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逸岸将目光在泗合门众人身上以一扫过。他唇间还留着霍昭黎的鲜血,眼蓄寒霜,十分可怕,有几个小弟子立时便哭了起来。
刘逸书皱眉道:“能进掌门师兄书房的人不多,你别吓着大伙儿。”
“刘二侠说得是。那么淬毒的,必是泗合门中大有身份的几位之一了。”
安绘云尖声道:“你以为你是谁?泗合门的事泗合门自己会处理,你又没死,充什么青天大老爷断案?你以为三番两次引开话题,便能逃避罪责吗?”
程逸岸正色道:“令尊也好,近日被传为程某所害的大小帮会也好,都不是我做的。”
安绘云冷笑,“你倒撇清得干净,证据何在?”
程逸岸道:“令尊在泰山遇害之日,程某远在秦岭与人下棋,‘红袖添香’药性最急,纵是顶尖高手,也挨不过一个时辰便死——那时程某绝不在场,此事一问便知。”
“与人下棋?真是风雅得很!”安掣不屑地撇撇嘴,“你认识的狐群狗党,自然会替你圆谎,我们问得出什么来?”
程逸岸笑道:“安小哥只须进到皇城,随便抓个人,问他今年二月二十二,在秦岭执白连胜他家皇帝老儿十局互先,以此求免陕北一年赋税之人是谁,想来还真不易弄错。”
此言一出,群情耸动。
稍微知些时事者,都听过年初皇帝突然颁诏,免饱受旱灾之困的陕北赋税一年,传闻是有个不知名的江湖侠客杀进寝宫,吓得皇帝老儿屁滚尿流,这才答应下诏——却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众人看程逸岸的目光中,不由得消去了几分愤怒,添上些敬意,对他声称自己清白,也开始觉得并非无稽之谈。
侯姓青年这时突然站起来,满脸焦急地向着对面武夷派大声道:“表哥,他又在到处乱说了,快叫他闭嘴,不然我会被骂啦!”
武夷派正面面相觑,一高一矮两条人影闪出。高的那个是神捕石可风,矮的那个圆圆胖胖,一副和气生财的模样,一时却无人认得。
石可风对不停跳脚的侯姓青年示意少安毋躁,带着那矮胖男子走到场中。
此时已有人认出那胖子手中的算盘,不禁惊叫道:“三沙帮周大渊!三沙帮的军师周大渊!”
“三沙帮不是被程逸岸杀光了吗?他怎么还活着?而且还变这么胖?”
周大渊苦笑着朝喊出他名字的江湖人拱拱手,道:“敝帮全军覆没,在下运气好一些,幸得逃脱,有劳这位仁兄挂念了。”
石可风朗声道:“众位英雄请了!在下石可风,在六扇门当差,程逸岸屠杀江湖各帮派一事,众位若信得过石某,请听石某一言!”他这话以浑厚内力徐徐送出,威严中自有一股正气在,就算是未听过“追风神捕”大名之人,也觉值得信赖。
石可风继续说下去:“石某与朋友寻访月余,终于在青石浦找到三沙帮屠帮之厄中唯一幸存的周先生。周先生言道,程逸岸确实曾与三沙帮起过冲突,但稍作报复后即行离开,杀人的另有其人。周先生见机诈死,才逃过一劫,从此隐姓埋名,不敢再现身江湖。”他鹰目四顾,大声道,“周先生,是谁杀的三沙帮上下一百余口,你对大家说一说!”
周大渊正要开口,突然间脸色一变,捂着胸口慢慢倒了下去,不再动弹。
群雄大哗,从而也确知周大渊所说必是事实,因而才有人狗急跳墙,杀人灭口。到如今死无对证,均觉可惜。
郑连成、汪九畴、惠能互看一眼,各自摇头:对方实在出手太快,大家都未留意。
程逸岸跌跌撞撞走到周大渊尸体边上,重重踢了两脚,“你装死累不累?快把话说完了好散场!”
