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很不高兴。”她把吃完的棒子随意往前一丢,眼睛追逐着棒子不断滚下坡去,“心里在想什么,说出来不行吗?为什么要瞒着骗着?弄到后来,好像所有事都是因我而起,明明我什么都没做。他们自己屁话不说,凭什么反而我觉得对他们不起?真讨厌!”忆起下山前二师兄等人送别时的神态,她知道回泗合门的这条路,日后怕是真的断了。
看进霍昭黎专心一意注视的眸子,程逸岸举双臂过头,仰躺在雪地上,疲惫地闭上眼。
“我真是个极自私的人。要人先拿出真心,自己才会考虑回应。一直以来自作多情,以为师姐恋着我,因为外力被迫分离,于是心中念念不忘,想着她身不由己的苦楚,每想一回,好感便增加一分——却原来该受这样对待的是师兄。”
她突然笑出声来,听得出是真的愉悦。
“听他们那么说,我真的挺开心:竟有人为我娇妻美眷不要,功名霸业不要,身家性命不要——有点后悔啊,若是能早知道他的心意,再加上周遭师兄师姐们必然的指责,我一气之下,说不定就和他归隐山林去了,这样岂不是少很多事?”她说完又茫然摇头,“如果他说得出口,又怎么会临死都不敢看我一眼?他就是这样的人,凡事循规蹈矩,发现自己不对劲的时候,怕是死了的心都有吧——喂,你抓着我干什么?”
霍昭黎低头看交握的手,轻道:“如果真是那样,我就遇不到大哥了。”
大哥破门下山那年,他只有十二岁,每天被娘赶去田里干活,有空就和伙伴玩闹,完全是个小孩子而已——在大哥看来,现在的霍昭黎,也不过是个小孩子吧。
程逸岸挣开他的手,坐起身来,豪迈地拍了他胸口一记,“现在不是遇到了?其实世事无常,缘起缘灭,你也不是非遇到我不可的。”
可能有很多种,现实永远只有一个。
只因当年各自是那样的选择,那二人一生痛苦,含恨而终,只有她这万恶之源还好好活着,真是太过便宜了。
“大哥本来就没有错,不用愧疚。”霍昭黎执拗地盯着程逸岸,似乎这样她就会赞同。
程逸岸别开眼,仰望星空,“喜欢一个人是没有错。我喜欢师姐,师姐喜欢师兄,师兄……咳。”她总觉得那么说有点奇怪,因此含混过去,“总之谁的心情都没错,错的是方法,他们太隐忍又激烈,我太胆小。”
“你为什么会喜欢辛夫人?”霍昭黎终于道出了很久都想不通的疑问,难道大哥是喜欢女人的?看她和江姑娘,确实好像很好的样子啊……
程逸岸迟疑了一会儿,才没好气地道:“因为下山以前,我一直以为我是男人。”
“什么?”霍昭黎大喊,不敢置信地看着她。怎么会有这种事情?
程逸岸本来就对这个延续了十六年的愚蠢判断十分厌弃,看他这么大反应,更是恼羞成怒,“把你这副蠢相收起来!姥姥姥爷他们把我当男孩子养,师父也从来没有说过我是女的,那我自己怎么会搞得清楚?!”而且也是刚刚才知道原来师父是她爹,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都让她给撞上了。
霍昭黎眼看自己又要成为被迁怒的对象,连忙叹了口气,转移话题:“辛门主和辛夫人在一起很痛苦,解脱了也好。只是杀了许多人,太不该。”
程逸岸惊奇地道:“我倒没料到你会这样想,小孩子长大了嘛。”
霍昭黎摸摸后脑勺,有些腼腆地笑起来。
想到“长大”,程逸岸促狭地道:“说起来,你那位路闻笛小姑娘,似乎在中间就失踪了。”
“是吗?”他一直看着程逸岸,压根没注意旁的事情。
放出消息引人夺宝的是师姐,不断杀死觊觎秘笈之人的是师兄,授意小笛子潜伏泗合门、盗取秘笈的,应是另有其人。
“看来,日后江湖也未必无事。”
罢罢,江湖上哪一天没有事,反而奇怪了。
二人靠在一起,仰首遥望星空。
“你不和你娘一起回家吗?”
