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即便天干物燥,可别院也不是那么容易起火的,”周从嘉的声音又压低了一些,“我怕此事有蹊跷,只是不能肯定。”
纵使不能肯定,也能作准八九分,不然周从嘉便不会说出来。
崔幼澜倒吸一口冷气:“殿下到底有什么事瞒着我?”
周从嘉没有说话。
他向来对待崔幼澜坦诚,可若是他不想说的事,便很难从他口中挖出来。
崔幼澜也明白就算逼问下去也是无济于事。
为了掩饰自己的失落和尴尬,崔幼澜便伸手去拿酒壶,往自己面前斟了一杯冷酒,正要去给周从嘉倒时,却听周从嘉说道:“我们暂且没事,只怕……徐述寒危险了。”
“哐当”一声,崔幼澜手中的酒壶滑落,砸倒了周从嘉面前的酒盏。
周从嘉扶住她的手,继续说道:“若此番失火不是意外,那么他们很快就会发现我们二人并不在别院里面,也很快会找到这里来,我们要在他们找来之前离开这里。”
“他们?”崔幼澜怔怔地望着周从嘉,“可回别院不是自投罗网吗?”
她素来机密,可此刻却与脑子裹了浆糊一般,黏黏糊糊的纠缠在一起,使得她无法再去思考任何事,也再问不出什么要紧的话。
周从嘉并没有与她详细解释清楚的意思,只是说:“别院失火的消息很快便会传到的盛都,传到宫里,圣上也会派人前来,并不会耽误很久,我们从这里离开,让他们先找不到我们,等圣上的人到了别院,我们就没事了。”
崔幼澜哑着嗓子应了一声,又站起身往前走了两步,木然地往四周看了一圈,似是想在离开前带上一些东西以备不时之需,然而等许久后才记起这并不是在自己的寝房中,也不好大张旗鼓起来打草惊蛇。
她又看了一眼周从嘉。
周从嘉也起身,走到她身边,道:“其他不用担心,我都会安排好。”
崔幼澜点了一下头,但是她的头便就此垂着,没有再抬起来。
“他为什么……”周从嘉听见崔幼澜的抽泣声,但她的声音并不大,“到底是怎么回事?”
周从嘉的心就如同一根没有绞紧的弦,随意一拨便嘲哳难听,晃晃悠悠的,他又靠近崔幼澜一步,下意识向她伸出手,然而到了最后一刻,并不是将她搂住,只是将手轻轻搭放在了她的肩头。
他道:“此事眼下尚未分明,或许是我想多了也不一定。”
崔幼澜许久都没有再作声,当然她也没有哭泣很长时间,等她终于拭干了眼泪,再次看向周从嘉时,却说道:“好,若是无事那最好,我什么都不问,但如果真的是你预料中的那般,那么还请殿下一五一十地将所有事情告诉我。”
周从嘉放在她肩头的手微微用了一下力,垂下了眼帘,算是同意了。
***
夜间行路,又兼要对行踪稍加遮掩,自然是多有不便,行至途中,竟又飘起雪来。
明明已经开了春,这春雪落得真不是时候。
崔幼澜在马车中坐得憋闷,心思又重,一时间落雪又放慢了脚步,便轻轻叹了一声。
马车内燃着熏香,温暖宜人,周从嘉往她膝头盖了一张灰鼠皮的毯子,低声安慰道:“没事的。”
只是说完这句话,他自己的心也直直地往下沉去,仿佛是在虚空当中,浑身上下竟没有一点重量一般。
别院里还有着许多仆役奴婢,他明白她的忧心忡忡,可在这担忧之中,是否有许多是为了那个人的?
他无从得知,也不可能去问询。
若是无事发生,就这样自欺欺人到老,该有多好。
周从嘉掩在广袖下的手苍白冰冷,不知不觉中微微攥紧了一些,这才泛出点淡红色来。
神思恍惚之际,却又听外面说道:“殿下,前面的雪更大了,是否要先找个地方落脚?”
