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从南登时呛了一下,拍了拍她桌案上喝茶用的杯子:“杯、杯!”
长公主身边的丫鬟向来动作快,言语间就去府库里把那白玉八曲长杯取了过来,符柚那双清澈的眸子滴溜溜盯了许久,才对那晶莹剔透世间罕见的贡杯发表了评价。
“太小了吧这也。”
她费尽周章递拜帖,知会家主,穿八百道门走一千条游廊进人家屋子里,就为了送个还没她手心一半大的杯子?
故而她又补充一句:“非得我去吗?”
“可不得你去嘛。”
一旁看许久的符娆亦是欣喜万分,果断分享了经验。
“这当太子妃,少不得要替太子打点好朝内朝外的人情世故,太傅大人以后可是殿下身边除了你以外最重要的人了,逢年过节自要亲去的。”
符柚一边听着,嘴角一边往下耷拉,求助似的目光随即投到了大哥哥身上。
她不是不想见江淮之,只是江家规矩太多,一言一行还得小心着别给相府丢人,还不如她在东宫上课时和他聊天过得舒心。
符慎远毫不犹豫地站了队:“小妹不怕,你就只管送这个过去,其余年节时咱们相府与江府例行往来的贺礼,你一概不用管,这就当是你送的!江太傅给你教这么好,要是大哥的话,大哥还觉得送人家送少了呢!”
百说不通,她只得可怜兮兮接过那只被层层保护起来的长杯,蜷回自己的座椅上。
可就算被装进了精致的小檀木匣里,保护了一层又一层,那杯子瞧着还是小得要命。
符柚抱着它在自己屋子里琢磨了好几天,果断钻进小膳房里捣鼓了一晚上,连辛夷都不让进来帮忙。
辛夷只知道,院里的盐突然少了一缸,谁盘点也没盘出个所以然来。
江淮之宣布年节放假的第二日,她抱着那檀木匣,拎着三串串得齐整的……大个咸鱼,
准时出现在了江府门口。
第13章
那咸鱼实在是太香了。
花椒、盐、香粉满满涂上一层,又被放在梅树下风吹了好几个日夜,再经符柚的小手一个个串在木签上,从江府大门一路走到人家主院的待客厅,所经之人无不瞩目,更有甚者还没出息地咽了半日口水,被嬷嬷追着才骂。
屋内燃着的名贵香气渐渐被掩盖了,江淮之嗅到那扑鼻的鱼香味,终于忍不住抬起了头。
“……做什么。”
“来给先生送礼呀。”
她把手上的檀木匣子摆到他面前,那些咸鱼却不知道往哪放好了。
“爹娘说我要讲人情世故,逢年过节要给先生送个礼。”
“……”
江淮之沉默半晌,忍不住有了笑意。
“这话也能公开往外说?”
“嗯?不可以吗?”
“其一,言官知道了,应该很乐意参我一本。”
他好整以暇地倚在椅背上,看着她在屋子里团团转。
“其二,丞相大人与长公主殿下知道了,应该很乐意骂你一顿。”
“为什么要骂我呀?”
符小娘子很是委屈。
“他们非要我过来送礼,我都过来了还不行嘛。”
“……这两个字,在外面还是少提好。”
江淮之到底是看不下去了,起身接过了她手中那三串咸鱼,修长的手指在她手心里划过,擦出微凉的温度。
“这怕不能是家里人的主意吧?”
“当然!”
符柚蹦蹦跳跳跟着他,看着他好生将咸鱼放到了个托盘里。
“这是我亲手腌的呢,腌了好几天!”
“嗯,像你。”
江淮之笑得温柔,似乎意有所指。
符柚倒是个从来听不出别人话中话的,兀自说着自个儿的:“先生知道我为什么要腌这个吗?”
他耐心很好:“讲讲看。”
“前些日子先生讲古籍,不是说人家弟子投师都带束脩的嘛?”她眸间跳着些雀跃,“我也效仿古人!”
“……可人家带的是干肉。”
“咸鱼不也被风干了嘛?鱼也是肉呀!”
“……可你这也太香了。”
他眉眼难掩无奈。
“待上一下午,连我都要腌入味了。”
“那也挺好的!”
她笑得极甜。
“先生身上一直都是雪松香气,偶尔染点咸鱼味也好玩!”
江淮之低声一笑,负手踱回了座上,“胆子大了,瞧着心情也不错。”
“都放假了,不用念书谁不开心呀!”
符柚又抱起那个檀木匣乖乖凑过去。
“明日就是新年了,感觉江府上下都很忙,没什么人来管我,我自己摸到这里来的,我厉害吧!”