霍昭黎在一旁扶着义兄,不住劝他好好养伤,他也不听。
众人诧异之际,周大渊竟然真的翻身利落爬了起来,笑着对一边的李嬷嬷道:“天蚕丝制的宝甲真是个好东西!”说着将手裹上帕子伸进怀中,取出一枚细如牛毛的银针来,朝四周展示。
“废话,我送出手的东西岂会不好?”程逸岸拍了一下他圆滚滚的脑袋,喝道,“继续说!”
群雄看得目瞪口呆,只听周大渊道:“那晚上大约有二三十个人,将三沙帮上下杀光之后,那带头的摘下面罩,”他故意顿了顿,将所有人的心都吊得高高,面向泗合门方向,亲切地笑,“邝少侠,别来无恙。我一个月之内把自己吃成个胖子,就为了以后你见了面也认不出,可实在是辛苦得很啊。”
几千双眼齐刷刷看向邝闻潮。
邝闻潮僵硬地走入场中,沉声道:“一切是我一人主使,与师门无关。刚才也是我偷袭于你。”
“你当日可不是那么说。‘师父言道,只要逼得程逸岸无处可去,他便只能带着秘笈,重回泗合门了。’”
周大渊将邝闻潮口气装得惟妙惟肖,众人一听之下,尽皆明了。
辛逸农低头不语,程逸岸看着他,似乎也意外之极。
“大师兄……我以为是——”
“一切事端,都因我而起,逸岸,你清白了。”辛逸农面如死灰,却朝程逸岸扬起一个异常难看的笑脸。
程逸岸极慢极慢地摇着头,“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人,你说过你从不在乎南华心经,也不想当什么武林盟主……大师兄,你何时生出的这种野心?”他力持冷静,到最后却也忍不住声气急促。
辛逸农只是闭目不语。
“他自然不在乎什么武功秘笈,什么武林盟主,从头到尾,他只在乎你而已。”女子冷冷发话。
“五师姐……”程逸岸呆然看向骆逸冰。
“你一直以为嫁祸之人是我,对不对?只因恨你当年果真弃我而去,所以才迫害于你——你念当年旧情,不愿声张,是不是?你之前潜入泗合门,也是为了问清原委,我猜的可有错?”她纵声大笑,眼中却只有狂乱,“你错了,从头到尾我心中只有师兄一个人,爱你入骨之人却是他——”
“你住口!”辛逸农红着眼睛看向骆逸冰,声嘶力竭地大吼。
“我为什么要住口?”骆逸冰尖声叫嚷,以往的荏弱温柔荡然无存,“你是胆小鬼,到死都不敢对他说半个字,他对自己的事情向来迟钝,你不说,他永远不知道你的心思!他又不是什么冰清玉洁的神仙,听不得凡夫俗子的情欲,那种事他知道的只会比你多!师父临终为什么单单将秘笈交给他?我不信他跟师父之间没有——”
众人忍不住将目光投向程逸岸,程逸岸似无所觉,只是看着骆逸冰发呆。霍昭黎紧紧握着他的手,不知如何是好。
明晃晃的飞仙剑已经搁在骆逸冰颈子上,辛逸农一字一顿地道:“你再说半句难听话,我立时杀了你。”
“你杀好了,我活在这世上,早就没了意思。”骆逸冰定定看着丈夫,喃喃说下去,像是整个峰顶只剩他夫妻二人。
“同门之中,他年纪最小,我和他玩得最好,你对我们也很好很好。我以为你是因为我这个未婚妻,才对他友善,你带着他爬树抓鸟,因为我是女子,只能在旁边看;你们一起去山崖下玩,因为我体弱,不能跟……发现的时候,你的眼光已全在他身上。我以为只要他离开泗合山,你就会回过头看我。所以我灌醉他,要他们看见我俩同床共枕,他深觉愧对你,独自离去。我以为到了新婚之夜,你就会知道我的清白。我实在错估了你那足以感天动地的情深意重。七年了,你不曾碰我分毫,因为我是他喜欢的女人,还是因为,你根本就不能碰女人?