霍昭黎沉默了一下,“嗯。”
“你娘没揪着耳朵逼你回去?”看他母亲的样子,可不是盏省油的灯那。
“她说她也要再出一趟远门,所以懒得理我。”
“你自己呢?你不是很想回去种地吗?”
程逸岸还没把“左右无事不如我也跟你去看看怎么种庄稼好了”这句话说出口,霍昭黎便迫不及待地道:“我还想和大哥在一起,多看多学。”
“是吗?”程逸岸故作冷淡地回应,思绪不知怎么又回到路闻笛身上,“小笛子成了大姑娘来找你,你一定美滋滋娶了她吧?”啧,干什么听起来酸溜溜的,程逸岸你要潇洒,要潇洒!
“我我我,我不……”
霍昭黎急得口齿不清,程逸岸截住他:“话说在前头,我不成亲,你做弟弟的可不准先去讨老婆。”
“嗄?”
“总之我不娶,你也不准娶,听清楚了没?”粗声粗气,她霸道地威逼。
“哦……”霍昭黎在心里嘀咕:你是女的,应该叫嫁吧?
幻想穿着新娘子衣服的程逸岸,霍昭黎的脸又红了。
那么穿新郎衣服的家伙,会是谁呢?不知从哪里生出的违和感,让霍昭黎皱起了眉。
“你说了要闯荡江湖做大侠?既然这样,匈奴未灭,何以为家?”
“我知道了。”她的努力说服,让霍昭黎理会到“大哥不想我成亲”这个事实,虽然莫名害羞,还是忙不迭答应下来。可——
“大哥,‘凶奴’是谁?”很凶的奴婢?因为很凶就要被灭掉吗?那也太严厉了吧?
静默。
程逸岸花了很大工夫终于没背过气去。
“你,霍昭黎!给我回头抄史记一百遍。”
“哦……啊?!”
于是哀嚎遍野。月白风清。
番外 死穴
五岁的骆廷鸾喜欢可爱的东西。
小鸟,小白兔,小黄狗,小花猫,小乌龟,小娃娃,小衣服……都喜欢得不得了。
他和娘在园子里养了很多小动物,娘还会缝可爱的衣服,给他亲手做的娃娃换穿。
爹知道了之后很生气,在空中挥舞着硕大的拳头,对他大声嚷嚷着:“这不是我虚节庄未来庄主该做的事情!廷鸾应该要喜欢枪剑棍棒!”
娘停下刺绣的动作,淡淡看了爹一眼,爹吞了吞口水,降低一点音量,不改凶恶地说:“至少也要喜欢竹子喜欢软鞭什么!”
骆廷鸾小小的身子往娘那边靠近,手里攥着雕了一半的小木马。
娘停下手边的动作,静静看着爹。
爹把拳头藏到身后,低头咳嗽一声,虎着脸沉声道:“每天练功必须满五个时辰,一刻都不能少!”
骆廷鸾躲进娘的怀里不敢看他。
爹最讨厌了,总是在外面干称为行侠仗义的苦力,十天半个月才回一趟家,一回来就逼他练功。练功很苦,他不要。
“鸾儿还小,你要他做几年自己喜欢的事情成不成?”娘抚着隆起的肚子,骆廷鸾知道里面藏着一个弟弟或者妹妹。
“可是——”
“可是什么?”娘眉梢一挑,看起来有点可怕的样子。骆廷鸾听说过娘变成娘之前,是比爹还要厉害的“大虾”——应该很好吃吧,他咽了咽口水。
“没、没什么。那就再过几年吧。”爹讪讪地道,然后偏过身子,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突然吼道,“你要抱我老婆到什么时候?”