“厉害。”
他颔首看向她,像哄孩子一般。
“知你不喜约束,我特意吩咐过他们,就当没有看见你就是了。”
“怪不得呢,那我以后可就愿意来江府了!”
“来便是,不必翻你那个墙了,月月修瓦也是很贵的。”
她听了面上一羞。
“我还以为先生家的瓦片质量很好,还想着问问在哪买的来着……”
“怎么,相府的墙你也想翻?”
江淮之调笑一句,视线浅浅落在了那匣子上,“这又是什么?”
她差点忘了:“哦——这个是爹娘让我带过来的!”
符柚小爪子一阵捣鼓,费半天劲才把那保护得严严实实的杯子捯出来。
“白玉八曲长杯。”
他只看了一眼,便轻轻伸手推了回去。
“和阗白玉所制,忍冬纹作饰,百年也只得这一件,太贵重了,你带回去。”
她没忍住“啊?”了一声。
“它不就是一个杯子嘛?我还觉得太小了,拿来给先生丢面,才又做了三串咸鱼的。”
……你那三串咸鱼才是最诡异的吧。
江淮之腹诽一句,很善良地选择不点破她:“近期是有何事么?例常的年货往来中,相府也比往年送得多了些。”
“有!”
她果断点点头,将妹妹请教她算学题的事情一五一十交代了个透,江淮之心下这才了然。
他当是什么,原是误打误撞了一道讲过的题,却让丞相大人误以为他是什么孔孟再世了。
这便更不能收了。
他抬手将玉杯重新装回檀木匣内,递给了她,“没有和符大人说,这题你恰好学过?”
“当然没有!”
符柚仰起小脸,瞧着还有些小骄傲。
“爹爹允诺了我不少好东西,我才不告诉他呢!”
“那今后若再有这般情况又当如何?”
“那今后还上课呢!”
她口中一套一套的。
“又不是不跟先生学了,对吧对吧?”
“你呀。”
江淮之苦笑着摇摇头,那笑意竟有了几分真实,“当心哪日翻了船。”
“只要先生不说,谁都不会知道的!”
小娘子嘴甜得很。
“先生长得这么好看,肯定不会告黑状的,是不是嘛!”
“胡言。”
他温声训斥了半句。
“拿回去吧,教你读书,我也是拿了相府的银钱的,这些东西以后都不必再送,上课时少与我顶两句嘴便算有心了。”
“那好吧……”
符柚扁扁嘴,只得重新抱回那个匣子。
“那、那咸鱼的话……先生收吗?”
“咸鱼我收了。”
顿了顿,他补充道,“闻着是挺香的。”
小娘子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有眼光!不愧是暂列京都贵公子榜第一名的江先生!”
“……什么榜?”
“京都贵公子榜!”
“……那为什么是暂列第一?”
“因为先生还没娶亲呀!”
她口中头头是道。
“等娶了亲,这榜上就没有先生名字了!”
毕竟是她们闺中公认的待嫁榜,有了夫人自然就失去了上榜资格。
江淮之大抵也猜出来了,只是避而不答,“去玩吧,这七日的休沐便好好玩上一会,课业留得不多,但也不要忘了才是。”
“课业这种东西,最后一日再说嘛!”
符柚嘿嘿一笑,半趴在桌案上凑近了些。
“奇怪,先生今日说话怎么不难听了,我都不习惯了。”
“……想挨新年第一道手板?”
她狡黠一眨眼,仿佛正中下怀。
“看吧,果然就是要凶些才像先生!”
瞧着她那古灵精怪的小模样,江淮之难得被逗开心了,正欲假装板起脸来气气她,瞥见门口七八个嬷嬷主管排着队才往里面张望,这脸倒是当真板起来了。
“我在会客。”
他淡淡地吐出几个字。
“此后她在的时候,若无急事不要来找我。”
作为掌事的小家主,他一贯都以温和儒雅的形象示人,外面人极少见过他如此严肃冷淡的模样,闻言皆是一惊,对视一眼,慌忙就要行礼告退。
符柚见状便立即起了身,叫住了他们:“没事的没事的,马上过年了肯定很忙的,你们汇报就是了,我去找萦月玩会儿!”
不待他首肯,她抱起小匣子,追问一句。
“对了先生,从我们家送过来的年货什么的,都放在哪里呀?”
此一问已然算是打听别人家事,几个管家脸上皆露出难办的神色,孰料江淮之却答得轻松,“院子西南角有处阁楼,暂时都收在二楼,怎么了么?”
“我给萦月也带东西了!”
她声音清凌凌得甜。
“但是手上实在没地拎了,我就夹带私货一道让人给送进来了,我这就去拿,先走啦先生!”