“你当我不知道你每年都要去崖底住上一段,想他念他?你当我不知道你派人去下毒栽赃,只为逼他回到泗合门?我绝不让你如意!我要所有人都知道他身怀重宝,从此永无宁日,我要他成为武林公敌,罪恶滔天到你想保也保不了,我要看你亲手杀了他,一生悔恨!”
“逸岸是师父的女儿。”辛逸农只反驳了这一句便再不说话,也不去看程逸岸震惊的眼。
骆逸冰大吃一惊,随即扬起惨淡的笑容,“无所谓了。总归我这一生都受你俩愚弄,再怎样都无所谓了。”
偌大的飞仙峰上一片寂静,数千人屏住了呼吸看眼前的变故。
安绘云忽地失声道:“大嫂,是你!我爹是你杀的,对不对?”
骆逸冰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然后变得十分温柔,执起安绘云的手,用教导孩子一般的口吻道:“你要知道,杀了你爹,程逸岸才是真正的武林公敌,所以他一定要杀了你爹的啊!他第一次调出那毒药时向我献过宝,我知道红袖添香怎样调配的,我当然要趁着去贺你爹的寿,助他一臂之力的,你说对不对?”
“你疯了!你这个疯女人!”安绘云见鬼似的挣脱她的手掌,躲进丈夫怀中。
“我是疯了。看着丈夫把你像人偶般摆在一边七年,心心念念的却是别人,你会不会疯?你告诉我你会不会疯?!”她喊着喊着,身子开始不住抽搐颤抖,最后蜷在地上,却无人肯上前扶一把。
辛逸农缓缓走过去,将她搂在怀中。
“你何苦说出来?我已经担了你的罪,等到我一死以谢天下,你就自由了,你可以去找个好人重新嫁了,过正常的生活,不必守着我这混蛋……你何苦?”
骆逸冰怔怔流下泪来,“不管你怎样对我,放下的心收不回来。你活着不要我,我就算死也要缠着你。只盼上天怜我,若有来生,赐你我一段好姻缘。”
辛逸农苦笑,帮她理散乱的发丝,“我俩恐怕再难转世为人了吧。”
骆逸冰攀住他肩膀,紧紧靠在他胸口,“这是你第一次抱我,师兄,师兄,我好高兴。”
“我知道对不起你,可是没有办法……”辛逸农搂住她,目光中是看着妹妹的慈蔼以及浓浓愧疚,“欠你的,来生再还可好?”
骆逸冰甜甜地笑着,点头。
辛逸农抬头,凄然对程逸岸道:“你下山之后,我听说你曾回老家,便也去寻你。是想见面了告诉你,你要逸冰,我定促成这段良缘,你要掌门之位,我也二话不说让出来给你,只要容我在身边安静守护,我什么都不求。谁料竟然从邻人处知道了你是女儿身……逸岸,若早知你是女子,我们也不会到这个地步。”
程逸岸垂头,没一会儿又抬起来,颤着声音斥道:“俗人之见!是男是女,有什么要紧?”
辛逸农一愣,摇头道:“你说得对,你是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我合该当不成你的伴侣。”他又回头望住妻子,二人相对一笑。
下一瞬,飞仙剑一先一后,刺入二人胸膛,这一下毫无预兆,场中一片惊呼。
骆逸冰立时气绝,辛逸农似欲回头再看眼程逸岸,转过一半,终是忍住了,将头搁在妻子头顶,轻轻闭目。
辛家堡堡主辛怀农偏过头去,不忍看二人死状。既哀怜二弟误入歧途死于非命,又担心此事将大坏自己声誉,日后在江湖上再抬不起头。
刘逸书等人又是失望,又是辛酸,移动脚步,将二人尸体抬回本门,骆廷鸾重重呼出一口气,上前襄助。
好好一场武林大会演变成如此情形,众人尽皆唏嘘。
“那么盟主之位呢?”
沉默中,不知是谁问了这样一句。
群雄面面相觑,一时间竟忘了是为此而来。
汪九畴捋捋胡须,朗声道:“盟主本为主持大局而设,武林若能从此无事,要盟主何用?”
