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着她是宋致女儿的缘故, 他不曾对她有过几分耐心。如今听她言语,倒和师姐有几分相似, 冷静沉着,但比师姐多了几分绝情。
宋时雨瞧着他两手食指不停转圈,也不急催他表态是否信任。
茶水凉了好几回, 下人进来又出去,始终不见堂内的两位主子说话, 在静谧中无形博弈,不知是想争出个什么高下。
“你想扳倒你爹,与我等达成合作, 我与殿下自会助你。我好玩乐, 身边皆是颇有风情的女子, 宋小姐知书达礼怕是看不上我这样的纨绔,故而婚嫁之事大可不必, 宋小姐觉着呢?”萧烨白认为这算另一种妥协,他不愿与一个毫无感情的女人联姻。况萧家与宋家水火不容, 他不想在扳倒宋致的同时被安上一个宋致女婿的头衔,平白让人诟病。
“合作讲求有来有往,我帮你们缩短拉下他的时间,而我的要求便是你与我成婚。”宋时雨不与他打太极,直言道,这婚非成不可。
“宋小姐应当知道,这对我来说并非一笔划算的买卖。”萧烨白面带笑意,眼里却散去原本一点怜惜的温意,“若宋小姐执意要以成婚为条件,很抱歉,这笔买卖不做。”
风停了,下人拿起扫帚清扫院中的落叶。
宋时雨撑着扶手起身,走到萧烨白身前,居高临下地看他,红唇轻启:“萧世子连这么微弱的损失都付不起,你们又能给我什么让我心甘情愿与你们合作的东西?”
“萧世子与我算划不划算。”宋时雨淡笑,叙说:“只说成婚一事,你不过就是暂且背一背世人闲言,事成旁人只说你忍辱负重娶了仇敌之女,不论届时是否换主,你封王封侯不在话下;事败,总有人记得你的功劳。而换作我的处境,不论是否功成,背弃亲族的骂名将永世追随。”
“世子觉得,在这场博弈中,你与我谁的损失更大?”
萧烨白哑口无言。
她说的确实有理。
当今世道,对女子总没有对男子宽容。
“我年岁虽长了些,但以我之家世想嫁一个高门贵子很容易,便是皇子,凭我阿爹的手段也可嫁。我要嫁你并非恨嫁,我有不得不嫁的理由。”
“若我有得选,我不必拿我自己的婚事作为筹码,央求一个我并不喜欢的男人娶我。”
她说完,不再等待萧烨白的反应,神情虽有激动,走动间仍然保持极好的端方仪态。
侍女椒茸以为还要等很久,一时没反应,待小姐走完台阶才连忙小跑跟了上去。
回去的路上,椒茸跟在马车旁走,与轿厢内的人说:“小姐,萧世子像是铁了心不想娶你,老爷一直不阻止,怕已经猜到萧世子会如此。”
椒茸作为心腹,她一直知道小姐要做什么,时刻胆战心惊,却也只能压下一切恐惧帮小姐瞒着。
她还没有完全脱离相府,身边陪着出来的人不知有几个在为阿爹探听情报,宋时雨端坐于马车内,面容平静语调却有些娇柔:“萧世子还未与他人定下婚约,他虽厌烦我总拿恩情说事,但日久见人心,萧世子定会信我的心意。”
椒茸眼瞳随意看了看前方,似安慰般答道:“小姐容颜在都城数一数二,六艺精通,知书达理,时日一久世子定会为小姐倾倒。”
***
“宋致不喜他的夫人。”
容清樾捏了几粒食,散散洒在池中,色彩各异的锦鲤浮上水面。
虽说入了秋,却仍旧闷热,孔氏为她打扇,说:“丞相与夫人何氏琴瑟和鸣,在都城可是出了名的受人赞誉。”
“人前恩爱人后仇不少见。”萧烨白吃着厨房新研制的冰碗,哈出一口寒气道。
“的确不少见。”容清樾说,“宋时雨不想和你耗下去,说了她现今能给出的所有消息。 ”
“嬷嬷,你去厨房和老魏说一声,梨汤多煮会儿,少放点糖。”
孔氏应声,离开时将其他人遣散,将空间留出来。
容清樾撩了裙摆坐下,吃起已经去籽去皮的葡萄,说:“宋时雨的话,你听出些什么来?”