说罢,这符小娘子一溜烟就跑没了,还不忘嘱咐嬷嬷们快去汇报。
“……”
江府下人们面面相觑,似乎真没见过这样的。
唯有江淮之叹了口气,眉眼温柔。
“……不奇怪,是她能干出来的事。”
-
将那没能送出去的长杯暂且搁到个地方,符柚去人家阁楼里抱了盒她精挑细选的簪钗出来,蹦蹦跳跳一路赏着竹往内院走。
她一向深知江萦月的喜好,市面上那些奢华式样的一概没有选,盒内皆是些素雅精致的小玉镯小玉钗,似乎在她的印象里,唯有莹润的玉石才最配江家风骨。
“这棵竹好漂亮呀,好像比刚才那棵还……”
话未说完,空气中骤然炸出一声瓷器落地的脆响,竟是生生将她正放空的思绪炸开了!
什么东西?!
符柚吓得浑身一激灵,整个人都直直往后蹿了一步。
眼前这院子很安静,连一个洒扫丫鬟都没有。
她以为闯进了什么不该进的地方,可余光瞟过院门上的牌匾,又分明没有走错,心里顿时敲起了小鼓。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想拔腿跑回去叫江淮之过来。
可万一只是萦月午休时不甚打落了什么呢?她午休一向是喜欢屏退下人的。
反倒兴师动众。
符柚咬着下唇想了一会,干脆小心翼翼踩着打扫干净的小石板路,半步半步往前蹭。
“……萦月,你在吗?”
似乎听到她的声音,那屋里似有若无的啜泣声竟然停了。
“……小柚子吗?”
“是我是我!”
得了回话,她好不容易松下口气来,提了小裙子就往里面跑,“你怎么真连一个下人也不留呀,就算是要午休,也……”
她“也”不出来了。
屋子里竟是有两个人。
一个坐在梳妆镜台前的梨花木小凳上红着眼眶垂着泪,另一个低着脑袋双膝跪在凳子跟前,一言不发,是个男子。
……什么乱七八糟的?
要不她还是回去接着找江淮之吃咸鱼去吧?!
第14章
那男子听得动静,抬起头来恭敬对视一眼:“符小娘子。”
“江唤?”
见到这张眼熟的脸,符柚下意识惊呼出声,“不对,你,你的眼睛……”
左眼似乎还与常人无异,右眼却是漆黑黑一片,叫人看得心里直打颤!
“是执行任务时不小心伤到的,惊扰小娘子了。”
江唤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沉稳又疏离,却让江萦月一下子又哭了出来:“你又是这套说辞,我怎么也不信的,好端端的人出去一趟,怎么就成了这样,府里一点消息也没有,你总是不肯说实话……”
她心痛得都要碎了,却依旧保留着那种大家闺秀的气质,连肩膀也不肯颤得厉害些。
“是不是……是不是二哥哥或爹爹罚你了……”
“没有的事,小姐。”
江唤矢口否认道。
“属下如今身体有疾,不怎么会被派任务了,今后便好生做个护院,护小姐周全。”
符柚垂着手站在一侧,瞧得云里雾里的,耳边蓦然传来前些日子江淮之口中那句,“看了不该看的东西,终归要付出些代价”。
她虽然笨,但她毕竟自幼在京中长大,大抵也能猜到。
贴身抱了落水的世家小姐,怎么可能什么事都没有。
这种事情京中也时有发生,为了小姐的闺中清誉,基本上大家族的处理办法都是杀人灭口,眼前这人想来是好看些,才白白捡了条性命。
她想得简单,一贯觉得这是个看脸说话的世界。
唯一不明白的,便是不知此事是否是江淮之下手做的,她自觉江淮之虽然气人,但应该做不出戳瞎人眼睛这类事,哪怕是直接下令杀了,都比这符合形象些。
江萦月比她聪明上许多,自是早早明白这样的道理,却固执地非要问出个所以然,哭得像个任性的孩童。
符柚听得难过,便自作主张让江唤下去了,坐到她身侧抱住了她。
“不哭了不哭了,我明白萦月重感情,但发生这种事情咱们都知道,还有命就已经很好啦……”
话音刚落,她明显觉出江萦月抱自己抱得更紧了些,便接着说下去。
“先生肯定和你说了,虞妃被揪出来之后罚得可重了,也算是给咱们出气啦!听说前天她在御书房外面跪了很久,陛下都没见她呢。”
江萦月低声啜泣着,“我都明白的,可我就是忍不住难过。”
她的手用力绞着巾帕。
“我们家你也知道的,从小爹娘的目光都盯在二哥哥身上,就连我的护卫也是二哥哥怕我上街不安全,才常常派他身边人来保护我的,来得最多的就是江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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