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出生在河东柳家。”
“朕知道。”齐珩蹙眉看他,河东柳家又如何?此罪柳氏也不敢护他。
柳治平又笑了,“臣的叔伯兄弟无一不是朝中重臣,家中对臣一直给予厚望,望臣能如他们一样发扬柳氏。”
“这朕也知道。”河东柳氏在高宗一朝便屡出朝廷重臣,根基极深,只是现在有些落寞了。
“但臣不才。”柳治平说的这是实话。
“家中常教导臣,士庶不同,可臣到最后却靠中书令这个庶族出身的人才得来这个位置。”
“臣真的很不甘心,为何王铎庶族出身便可以安坐中书令之位,而臣却不能呢?对张观棋,臣也是这么认为的,臣出身河东柳氏,何等尊贵,却要屈居于他们之下。”
“臣真的很不甘心。”
“那你也不该陷害无辜的人。”齐珩冷冷道。
柳治平仰天长叹一声,“溪壑可盈,志欲无满啊!【4】人的欲望还真是可怕啊,其实臣和观棋兄也算要好的,臣有些...后悔了。”
“早知今日,当初臣便不到这长安来了,在河东郡做个小吏,哪怕官职低些,但胜在干干静静清清白白的,倒比现在还要更畅快些。”
“事已至此,臣无话可说,臣愿伏辜【5】,臣也愿去地下给观棋兄赎罪。”柳治平后又端正地跪在地上,向齐珩恭恭敬敬地俯首拜礼。
“带下去吧。”齐珩对外吩咐道。
两名金吾卫入来,要将柳治平带下去。
柳治平看着齐珩背影,突然说了一句话:“陛下,如果臣说那末卷不是臣写的,陛下会信么?”
齐珩顿时转过身,脸色一变,看着柳治平问:“你说什么?”
两名金吾卫面面相觑,未再有动作。
齐珩走近了些又问了一句:“你方才那话什么意思?”
柳治平看着齐珩叹息道:“那书是臣让他们改的不错,也是臣让他们印的,但是在那之前,有人将两封已写完的手稿送到了臣秘书省的桌案上,臣不知道是谁,但见手稿与观棋的《贤女传》有相似之处,才心生此计。”
“除了末卷,还有哪篇是你后加的?”齐珩昨日才见到谢晏找到的原本,但他也只关注了末卷,并未在意其他卷。
“首卷。”柳治平看着齐珩,咽了一口唾沫,未再敢说出首卷之人。
齐珩如被雷劈中一般,不再言语。
他记得,首卷正是《晋·江皇后传》。
第028章 春秋笔法
齐珩目光落在桌案上的纸张上, 书本原来的蝴蝶装已然被他扯得分散不堪,外面艳阳高照,映入紫宸殿的阳光格外刺眼, 阳光照在他的身上, 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殿内一片寂静, 一阵秋风吹来, 将原本半掩着的窗户吹开, 连带着桌案上的纸张被风吹落在地。
但齐珩并未屈身去拾, 他瘫坐在位子上,整个人显得格外孤寂。
“呵。”齐珩低笑一声,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心酸与失望。
从前他并未注意,他一直留意末卷,也一直以为末卷是柳治平所书陷害给张应池, 直到柳治平说此卷非他所书, 他才注意到其他卷。
齐珩举起桌案上剩余的纸张,攥着纸张的指尖已然发白。
他真恨不得不识她的文风,末卷的风格还不是那么明显, 但首卷的《晋·江皇后传》确是很明显是她的风格,辞藻华丽又不失深刻, 用典的方法与旁人总是与众不同。
齐珩细看完了《贤女传》这本书,整本书除了首卷与末卷,其他篇写作方法皆大差不差, 可见出自一人之手。
张应池用的是春秋笔法,他从不会用带有明显褒贬意的字词去给任何人任何事盖棺定论, 他只是在描述, 用笔曲折却意含褒贬。
这与江式微的写法不同,江式微一言见褒贬且辞藻华丽。
齐珩此刻真的很想见到江式微, 质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对他。
“高翁。”齐珩唤了一声。
见高季入来,齐珩正要起身,却不料刚刚站起,脑中一片眩晕,意识就像被蚕丝包裹缠绕,他想挣脱,却怎么也挣脱不开,剪不断,理还乱【1】。
他再也脱身不了了。
天旋地转,眼前一阵模糊,唇边已然泛白,脚下不稳,他刚说出几个字便直直倒了下去。
“立政...”
高季见齐珩此状,大惊失色,急急扶住他的身体,大声对外喊道:“医官,快传医官...”
高季还不忘齐珩方才的两个字,立政...是立政殿,便忙推了旁边的小黄门,急道:“快去立政殿请皇后殿下。”
江式微一听齐珩风眩病发,便急急忙忙赶了过来,平心而论她真的不愿齐珩出事。
她着急地问前来报信的小黄门:“陛下的风眩一直都是这样么?”