春日的雪虽不像严冬那样会导致大雪封山难以行进,然而春雪潮湿难积,一落地不出几息便会化作了雪水,又与地上的泥土混杂在一起,使得道路湿滑泥泞。
他们特意挑了不熟悉的小路走,若此刻贸然再走下去,或许也会生出不少危险。
周从嘉正要开口说话,却听崔幼澜已经在他前面说道:“那就先停一停。”
说完,她朝他望来,二人目光相触,见他意外,她便对着他笑了笑。
她又道:“再继续向前太危险了,即便我们不顾自己,也要顾着其他人的安危。”
“也好。”周从嘉点了点头。
他以为她该是不愿在这个当口停下来的。
很快一行人便找了一户猎户家里留宿,给了银钱之后,这家便为他们收拾出了两间屋子,一间给崔幼澜和周从嘉住,一间则是给随侍的几人休息。
乡间村户房室狭窄,这屋子又似乎是不常用的,匆匆收拾出来,难免有一股霉味,即便是赶紧燃了香,都只能掩盖少许。
崔幼澜还好些,周从嘉自小体弱,一入内坐下便咳了起来。
崔幼澜见状连忙倒了刚送来的热水给他,可周从嘉只掩着半张脸咳嗽,竟连喝水的空隙都没有。
“要不要去取些药过来?”崔幼澜方才临走之前倒备了一些药随身带着,都是用得上的,一边说着,一边上前去给周从嘉抚背。
可此时周从嘉也没有回应她的工夫,崔幼澜自己亦是腾不出空去叫人拿药,好半晌才见他缓了气儿过来,连忙又喂他慢慢喝下几口热水,周从嘉这才渐渐止住了咳声。
周从嘉捂住她的手:“不用去取药了,就这么将
就一晚上。”
“可若是再犯起来病症……”崔幼澜愈发担心。
“无妨,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有数,”周从嘉又呷了一口热水,“外头天冷,你不要出去,也别把他们都惊动起来了。”
崔幼澜自也不再坚持。
一时要入寝,今日不同以往,二人只匆匆用巾帕洗了脸,也没多余的热水可用了。
屋内只有一张床,靠着西边的墙,原本应是白色的墙,许是因为年头久了,也染了一层灰扑扑,不知是什么的东西。
床不大,勉勉强强才能够躺下两个人,床上也只有一床被褥,摸起来又硬又单薄,好在他们带着其他毯褥,这才不至于太过于窘迫。
可无论如何,两人今晚都是要同躺在一张床上的了。
崔幼澜望了一眼那床那墙,唯恐周从嘉又犯病,便道:“我睡里面,睡外头我怕。”
说着也不管周从嘉怎么说,自己便脱了鞋爬到了里面去。
周从嘉在她身侧躺下。
一面是不甚洁净的墙,一面是周从嘉,崔幼澜纠结了一阵,还是朝周从嘉那个方向挪了一些过去。
这张床就这么点大小,也就只能这么挤着。
那墙好像还漏风,崔幼澜不禁打了个冷颤,头往狐皮毯子底下钻了钻。
结果她才往周从嘉那里挪,谁知周从嘉也往她这边挪了一下。
崔幼澜觉得身边一下子更热了,便问他:“殿下是不是冷?”
第50章 抱歉
周从嘉回答道:“我不冷, 我是怕你冷。”
挤在一起能暖和些,两人倒是想到一块儿去了。
崔幼澜不禁失笑:“我身子强健,相比之下, 应该是殿下更容易受寒才是。”
“你是女子,我是男子,自然是我更为体热。”周从嘉也不气恼, 仍是笑意盈盈地同她说着话。
崔幼澜便也不与他争辩了,只是这么三言两语的, 倒也不冷了, 反而脸有些微微发烫。
二人虽已是夫妻,可这样亲密地抵足而眠, 却是头一次。
已经是后半夜了, 这一夜的心绪也不知被带着绕了多少回, 哭过也彷徨过, 可到了眼下躺在这里,崔幼澜的心竟是安定了下来。
发生的事已经发生了, 又能怎么办呢?
只盼周从嘉有意瞒着她的事,不要太令她害怕或是绝望才是。
还有徐述寒, 他们之间已经没有了任何关系, 别院的火又为何会与他有关?
