石柔接住时感觉手里一沉,一看不是先前的粉色头盔,是浅绿色的新头盔,新到没有女人的头发夹在系带上。她说,你什么时候换了头盔?周敏之说你不是喜欢绿色吗,给你买了一个森系,好不好看?石柔笑骂道,你他妈的,这不是给我戴绿帽子吗?我不要。她抛还给周敏之,心想什么头盔不头盔的,兜个风而已,她还懒得戴呢。
周敏之抬了抬眉,说你不喜欢绿色,白色怎么样?刚好我的是黑色,咱俩可以整个黑白配。石柔抱着手臂歪头看他,周少爷,你什么时候在女人身上这么用心了?别是最近摊上什么大案要我代理吧?我告诉你,我虽然收费低,可也不至于低到一个破头盔就能收买的地步。
周敏之便有些不自然地收敛了笑,他回身背对着石柔道,就算我真有案子给你,你不是也不要吗。你石律师可清高得很。石柔反唇相讥道,不是我清高,是你们太龌龊了。她一把拽过周敏之怀里的绿头盔,恶狠狠地往头上绑。
石柔想,把绿头盔缩小无数倍,似乎就成了一枚绿色的钻戒。这么一颗小破石头,得多少钱啊?石柔懒懒地躺在床上,开玩笑地拨弄着周敏之买给她的钻戒,心想,不知道哪儿买来糊弄女人的塑料货,越是看着闪闪烁烁的东西越不值几个钱,她虽然不懂宝石钻石,可听谢影啊梅玲啊她们聊多了就知道个大概:闪的都贱,只图便宜且好看。所以石柔心里以为这种东西都是周敏之从义乌小市场批发来的,给每个情人都分一份,这才不算偏了心。何况就算真在这个大福那个大福里买,也不会值多少钱,顶天几千就能搞定。几千块钱可以是石柔半年的开销,但对周敏之来说,不过九牛一毛。
周敏之看着她,说,你是真不懂珠宝?石柔瞪他一眼,我要是懂珠宝,我就得天天喝西北风去了。谁有闲钱研究这个。周敏之犹豫了一下,说,不值几个钱,不到二百万。
石柔捏了一把他通红的耳朵,你啊,真他娘会胡扯。她转身就把那玻璃戒指扔在她几十块钱买的廉价首饰盒里不看一眼了,周敏之见她起身去酒店厨房做早餐,便跟着她绕进厨房,道,不管多少钱,好歹是我的心意,你不开心了戴出来玩玩就行,别弄丢了。
石柔依旧脚踩高跟将行李箱在法院楼梯上提上提下的时候,第二次在工作场合见到了身穿检察官制服的周敏之。明明前几天刚才在酒店见过,他却虚情假意地朝她笑说,石律师,好久不见呀。他习惯性地要去帮她拎箱子,就像他俩一起逛超市的时候他习惯性帮她拎着包一样——石柔却一个闪身躲过去,说你干什么?周敏之说,不干什么,来开个庭,X省的涉黑炸桥案,你听说过吧?石柔心里一下子刺痛,她问他,你是负责这个案子的检察官?
