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恪宁没戴护目镜,馆里太热,他脱了外套,身上就一件黑色针织马甲罩着白衬衫,衬衫袖口解开一个扣子,挽到手腕上一点。
穆泽行往后退了几步,看着面前低着头给抢上膛的男人。
他看上去有种八风不动的平静,眉目疏朗,右手把玩着手中小巧的枪,他看枪的时候神态是极其认真的,哪怕只是一把仿制都不算的枪。
因而穆泽行就更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回北京了。
可当他举起枪的时候,眉眼又十分凌厉,沉静中透露出一股子肃杀的意思,散弹一发一发地“砰砰——”射出,周边的枪声似乎在一瞬间之内断绝了,只有清晰地一枪一枪集中流动靶子的声音。
握枪抬臂那只手笔直,闲散的时候就像北京城里天生地养的闲散公子哥,认真起来似乎跨越千万里的距离让人看见了面对风雪浇灌的年轻少校。
落下最后一枪的时候他习惯性地擦了擦枪身,将它随手往上一抛又稳稳接住。正准备有下一步动作的时候,顿时又想起来自己,原来已经回了北京。
他笑了笑,将枪随手抛向了端着盘子过来的侍应生,侍应生手忙脚乱,那枪却稳稳落在中间。
穆泽行吊儿郎当,将手机冲他挥了挥,里面俨然一张他正在射击的照片。
“泽行。”他这一声叫的有些无奈。
穆泽行乐了,“风采依旧。”
两人没说几句,身边的人就围了过来。
临走前,蒋恪宁压低了声音问他:“卫空追悼会几号?”
“三天后。”
蒋恪宁点了点头。
第8章 帘卷西风
“砰砰砰——”
“起床。”
林舒昂将被子往头上一捂,拧着眉在床上滚了两圈,终于被外面的男声气得直接往外扔了一个枕头。
“现在才六点!”林舒昂睡眼惺忪,看到手机上的时间几乎气不打一处来。
外面的男人倒是一副闲散样儿,语气淡淡:“告别仪式八点。”
林舒昂坐起了身,揉了揉乱糟糟头发,翻身下床。
“过去得多久?”林舒昂拉开了副驾驶的车门。她穿着一件黑色长外套,里面穿着高领的黑色紧身毛衣裙,看上去有些疲倦和困乏。
邓安绍偏过头扫了她一眼,手中不停,将车倒了出来:“半个点,时间够,困就在车上睡会,下车涂点口红。”
林舒昂默然,视线一转愣怔地看向了窗外。
邓安绍开车很稳当,林舒昂靠在窗沿边上半睡半醒,手机微微震动,让她困意稍散。发讯息的是彭方迟,后面跟了一个硕大红色感叹号,配文:“极品!”
林舒昂瞥了一眼,是一张照片,右下角还有微博来源。照片上是穿着黑色马甲白色衬衫的男人,举着枪。她视线在男人的身材上略作停顿,宽肩窄腰,背部肌肉线条隐约可见,只是一张侧身照,看不出什么,底下的微博是穆泽行的。
林舒昂手叩了叩手机屏幕,想了想问道:“蒋恪宁长什么样?”
“什么?”邓安绍一时没反应过来,有些纳闷地看了林舒昂一眼,这还是头一次看见妹妹向他问男人。他笑了笑,露出一排白牙,晃得林舒昂瞥了瞥嘴:“怎么,感兴趣?”
“还行。”林舒昂回答的有些敷衍,眼神望着窗外一错不错,北京城里枯的只剩树干的景观树一排接着一排,错影繁杂,她没由来想到在故宫里对她说熟悉的男人。
林舒昂当时抬头时望见一双眼睛,那双眼睛,弯着,饱满、含笑,带着说不出的情绪。
她曾经也见过一双这样的眼睛,只是更凌厉、肃杀,那是一双她形容不了的眼睛。
轻轻地吁了一口气,林舒昂的困倦已经完全消散了。
邓安绍一个急转弯,将车停进了停车场,熄火的时候给林舒昂递了一支口红:“涂这个吧,色衬你,也不张扬。”
他微微笑着,那眼神让林舒昂几乎怀疑他被夺了舍,她目光在那口红上逡巡着,最后无奈地拿了过来:“不是你那些女朋友用过的吧?”