萧烨白的冰碗很快见了底,周身的人都被遣了出去,砸吧几下,回说:“现今的婚嫁多是盲婚哑嫁,真正能在婚后情深恩爱的不多,故而在人前作恩爱模样不稀奇。宋致与夫人何氏年幼相识,说一句青梅竹马的轻易不为过,这么些年将何氏护佑非常,年及五十还如三十模样。宋时雨那般着急,她不至于在这事上打幌子。奇怪在于内里不合,多少会有些嘴碎的家仆传出话来,而这几日我遣人打听,相府内外对丞相夫妇一致称好。”
很耐人寻味。
宋致与何氏何灵環婚约也算都城佳话,年幼相识,青梅竹马。宋致十八求娶何氏,奈何彼时宋家不算名望世家,何氏宗族不同意这门婚事,一直作罢。坊间传言何灵環曾繁华此生非宋致不嫁,她等了宋致十一年。昌宁帝登基拜他为相,不论何氏如何看不上宋致挟帝夺权的做派,最终抵不住同意了这门婚事。
成婚半年,何灵環有了身孕,来年生下长子,未满周岁夭折,将养两年有孕生下长女宋时雨。可惜这孩子身体孱弱,宋时雨一直病痛缠身,宋致请了道士,说是何灵環与孩子相冲,要将孩子送离身边,在外养至四岁才能安然度过此劫。
何灵環承受不起再次失去孩子的痛,选择让女儿平安活下来。宋致为了让何灵環不想起伤痛,勒令所有人都不可在何灵環面前提及孩子。好在隔了十年,何灵環人至中年再度有孕,生了儿子,至今也算平安长大。
剖析宋致夫妇这一生,好似没有能让彼此生出嫌隙的地方。
盘里的葡萄没了,容清樾细细擦拭黏糊的手指,说:“嫌隙,生在不可见之处。”
萧烨白说:“宋时雨被送走那四年?”
“你是男子有些事看不透。丞相若真有心娶何夫人,不会让她等十一年。十一年后求娶,并非获得何家人的认可。听说当年丞相大婚,宾客不足五十人,办得很是寒酸。若是我心爱的男子对我如此,再是心仪我绝不会要。”
萧烨白垂眉笑笑,领悟到,说:“宋致早在与何灵環成婚之前,就已生了嫌隙。可若是如此,她本可以拒绝,另选他人,继续跟着宋致作甚?”
“要说同是男人看不懂男人呢。”容清樾说,“我也只是猜测——宋致早对何灵環生了异心,她并不知晓,所以傻傻嫁了过去,嫁过去之后才发觉不对,而非两人相互之间生了嫌隙。”
她一直不明白,以宋致手里的权柄,他手握兵权、万贯家财,如何不反了他容氏,自己登帝。筹谋到年过半百的年纪,却依旧只是掌控朝堂。
想过他喜欢这样掌控上位者的乐趣,也想过他夺位名不正言不顺,要等一个名正言顺的时机。
如今看来,也许有他背后隐藏那人的原因。
“你有机会去查一查宋时雨的身世。”
萧烨白玩弄发丝的手顿住,说:“师姐认为宋时雨的身世有问题?”
“如果宋致真的另有情人,宋时雨的身世就有问题。”
身在宫廷,许多事听得多见得多。宋时雨被送离母亲身边四年,四年不见何灵環如何能完全确认回来的这个孩子是她真正的孩子?
狸猫换太子的戏码实在常见。
“好了,邵群南应该给他施完针了,我去看看。”萧烨白稀奇于她对那质子的上心,正要开口揶揄,容清樾回过头来,说:“丞相手眼通天,宋时雨在丞相府几乎很难传递消息出来,既要与人合作,要让人方便才是。”
“师姐的意思我明白。”萧烨白模糊回道:“我会考虑。”
***
魏大厨又研制了新鲜玩意,邵群南给李绪扎完针,舔着嘴角就跑了出去,撞见容清樾不羁地拱手,不待她问什么,擦身跑远了。
她进屋,李绪眼前的纱摘掉放在手边小几上,睁着一双眼。
伸手在李绪眼前晃了晃,没有丝毫反应。
邵群南说过眼睛恢复的过程有快有慢,但半月过去,李绪还是见不到一丝光亮。
还是太慢了。
与宋致之间的对峙越来越快,若李绪的眼睛长久好不了,学不到保命的东西,她将人送回南启,也不知正不正确。
“殿下?”
容清樾回过神,李绪歪着脑袋疑惑的偏向她,她长长呼出一口气,盯着他那双无神却勾人的眼睛,情不自禁的,倾身上去,手指轻抬他下颌,近距离看着。
呼吸交融,李绪闻到不轻不重的花香,喉结滑动,身子绷紧:“殿下每日来都要看,不腻味?”