周敏之开玩笑说,瞧你这样子,怎么啦,死人堆里有你认识的人?石柔忽然被点起了火,她不顾楼梯上下的危险,红着眼睛狠狠搡了周敏之一把,恶狠狠地,别他妈像狗一样乱叫。
周敏之跟了她一路,说要带她去一个特殊的饭局,给她介绍一些认识的人,都是法检系统里的,兴许对她以后拓展案源有帮助。石柔说,滚开,我不去。周敏之好话说尽,非要她去不可,还说他已经跟他爸提过石柔了,他爸对石柔印象特别好,也像见见她。石柔不客气地回头踩了他一脚,说,你是聋还是瞎?我说不去就不去。周敏之想了半天,终于抓住石柔表情中的漏洞。他说,你真不去?我听说饭局上要讨论那个轰动全国的涉黑炸桥案到底该怎么判。石柔就僵在那儿动不了了。
周敏之亲自为石柔挑了与会的礼服,一条水绿色的高端礼裙,简约大气,刷掉他卡里七位数。石柔皱着眉头盯着镜子里的自己,说,我就穿这一次,之后你爱给谁穿给谁穿。周敏之不置可否地笑笑,一面又问她他送她的钻戒怎么不戴上,一定要戴上。
石柔乱翻白眼,回家后在狼藉的首饰盒里东拉西扯,好赖把那便宜货翻出来戴在左手中指。中指旁无名指上留下的一圈戒指痕分外刺目,石柔狠狠攥了攥拳头。
周敏之开车来接她,一路上,两人几乎没说什么话。除了谈情不说爱,石柔觉得自己跟他没什么好说的。周敏之看了看她戴戒指的手,忽然敏感地问,上回我开玩笑来着,不是故意的。石柔头枕在车窗上,看着霓虹灯倏忽闪过她的视野,问,哪回?谁知道你什么时候开玩笑什么时候认真。周敏之说,没什么,就,你为什么对炸桥案感兴趣?石柔闭上眼睛,沉沉地捏紧胸口道,不关你事,少打听。
石柔的叉子轻轻敲击着吃剩的餐盘,脑袋沉甸甸地落在手里,就快要托不起来似的。全场就她一个女人,这叫她感到非常难受。周围坐满了夸夸其谈的中老年男人,个个红光满面,挺着硕大的肚子,剩零星几个年轻男人堆着职业笑脸,忙前忙后地给领导们端茶倒水。一切的一切,都叫石柔厌恶透顶,并打心眼儿里作呕。
周敏之望了望她,悄悄问,怎么?困了吗?要不回去睡?石柔瞪了他一眼,你到底要骗我多久?他们什么时候聊那个案子?周敏之笑了,聊什么案子啊,案子早内定好了,今天主要就是让大家吃好喝好。
石柔大吃一惊,内定了?怎么内定的?周敏之笑说,该怎么定怎么定,抓了几个蝇头小吏当替罪羊了。石柔强压内心不安,不是说省级高官也有涉案的吗?怎么处置了?怎么处置?周敏之笑了,都是我爸的熟人,你说怎么处置?
第8章 8 女人不就那么回事吗
石柔再也按捺不住内心汹涌的浪潮,她“啪”地站起身,忽然没头没尾地朝门口走去。周敏之没想到她会是这个反应,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下赔着罪也追了出去。周敏之他爹在席间不发一言,只不满地望向儿子远去的背影。众人都调侃道,老爷子一把年纪了,儿子却还是这么不省心,小周的未婚妻怎么这么不懂规矩,说走就走,连个招呼也不打。
周敏之在女洗手间堵住石柔,皱着眉道,你又怎么啦?好好的抽什么疯?我又怎么得罪你啦?石柔仰着脸,眼睛红了大半,让开,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
到底怎么了?你得告诉我我才能知道啊。周敏之死活拽住石柔,几乎是哀求了。石柔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周大少爷,你今天叫我来是为了羞辱我的?
怎么会!周敏之赶紧道,今天主要是想带你见见我爸。你爸跟我有个鸡毛关系?我说了我不要你的案源!周敏之急得没办法,他一把抱住石柔,柔情似水地道,钻戒是真的,不是假的,那是婚戒……
石柔惊得半天回转不过来。她一把挣开周敏之,反手就给了他一耳光。你把我当什么了?你一句话不说,就把结婚的事定了?石柔冲他大喊,不过跟你玩了几次,你还敢蹬鼻子上脸?
周敏之被打得一个趔趄,男人的自尊大大受辱,便也嘴里不干不净地跟她吼起来,你别不识好歹!我能娶你进我家门,你该谢天谢地才对!放下你那下贱的自尊!女人不就那么回事吗?你当我没见过女人?少他妈当婊子还立牌坊!你也配!