他……也不要因她而有什么事才好。
周从嘉低头便看见崔幼澜一双眸子亮亮的, 一看就是在想什么事情,他略一思忖便明白过来。
只是周从嘉什么也不多说,他把毯子给崔幼澜掖紧, 便道:“莫多想了,快睡吧, 马上就要天亮了。”
崔幼澜叹了一声,便听他的话闭上了双眼。
仿佛只是闭上眼的瞬间, 她重新睁开眼,屋内却已有天光透了进来。
与周从嘉在一起挤了一夜,她的睡姿是很拘束的,一夜过来到底有些僵硬,崔幼澜轻轻动了一下身子,却不想周从嘉马上便醒来了。
他睁眼之后却先不去看崔幼澜,而是很快便从床上坐起身,才道:“天亮得真快。”
崔幼澜悄悄松了一口气,倒是避免与他在枕边面面相觑的尴尬了,待周从嘉下了床之后,她也连忙背过身去穿好衣裳,而此时已经有随从轻轻敲了他们的房门,问他们可有醒来。
耽误在半路上总归是不好的,途中到底也有更大的风险,倒不如先到了别院附近再说,于是他们也不敢再耽误,连忙收拾了一下便出门去了。
裁冰天没亮便起来借猎户家里的厨房做好了吃食,每人都分得一碗面片汤,就算崔幼澜和周从嘉也是如此,这次走得匆忙,连吃食都来不及准备,只匆匆包了几包点心茶食带着,只是早起天冷自然是要吃些热的,这样的境况下能吃到热食已经很好。
外头下了一夜的雪倒是停了,日头开起来,原本山林间积起的薄薄的雪,也很快晒化了,化成了雪水从叶片枝头跌落下来,料峭春风更是湿寒无比。
马车又重新跑起来。
这一回继续行路,总算是一路顺畅,别院本就距离不远,虽然路上湿滑影响行路,但也不过就是大半日的工夫,便到了别院附近。
目光越过山头,崔幼澜远远便看见别院的方向还冒着缕缕黑烟,心下便更加焦急。
周从嘉自然也看见了,他想了想,便对崔幼澜说道:“火应该已经灭了,只是浓烟一时半刻还未消散。”
“唉,”崔幼澜不由地重重叹了一口气,“话虽如此,可烧成这样……也不知道别院的人有没有事。”
后半句话咽了一半下去,看见了别院的境况,她怎可能不想到那个人,只是当着周从嘉的面却到底难以出口了。
很快周从嘉派出去探听消息的随从便来报:“火是天亮时灭的,别院的房舍都已经被烧毁,不剩多少了。”
周从嘉轻轻一点头,又问:“伤亡有多少?”
“死了主院的五个护院,三个婢子,”随从顿了顿,“身上皆有刀伤。”
闻言,崔幼澜的神色便是一黯,虽早有预料,却还是垂下眸子去。她不知心里到底是什么滋味,到了眼下的地步,周从嘉恐怕是再也瞒不住她什么,总要对她和盘托出了,然而摆在眼前的这一条条人命,她还是觉得胆战心惊。
“说下去。”周从嘉继续道。
随从道:“除了主院最严重之外,其余地方的都只是受了些小伤。另外还有一具尸体,是在别院外发现的,已经核对过了别院的人数,不是别院的人。”
崔幼澜低着头,清晰地看见自己的手颤抖起来。
这具无名尸是谁,答案已经不言而喻。
她已经不想去思考任何事,譬如别院为什么会起火,主院的伤亡为什么会最严重,几乎留下来的全都死了,还有徐述寒为什么会去别院,并且死在了那里。
周从嘉突然伸手将她一直颤抖的手按住,一面又问随从:“盛都那里怎么样了?”
“京兆尹今早便到了别院,清点清楚之后才回盛都向圣上回禀,圣上也早就另派了人过来,这会儿也该已经到了。”随从回答道。
周从嘉终于舒出一口气,却并不敢让崔幼澜察觉。
圣上派人前来之时,一定是在京兆尹清点之后前去回话之前,好在这一来一去并没有出现差池,若是等京兆尹回话之后再派人前来,那宫里也一定知道了他和崔幼澜没有死,那么与皇帝所派之人一起前来的就会有其他人。
一直到周从嘉咳了一声,崔幼澜才一下子回过神,暂时将自己从混沌的思绪中抽离出来。
随从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里面又只剩下了她和周从嘉。
她轻轻将自己的手从周从嘉的手心下抽走,道:“现在殿下可以说了吗?
掌心握着的柔夷冰冷,然而她拂开之后,却连最后一丝温暖也旋即消散开去。
周从嘉轻咳一声,好整以暇地抿了一口茶,抬眼见崔幼澜目光灼灼,他心里像是被锥子凿得钝痛,却也只得悠悠开口道:“你自始至终就从来没怀疑过你的大姐姐。”
崔幼澜眼神倏地一黯,低下头去,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等着周从嘉继续说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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