骆廷鸾觉得爹和娘都很可爱。
他喜欢他们。
十八岁的骆廷鸾仍然喜欢可爱的东西,但是他已经学会不让别人发现这个有损“洞庭贵公子”美誉的秘密。
这年他第一次到北方,为的是送妹妹上泗合山拜师学艺。
妹妹小他五岁,自小身体不好,很安静,虽然像尊琉璃娃娃一样漂亮,但说实话不太可爱。
当然对于自己的妹妹,不是用可爱这种标准来评判的,骆廷鸾当然喜欢廷冰——对了,拜师之后,按照冯前辈这里的字辈排下来,廷冰就变成逸冰了。这个名字写起来好看,念起来却不吉利。他这么念念有词盘算的时候,妹妹笑笑说没关系,“也许刚好就和我的病痛两相对冲了呢。”
每次妹妹表现得很懂事的时候,骆廷鸾就觉得自己很惭愧。
妹妹未来的师兄师姐们过来见礼,他完全是大人做派地恭敬对待,一一送上带来的礼物,托他们照顾好自己的妹妹。
东北气候寒冷,若不是大夫说妹妹的体质宜住在严寒之地加以调养,他是断不舍让这么小的孩子拜入泗合门下的。就算冯崇翰前辈是当世一等一的高手也一样。
“逸农呢?”保养得宜,全然看不出年龄的冯崇翰,问出了骆廷鸾心中的疑惑。
这位比他大两岁的辛逸农,是冯前辈座下大弟子,公认为泗合门最出色的后起之秀,人品武功已在江湖上颇受褒扬,都说泗合门未来掌门一席非他莫属。骆廷鸾这次来,也很是盼望与他好好结交一番。
行走江湖,有一技傍身固然重要,左右逢源却更是安身立命的重要保障。就像若非有虚节庄的江湖地位在,冯崇翰也不可能二话不说便答应了收妹妹为徒。冯崇翰的其他弟子,也个个都出身江湖上威信素著的名门正派。
“大师兄?”三弟子王逸婵不忿地撇撇嘴,“多半陪他的心头肉玩去了。”
冯崇翰皱皱眉,似乎要开口责备她的样子,忽听得屋外传来一阵清脆笑声。
“你抓不到我,抓不到我!”
冯崇翰打了好几个结的眉间好似变戏法般舒展开来,提高了声量道:“小爱,还不快进来和客人见礼。”
“哦!”
一个身影从照壁另一边闪了进来,骆廷鸾眼一花,穿着一身藏青袍子的小个子便已来到大厅之中。
骆廷鸾暗赞一声好俊的身法,定睛看去,一颗心不由得扑腾扑腾跳起来。
可、可爱!超可爱!
小小的个子,大大的眼睛,红红嘴唇嫩得像要滴出水来,白白的皮肤看起来很光滑,虽然一般而言骆廷鸾喜欢随时随地开心笑着,一笑就露出两排白牙齿的阳光孩子,但是眼前这个一脸防备看着他的孩子,又是另一种可爱的感觉。还有头上一左一右扎着两个鼓鼓的布包包,那根本就是他死穴中的死穴哇!
“哥哥,你怎么了?”妹妹伸出小手碰碰他,一脸担忧。
骆廷鸾用五成内家真力控制住想上前去捏孩子脸的手,憋得好不痛苦,此时只好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安慰道:“我没事。”
“你是谁?长得好像癞蛤蟆!”
骆廷鸾正想满脸堆笑迎上前去,被她这么一说,一张俊脸顿时垮了下来。
不会吧!前几天还听说自己被好事之徒排进江湖十大美男子第五位的啊,难道是水土不服的关系,突然变难看了?