“谁让我没有一双这样的眼睛。”容清樾喟叹:“自然要多看看。”
李绪向后仰去,脱离她的手,离开她极具包裹性的气味,试探道:“殿下这是中意我?”
他以为她会一笑置之,不曾想她闷笑一声,说:“是啊,殿下我中意你,你接受吗?”
第38章 叁捌
茗生松散的脊背挺直, 等待着李绪的回答。
“能让殿下中意是我的荣幸。”李绪精准无误握住她失了支撑往回缩去的手腕,直起身像她方才一样,往她靠拢, 他说:“可我觉得, 殿下并未完全中意我。”
被他握住的地方烧人得很, 容清樾挣了挣,他握得紧挣不开, 随他怎样,说:“真是敏锐。让我完全中意, 可是要付出极大代价,绪公子付得起么?”
李绪松手, 修剪得当的手指剐蹭她的肌肤,麻意顺着脊柱一路向上, 被披散长发遮掩的脖颈已然泛上淡粉。
他说:“只要殿下开口,晏淮没什么付不起。”
“我还没说什么代价,你便答应得这般爽快?”容清樾摩挲手腕。
李绪:“殿下想要什么?”
容清樾笑说:“若我要你的命你给吗?”
“殿下你答应过护我主子平安!”茗生急不可耐地出来插话。
李绪说:“茗生住嘴。殿下多次救你我于水火, 便是要命,也不该有怨言。”
“主子!那些水生火热本就是因她……”
茗生说得激愤, 蓦然对上李绪的眼神,顿时住嘴不敢再言。
容清樾看主仆俩唱戏般,等茗生歇嘴, 才说:“罢了, 你愿意给, 我也不会要。说过要让你活,我不想做失信的人。”
拳头骤然捏紧, 李绪不敢将情绪过多表现在她面前,压下苦涩, 稳住声线说:“晏淮的命就在这,殿下可随时来取。”
“再说吧,我现在拿你的命也无用。”容清樾低低说,“你今日扎针,想来累极,不多叨扰。”
容清樾离开时,李绪准确无误地找到她的背影,一片虚幻的白中唯有她浅紫色衣裳带有色彩。
她身旁无一物,孑然一身,纤细的身影充斥着不该属于她的孤寂。
明明,她身边有那么多人。
殿下希望但不敢把未来的计划寄托在他身上,是他不够让她信任,是他没有足够的实力能帮到她。
“殿下,”李绪蓦然出声,说:“晏淮孑然一身,无牵无挂。”
容清樾已出了门,脚下不停,也不知是否听到他的话。
***
一场秋雨淅淅沥沥下了三日,带走酷暑遗留的炎热,气温一日继一日的低。
太后在宫里备了暖锅,叫容清樾进宫陪伴。
容清樾去临街铺子卖了些宫里不常吃到的糕点,外头的糕点不如宫里御厨做的精致,但烟火气宫里没有。
永孝殿白雾缭绕,太后围在桌边清点今夜的菜品。
“哀家听说容祺最近好学,三次登门要入谭祚恒门下?”
“是啊,不知七皇子怎的突然改了性子。”郭氏掌着暖锅的火,说:“不过谭太傅自太子离世便辞官回乡不再出世,七皇子这是想要获得太傅青睐,与三皇子争一争皇位不成?”
太后说:“谭祚恒心高气傲,当年看重悯宣的天资才愿当那太子太傅授其诗书。容祺资质平庸,他看不上。不过,要争这皇位倒是真心。哀家听说,他看上了萱儿伴读里的程蓉月,这是哪家的孩子?”
“回太后,程蓉月是青麟卫总督程科之女。”
“程科,皇帝身边的近臣。”太后说,“程科与其他官员关系如何?”
郭氏说:“程科此前是青鳞卫十年前救驾有功,受了重伤养了五六月才好。陛下念其功高,升他做了青麟卫总督,算是忠臣。”
“忠臣?”太后转眸,思索片刻,说:“容祺曾养在凌垣身下,凌垣的心思不会养出个纨绔来,这些年怕都是装的。顺着当年刺杀,摸底查一查,确保程科的忠。”
郭氏应下。
听着门外的呼声,孙女到了。
郭氏搀扶太后迎出去,还没到门口,容清樾已经走了进来,小狗似的闻了闻:“好香啊,祖母的暖锅又放了山珍海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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