周敏之冲着她吼完,自知失态又失言。光顾着发一通脾气,全然不顾后果。石柔耐心地听他羞辱她,随后看了看自己左手上的钻戒。便宜货。她在心里嘲讽了一下,一颗破石头,让人炒来炒去,居然成了宝。她没再看周敏之一眼,拽下身上的裙子扔在卫生间的地上,穿着里头的白衬衫黑西装裤转身朝餐厅里走。
“叮”地一声响,不等后头追上来的周敏之拦住她,她已经当着所有人的面把手上的钻戒砸进空荡荡的玻璃酒杯里,发出清脆且震耳欲聋的声音。周敏之的父亲依然如僵尸一般盯着她看,像要把她看穿。她冷笑着对他说,叔叔,周检说你过两天七十大寿,我提前送你一祝词吧,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祝您长命百岁。
石柔当然不顾及老头子的脸色变得有多难看。她飞速离开了饭店,伸手在路边拦下一辆出租车。关门的刹那,周敏之却死死扳出出租车车门求她,刚刚是我不对,我有口无心,你下来,我们好好聊聊。
石柔冷眼看着他,周检自重,别让婊子脏了你的床!
周敏之扶额,忽然大声地:你能不能别跟我打哑谜!好好的到底为什么!
石柔没再看他,只冷漠地说,你负责的那个案子,你们内定结果的案子,我爱人几年前就死在里面。现在,你们还要再杀他一次。
周敏之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他张着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石柔轻蔑而冷酷地对他道,你们这些人,根本没有心,你们连禽兽都不如。
出租车门“啪”地摔上。周敏之愣怔在原地,冷汗密密麻麻爬上他的脊背,他长久长久无法醒转过来。
出租车司机问石柔,你去哪儿?石柔凝望着窗外,说,去法大。海淀的法大还是昌平的法大?昌平的法大。石柔的眼泪无声地淌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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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篇正式开启邹正线~也是比较痛心的一条,微微虐~
第9章 9 逝去的爱人篇:压抑学院
石柔是讨厌法大的,美其名曰:中国法学最学府,真正考进去的人才会大呼上当受骗。名声在外而已,名么,都是人家给的,或许是人家本不想给,你自己吹得多了,嫌你像祥林嫂一样喋喋不休,于是也懒得跟你争辩,给你就给你了。
在石柔上学之前,中国政法大学和中国人民大学一直为谁是中国法学的最高学府争论不休。加上两个学校一个简称“法大”一个简称“人大”,竟不谋而合地在缩写上具备了一定政治意味。于是便也有人拿她俩个取笑说,好么,那你俩倒是说说看,到底是“人”大?还是“法”大?
在主席带领全中国人破解这一极具西方资本主义特色的政治陷阱之前,大家总忍不住搔搔脑袋说,那还是法大吧,人大成个什么了,四人帮当年才是人大。所以法大便志得意满地,将中国法学最高殿堂别成一个小铭牌,摇摇晃晃挂在身上待高考结束后统一招生的暑假招摇过市了许久,并靠着这张小牌子狠狠吹了几十年。
石柔上大学前毫无心理准备,她压线勉勉强强录上法大的法学专业,全家人都高兴地拍她脑袋说这孩子运气实在是踩了狗屎般地好,好得没有边儿了。比石柔低两分的同省的另一个女孩子滑去了新闻专业,令认唏嘘一阵。石柔当时在家里人的影响下也有种劫后余生的幸存感,以为是自己配不上法大,但等她真正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跑去法大报道的时候才发现是法大配不上她。
过于狭小的校园,站在北门口挪一挪身子都能望见南门口的那种小,师兄师姐还只得自欺欺人般热络络给她洗脑:这叫小而美,你看,拓荒牛,海子石,多么美……石柔问身边的一个师姐,那传说中的宪法大道在哪里?我想去看看。