丐帮帮众轰然称是,慧能等众僧也颔首合十,口宣佛号。
两方武林巨擘均是此意,旁人就算心有异议,也不好立刻反驳什么,此番兴师动众会盟于此,到最后竟然惨淡收场,各门派均感无趣。
泗合门门下弟子本拟掌门能得盟主之位,因此俱是欢欣鼓舞,到现在冯崇翰的传奇幻灭,现任门主夫妇不光彩自刎,面上无颜,自然也失了招待宾客的心情,以刘逸书为首,与群雄草草告辞后,弟子们耷拉着脑袋,送客下山。虚节庄众人则留了下来,一起处理后事。
贺律祥拉着惠空和尚重新比武去了,江海三遗与石可风、李嬷嬷早已站在一处,低声说话。
程逸岸自从骆逸冰道破实情之后,一直沉默不语。
霍昭黎担心地看她,心里却又因为知道了“大哥”是女子而有些雀跃,边雀跃边觉得自己既不厚道又莫名其妙,到最后似是比程逸岸还难过地,蹙着眉站在她身边。
江娉婷等人围过来关切,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们中江娉婷和洪五娘早知道程逸岸是女子,剩下几个男人觉得这种事横竖不伤情谊,怎样都无所谓,也就心无芥蒂,只有费道清愀然不乐。
过了许久许久,程逸岸才重重吐出一口气,道:“原来师姐没有爱慕我啊。”
众人呆然。
霍昭黎望进她眼底深处的阴霾,欲言又止。
程逸岸反过来拍拍他的肩膀,过分开朗地道:“你到底是不是萧铿的儿子,还是没人知道。”
“无所谓,反正那位萧大侠是不是我爹,也不打什么紧。”
“混账东西!才出去没多会儿,就乱认起爹来了!看老娘不打死你!”
众人往声源处看去,只见一位身材窈窕的美貌妇人,正叉腰站在不远处,身后站了依然苦着脸笑的刀维蔻。
“娘!”霍昭黎惊喜地喊着,急急忙忙跑过去。
那妇人肌肤胜雪,美若天仙,霍昭黎有这样倾国倾城的母亲,原在意料之中,可众人心中疑惑却更深了:这女子高鼻目,棕发碧眼,显然并非中原人士;霍昭黎轮廓虽比一般人深,大致样貌却与中土人士无异,母子俩五官相似之处也甚少,可见更多得自父亲遗传。于是问题就来了——萧铿绝对绝对生不出这样一个儿子!
北风凛冽,黄叶翻飞。
此时卢静之正在下山处兜售复制本的“南华心经”,虽然号称是由“霍昭黎大侠”首肯之下所得的真本,但因售价太低,虽然购买者众,却都只是冲着萧铿那几个极有意义的大字而来,并无人当真。直到又过百年之后,才有人误打误撞练成绝世神功,这是后话不提。
尾声君子意如何
“原来萧大侠不过刚遇上我们母子,临终之前把全身内力传给我而已。”霍昭黎啃着窝窝头,颇为兴奋。
“嗯。”程逸岸与他并肩坐在山坡山,淡淡回应。
“那时我才刚出生,这种事凶险至极,汪老伯说好在我骨骼奇特,脉象也不同一般人,才能像没事人似的过了这么多年。”
不过人家送了毕生功力给自己,娘却随便挖个洞把他埋了,实在有点不好意思。
“嗯。”
程逸岸手里的窝窝头一直没有动,霍昭黎拿玉米棒换了窝窝头,见程逸岸像松鼠一样用心地啃起来,转过头去闷笑个够,才又看向她。
“大哥……”现在看来这种称呼真的是有点怪怪,但是“大姐”好像更怪。
“嗯?”
霍昭黎搓着手,踌躇了下才开口道:“你是不是……还在想辛门主和辛夫人的事?”
程逸岸手一僵,随即继续啃玉米。
霍昭黎不追问,静静地等她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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