邓安绍啐了她一口:“咱家怎么除了你这么个完蛋玩意儿,我是干那事的人吗?”
林舒昂噗嗤一笑,就爱逗她哥。对着镜子补了个色,确实不错,林舒昂将口红往包里一扔径直出了车门。
告别仪式在袁会礼堂,很很僻静的地方,在京郊。
兄妹俩坐了直梯,临到了会堂得时候,邓安绍突然侧头在她耳边低声耳语:“你不是问蒋恪宁吗,他也来了,要不你猜他是谁?”
他眼里闪过一道狡黠,林舒昂好脾气地将手掩在袖子下掐了他一把,二人手挽着手对视一笑,火花四溅。
礼堂门口是送的挽联和花圈,几天前邓安绍就安排好了。二人登记之后入了大厅,邓安绍领着林舒昂,二人沉默安静,肃静的礼堂里只有靳母小声的啜泣声。
烧纸钱、鞠躬礼,这些完毕之后邓安绍对林舒昂摆了摆手,示意她先走,林舒昂会意。没过一会,她就听见邓安绍熟稔地与靳父靳母开始打起了招呼,场面话带着真心实意,说着漂亮又让人心有慰藉,林舒昂鼻尖陡然一酸。
在眼泪将落不落时,一块绣着竹的手帕蓦然递到了她面前,她抬头,一位短发女孩,跟自己差不多的年龄,脸上是沉如死水般的平静,扯出一个温和的微笑:“别哭,他最怕女孩儿哭。”声音有点低,像是说给林舒昂听,也像是说给自己听。
林舒昂道了谢,接过了手帕,漫无目的地在袁会礼堂踱着步子。那女孩她还是头一次见,只知道靳哥有个青梅竹马的女朋友,没想到这么······这么温和又坚韧。
她叹了一口气,目光投向礼堂里的棺材,心中仿佛被一只手紧捏着一般,艰涩又苦痛。手帕没派上用场,因为不知道是谁又给她递了一张卫生纸。林舒昂不由得在心中暗自叹气,今年流行擦眼泪吗。
不同于刚刚那双手的细腻,这双手似乎有些粗糙,但胜在修长,指甲修剪的很干净,英气。她猝不及防一抬头,一瞬间又闯进那双带着笑意的眸子,熟悉感扑面而来,她愣了一秒后却后退了一步,有些惊讶。
“是你?”青年挺拔,黑呢风衣外套更显得他又高又落拓,让林舒昂一开始没想起在故宫里那个身手不错,但是懒散的青年。
青年低声笑了笑,“是我。”他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脸颊,将手中的纸往前又递了递:“用这个吧。”
林舒昂张了张唇,手往脸颊上一摸这才发现已经湿了半张脸,她没有犹豫接过了纸,吸了吸鼻子,将脸上的泪痕一一擦干净。青年含着笑,站在她对面,就这么看着她的动作,面对他也不显得局促,落落大方,多好的姑娘。
“你怎么在这?”林舒昂的头发来之前就已经全部挽上了,一张没有别的遮掩的素白的脸上满是疑惑的好奇,但看他站姿身形,又隐隐有所猜测,“你是靳哥的战友?”