他急忙摸着脸,为不着边际事情惶然的当儿,一位青年小跑了进来。
“师父。”
“大师兄,你又输了!”“小爱”朝青年扮了个极可爱的鬼脸,骆廷鸾越发感受到心跳如鼓。
青年伸手去刮“小爱”不算高的鼻子,又弹了弹她的脑袋,脸上满是宠溺。
“你这家伙什么都不行,就轻功的悟性还成。”
骆廷鸾没漏看其他三名弟子的不悦神色。
“廷鸾,这是我不成才的大徒弟辛逸农,那小鬼是去年刚收的程逸爱,江湖上可能都还不太知道。逸农,这位是君山虚节庄的骆廷鸾骆少侠,这是骆少侠的妹妹廷冰,今后改名逸冰,就是你的五师妹了。”
辛逸农的表情早从方才的亲昵换为沉稳,与二人抱拳见礼,和骆廷鸾交换了些“久仰大名”之类的套话,又宽慰了逸冰几句。骆廷鸾诧异偷瞄突然捉紧他手的妹妹:这孩子的脸从没这么红过。
“师父,我入门早,为什么她是我师姐?”程逸爱气呼呼地挤进三人中间,瞪着逸冰。
“你最小,不叫师姐叫什么?”
“我入门比她早,她是师妹!”
“本门按年岁排序,你二师兄不也比三师姐晚入门?”
“我不管,我要师妹不要师姐,好嘛好嘛。”
程逸爱嗖一下从师兄身边掠过去,拉着师傅的衣摆耍起赖来。
“不行,这是规矩。”
骆廷鸾早听说泗合门最重长幼仪节,看冯崇翰脸上并无怒色任这孩子胡闹,不禁暗暗纳罕。
倒是那边一直不说话的四弟子佟逸海看得火起。
“你这家伙,大人说话插什么嘴?”
程逸爱又黑又大的眼睛回瞪佟逸海,终究没有出口反驳,嘟着嘴挪到一边生闷气。
逸冰挣开哥哥的手走过去,试探性地碰碰她的手,柔声道:“你叫小爱吗?带我和哥哥一起去山上看看好不好?”
逸冰比她长两岁,个子也高了不少,看起来全然是个小少女了。程逸爱抬起头看看她,不期然红了脸,扭过头去,闷闷地道:“我才不要陪你们。”
别扭的样子也好可爱!
骆廷鸾再克制不住亲近他的欲望,蹲下身,歪着头探看她漆黑的眼珠子,心里感动得直飙泪。
“小爱,我们来比轻功怎么样?”
程逸爱终于正眼瞅了瞅他,不屑地道:“你?你比不过我。”
骆廷鸾视而不见辛逸农欲言又止的神色,挑衅地道:“那我们来试一试!”
他可不会像这位好人大师兄那样,故意输她。
小孩子怎么禁得起激,于是骆廷鸾在逗留泗合山的这段时间里,连赢了“小爱”八十次。
骆廷鸾自幼习武,年纪又大上她许多,两方实力的悬殊一目了然,程逸爱就算一开始轻敌,慢慢也会有所察觉,但是她依然每天都会找骆廷鸾去比个两三回,风雨不辍。从平地上的奔走疾行,到登高跳荡,再到翻山越岭,比赛的内容一天比一天难,她输得一天比一天惨,功夫却也一天比一天精进。这份倔强劲,惹得骆廷鸾对这个可爱的孩子除了怜爱之外,更生出敬佩赞许等等许多复杂的情绪来。
这天也是骆廷鸾先到蹑红峰顶,程逸爱吭哧吭哧赶上来的时候,他已经靠着大石头打了一会儿盹,被暴力小孩一脚踢醒——他堂堂骆少侠已经连这种行为都会觉得可爱了,实在是有些不妙。
“你今天比较慢嘛。”
“嗯。”程逸爱手脚着地趴在他边上喘着粗气,怀中掉出一段翠绿的细竹子来。他慌忙拾起,爱惜地用袖子擦拭。
“这个干吗?”虚节庄放眼望去都是竹子,骆廷鸾没看出这段有什么特别之处。
程逸爱瞥他一眼,“不关你的事。”
骆廷鸾逗她:“如果你告诉我,我就教你在半空中换气的法门。”
程逸爱眼珠子转了几圈,不情愿地道:“二师兄快生日了,我要给他削根笛子。”
“你送了他也未必要吧。”骆廷鸾颇没好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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