师姐扑哧一笑,指了指脚下的地面,你现在踩的就是著名景点宪法大道。石柔大失所望,她没想到脚下如此狭窄的通往学生宿舍门口的垃圾堆的畏畏缩缩的小路就是那条她曾经顶礼膜拜的“宪法大道”,她想,这世间大多数时候大多数人事,不仅从来名不副实,还有深深诈骗嫌疑。
一进女生宿舍,若说刚刚对学校的小、宪法大道的窄的不满还只是惹人厌烦的骤雨,那面对着四改六的老破小宿舍,石柔的失望就如沙尘暴般在她内心里瞬间肆虐起来了。
爸爸忙前忙后地给她挑床位,整理铺盖,她一个人跑到水房去,惊讶地发现宿舍楼内没有浴室,水房的水即使在夏天也冰凉彻骨,并且最让她感到痛苦的是十个厕所九个是冲不下前面学生遗留的极具黏性和附着性的大小便的,剩下一个,永远在因为各种各样的突发状况检修、检修,还是检修。
宿舍六个女生,挤在原本只能容纳四个人的极其窄小的宿舍间,看上去不仅光线不好,还显得如同新闻中的印度贫民窟一样局促不安。地上由于堆满了女孩子们的衣服和杂物,让本不富裕的地面空间更呈现出一种雪上加霜般的残酷的促狭感。中间的过道只能容纳一人同行,且任谁轻手轻脚地在大家睡觉的时候跑出去,床上躺着的人都会有种地震的错误预感。
爸妈走后,石柔忍不住自己窝在宿舍狭小的床上偷偷哭了一晚上,哭累了她就迷迷糊糊睡着了,半夜里感到脸上被什么东西盖着透不过气,她惊醒后从脸上抓下来一只带血的女生内裤,第二天她才知道是那是她上铺的女生半夜收拾脏衣服的时候,内裤从中间开裂的床缝掉到石柔脸上的。
石柔浑浑噩噩地在学校里行尸走肉般地去上课、吃饭、睡觉。虽然她与宿舍五个习惯熬大夜的女生作息不和,但好在她们宿舍的姑娘们都性格单纯好说话,因此不像别的宿舍那样屡屡爆发周期性矛盾而不可调和(有一次,石柔亲耳听见在端升楼前面一个女生拽着另一个嚎啕,说她上铺下楼梯时一脚踩进她刚泡好的泡面里,还嚷嚷着要她赔袜子;又一次,石柔在厚德楼上计算机课时听见两个男生窃窃私语,大概是其中一人因为舍友在公共洗衣机里洗臭球鞋被抓现行,几人大干一架,还闹到了校长室)。
不过,即使石柔的宿舍还算得上和谐相处,她却也依然讨厌法大的环境,太小了,小得让人无法伸展胳膊腿儿,小得让人憋屈、压抑、窒息。哪怕是想要散散心,也十分钟就能逛一圈学校的角角落落,一天的时间都不够打发消磨的,何况硬件设施还都非常差。即使在二十一世纪还需要学生一桶一桶地拎着暖瓶去公共浴室旁边的开水房里打开水,石柔都不记得自己因为手脚忙乱而被那乱喷乱溅的开水你烫伤过多少次了。
此外,六人宿舍里因极度拥挤而导致个人隐私的剥夺本就让石柔感到难以忍受,但公共澡堂对隐私的严重侵犯更加令人发指。石柔每每想,法大还敢吹嘘自己是法学最高学府,还敢在民商法课上大谈特谈维护公民隐私权,它明明最不顾及学生的隐私。
石柔每回硬着头皮进入公共浴室的时候,映入眼帘的大片白花花女性肉体都能让她近乎晕厥过去,大家在极度狭窄的更衣室内湿着身子碰来碰去,地上堆满了叫人恶心的头发。而且夏天倒也还好说,一到冬天,公共浴室外面的大门都能结起一层冰碴子,男生们火气大,光着脚也能跑回宿舍,女生怕冷怕冻的,谁不是像鸵鸟似的缩着脖子冻得瑟瑟发抖地往回跑。万一头发再因为偷懒在吹风机前排队而吹不干,回宿舍后就带着一头的冰溜子。
更何况,若是将上述所有令人糟心的不便都可以抛之不谈,都可以勉强忍受的话,那让石柔最难以接受的还是公共浴室的地理位置。它不仅远离女生宿舍,还就建在男生宿舍旁边,夏天的时候,石柔每回热腾腾地从浴室里出来,都被迫在穿得很清凉的情况下路过男生宿舍。她虽然不想承认,但确实能清晰感受到男生们有意无意停留在她身上的目光,那是一种或佯装清高的审视,或贪婪猥琐的凝视,那种目光让她感到浑身像被蚂蚁爬了一样地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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