“嗯,是。”说着说着,青年就引着她到了亭子里,那里有木制的桌椅,视野十分好,正好能看见礼堂里设的灵堂,还有因为吊唁来来往往的人。
“坐会吧,在外面吹冷风也不怕着凉?”他对林舒昂颔了颔首。
林舒昂坐在他对面,两个人离得不远也不近,那块木头桌子上雕着棋盘,楚河汉界都雕出了风趣来。
北京的冬天,八九点的天空仍然阴沉一片,风雨欲来风满楼一样,压得人郁闷又难受。
桌上还有专门的茶壶和一应设施,侍应生算着温凉的点会特地过来换,现在这一盅就是刚换的。青年似乎对这块地方很熟悉,烫了水杯,给林舒昂倒了一杯热茶,推了过去:“喝点儿,驱寒。”
林舒昂一只手撑着头,打量着对面的男人:“你真是他战友?对这儿这么熟悉?”手上动作熟稔,就连哄女孩的样儿也不像部队的作风,还是她见识太少?她微微蹙了蹙眉。
青年带着笑意,谦和又温驯:“是,认识几十年了,穿开裆裤就认识了。”
林舒昂脸上浮现一丝了然,原来是空军大院那边的。
随即,青年用手指了指礼堂里设的灵堂,林舒昂顺着他的手看了过去,“怎么了?”她兴致缺缺,也不知道这青年想要做什么。
“看到那棺材了吧?”青年垂下了眼睫,淡淡地笑着。
“嗯。”林舒昂心道这么大的东西怎么可能看不见?
“空棺。”
“啊?”林舒昂手中茶杯倏地一落,被青年提前预知稳当截住,在手中把玩之后又给她倒了一杯。
“空中任务,人落了下去,飞机坠了,尸体掉的地方太逼仄、惊险,捞不上来,极难。”
林舒昂惊愕,连身形都有些不稳当,“那里面、里面······”
“里面是一套他的空军制服。”青年解释的声音缓缓传来。
“那——”
“杨桢知道,她是遥感研究所的,靳卫空出任务,她都能定位到。”
林舒昂心中不知道是什么感觉,对面这青年好整以暇似乎将她的想法一一窥破,林舒昂默了很久,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她有点不想在这个压抑的地方呆着了,太想回家,或者回故宫,怎么会这样呢?她很多事情都想不明白。
“去他爹的。”林舒昂低声咒骂,突如其来的骂声让青年都有些惊诧,“真操蛋,我出去走走。”说完直接起了身,头也不回地往礼堂出口去了,青年脸上带这些许好笑,也带着些惆怅。
这丫头的脾气现在真是越来越直了。
林舒昂说走就走,当真就是没有半点拖泥带水。她显然没觉得和那男人能有什么交集,走开的时候连名字都忘了问。她说出去走走就是真的出去走走,礼堂门口的挽联写的真挚又感人,但又有什么用呢?
你看生命多脆弱,转瞬即逝。她仰着头,寒风就这么直挺挺地迎上她的面,扑朔又肃杀。
她在外面呆了很久,直到手机铃声反复震动她才起身准备往回走,临行前又想起自己脸上的妆估计已经花了不少,挪着步子又去了洗手间。袁会礼堂弯弯绕绕极多,她绕来绕去才找到。
包里的东西四散开,扔在干燥的盥洗台上。气垫补了妆,正拿出邓安绍给她的那只口红补妆时,突然一双有力的手臂抱住了她的腰,带着微微的酒气,林舒昂浑身一麻,口红被紧紧握在手中,她从镜子里看见抱着的那个男人的脸。
她气得发抖,几乎咬碎银牙,“李越东,松开我!”
“我不!”那也是一头倔驴,将头埋在她的肩窝里,狠狠地吮吸着她的味道,林舒昂冷笑一声,反过身一巴掌就扇在了他的脸上。
第9章 帘卷西风
“啪——”一声,李越东侧着脸,用手摸了摸被她扇的半张脸,阴沉着一张脸,握住了她的手腕,但压住了自己的怒气。
他深吸了一口气,放低了姿态,声音尽量温和:“舒昂,打也打了,砸也砸了,还没消气?”
林舒昂剜他一眼,手挣开他的掣肘,笑得有些讽刺:“找准定位,我没喜欢过你,消气,就你?”她唇角一勾,弯出一个不屑的弧度。
“你玩儿我?”李越东眉头一拧,干脆将她往盥洗台上一抵,看着那张今天尤为素净的脸,眼中怒火中烧。
“不喜欢我?林舒昂,你当我三岁小孩儿呢?”他脸色阴晴不定,怒极反笑,最后反手压制住林舒昂在她脖颈间狠狠咬了一口。
他感受着来自林舒昂身体的暖意和气息,几乎不想松开手,然而——
“嘶——”林舒昂倒吸一口凉气,却也在这一瞬间找准了机会,膝盖往上一顶,双手将他的肩膀一按,直接撞到他的小腹,李越东闷哼一声,林舒昂趁机往旁边一闪,站稳了身形,脸色算不上好。
她冷着声音目光凉凉地盯着他,语气越发冷漠:“我说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信不信由你。”
“你——”眼见着李越东还要再说什么,外面陡然间传来了一阵敲门声,李越东愣了一瞬,他没想到这里居然还会有人来,他跟着林舒昂进来的时候,将门关住了。
林舒昂可没管这些,她转身就走,丝毫不拖泥带水。
“这里是靳哥葬礼,你要是乐意,我也不介意把事儿闹大。”最后扔下一句话冷笑着摔门而出。
在里面的李越东,满心愤懑,那番话简直把他的尊严按在地下摩擦,他狠狠地一拳砸在洗手间的镜子上。
看着自己一张阴沉至极的脸,却始终没想通,林舒昂那句“从来没喜欢过”什么意思。
林舒昂当然不会再管李越东会弄出什么其他状况,这里到底是告别仪式,大家都在这儿看着呢。有时候她不喜欢这种氛围,现在却要感谢这种氛围。
洗手间在长廊尽头,于是整个长廊里回响着她高跟鞋清脆的踢踏声,十分空旷。林舒昂不怀疑李越东会追上来,只是她的那番话应该会成为阻力。
她心里松了一口气,眼睫低垂,轻轻舒了一口气。
她放慢了步子,却在临近走到尽头的时候她顿了顿,那里靠着墙站着一个男人。
他懒洋洋地半倚在墙边,微弓着,手里掐着烟,低着头,让人看不清神色。
她只停了一瞬,就继续往前走了过去,路过那男人时不知是不是她错觉,那男人看了他一眼,很短暂的一眼,她看见他抖了抖烟灰,八风不动。
“衣服乱了。”
男人的声音微沉,比最开始听见嘶哑了几分,那时的他没有在她面前抽烟。
如果不是因为现在长廊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林舒昂几乎都要认为那句话不是对她说得了。她低头将衣服拢了拢,撩起一旁碎发别在耳后。
当她在转角再回头时,那男人正吐着烟圈,白烟浓烈。林舒昂站定在原地看向他的时候,跟他对视了一眼,男人手里夹着一支烟,烟雾缭绕的,那双眼睛却有着说不出的劲儿。
那男人与多年前曾见过的一张照片上的人影重叠。
林舒昂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将要呼之欲出,这个正好碰见,在茶亭跟她一起喝茶的男人,自称是靳卫空的战友,他们不过短短两面,似乎问名字是一件很没有必要的事。
然而就在此时——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长廊尽头传来,林舒昂眉头一挑,便知道是李越东过来了。
只是下一秒,她就听见那男人略带惊讶的声音:“恪宁?”语调上扬,满是诧异。
这道声音连带着男人的身影一并,在林舒昂脑子里轰然炸开——
她又想起邓安绍进来时似笑非笑的语气:“你不是问蒋恪宁吗,他也来了,要不你猜他是谁?”,林舒昂豁然开朗,了然地笑了笑,她在李越东看见她之前巧妙地一越,跨过了这道庭院的圆拱形回廊。
他舒展着一双眉,任由手中的烟径自燃尽,吞吐着最后的白烟,就看着她这么灵巧地消失在长廊出口,他也淡淡地笑了。
旋即,迎上穿着灰色风衣的高大男人,那男人身形与他相差不大,他稍高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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