小黄门也是一脸焦急答道:“是,平常不会发作,但陛下方才好像动了气。”
“平时陛下的风眩一直是谁在负责?”
“若是谢郎君在,定然是谢郎君负责,但谢郎君近些日子被陛下派了公务,一时回不来,便是陈奉御来负责。”
齐珩醒时便见江式微、高季和尚药奉御陈亦在此处,江式微正坐在他的床榻沿看着他。
“陛下终于醒了。”江式微握住了齐珩的手,欣喜道。
随后转头问陈亦:“陈奉御,陛下这风眩还需要注意一些什么吗?”
陈亦打揖回道:“陛下近些日子思虑过重,肝火太盛,导致气血上涌,陛下要忌荤腥油腻,少思虑,保重圣体。”
“好。”江式微颔首道。
齐珩看着江式微,随后又看向高季与陈亦,开口说了一句:“你们退下罢,皇后留下。”
“是。”高季与陈亦屈身告礼而出。
“你可不可以扶我起来?”齐珩不动声色地收回了被江式微握住的手,他低声问道。
齐珩的唇色仍然有些浅。
江式微将他身后的枕头叠高些,扶他起来靠在枕头上,随后又将他身上的床褥掖了掖,坐在床沿,看着齐珩。
两人四目相对。
这是江式微自听戏那日后第一次见齐珩,也是第一次见他这么虚弱地出现在她的面前。
他仿佛就像瓷娃娃,一碰就碎。
齐珩面无血色,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不发一言。
两人之间依旧在僵持,终究是江式微败下阵来,她低首不再看齐珩,只道:“陛下若是无要事的话,妾就不打扰陛下休息了。”
江式微正准备起身,袖子便被齐珩抓住,齐珩有些无力道:“先别走,陪我说会儿话。”
见他如此开口,江式微安安分分地坐回了原位,她柔声道:“陛下是碰到什么棘手的事了?竟至如此,便是再棘手,也该保重身体才对。”
齐珩眼中无波澜,看着她道:“还是《贤女传》。”
江式微听到此书明显紧张起来,她低首眨了眨眼,眼睫轻动,这幅样子也落入了齐珩眼中。
齐珩一瞬间便明白了,有种说不出的难受,苦笑一下,又继续说了下去,带着试探道:“柳治平说,末卷不是他写的,那卷也不是张应池写的。”
“所以,我又去翻翻看,现在看此卷,倒发现作卷之人也是难得之才,我倒真想见见她,一时情急便如此摸样了。”
说到这里,齐珩看向江式微的眼中带了一丝希冀。
他在给她机会,希望她能亲口告诉他真相。
只要她愿意告诉他真相,即便真是她做的,这后果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替她担了。
但江式微只是朝着齐珩得体一笑,道:“这等大逆之言,哪里有什么才呢?陛下净开玩笑。”
“是啊,我在开玩笑。”齐珩垂眸,淡淡道。
齐珩眼底划过一抹失望。
又是一时沉默。
“锦书,那天晚上我让你喝下的,不是毒药。”齐珩抵拳咳了一声,又看向江式微。
“妾知道的。”江式微莞尔一笑。
“那天在这儿,我是不是让你伤心了?”齐珩轻声问道。
那天,齐珩虽把她逼到角落里,但却没做什么,哪里至于惹她伤心呢?
江式微只以为齐珩是有些病糊涂了才会这么说,她宽慰道:“没有,我没有伤心的,你对我一直很好。”
“那是我何时做得不好么?”齐珩又问道。
他更想相信,是他对她不够好,所以她怨他才做了这种事,她并非是存心的。
“陛下是不是病糊涂了?怎得一直如此问我,你对我一直很好啊,从来没有惹妾伤过心的。”江式微道。
“其实我当初娶你,目的本就不清白,所以你怨我也是应该的。”齐珩还在为她找理由,企图安慰自己。
“不是的,妾不会怨陛下的。”
“锦书,我们是结发夫妻,夫妻之间要坦诚相待对么?”齐珩问她的样子十分诚挚。
“是。”江式微垂首答道。
“我想,我应是不曾瞒过你的,所以我也希望,你不要瞒我什么,我们是结发夫妻。”
“你是我的结发妻子,我无论何时都是会护着你的,如果哪一天出了什么事,你也一定要和我说,你相信我,把事情交给我来处理,好么?”
齐珩牵住了江式微的手。
他在给她第二次机会。
他希望她能给他这个信任。
“妾相信明之。”江式微看着齐珩乖觉地答道。
齐珩以为是江式微没听懂其中之意,便又问道。
“你现在有没有遇见什么难处?或者,有没有什么瞒着我的?”
他问的很明显了。
江式微不自觉地咽了一口,捏了一下指尖,眼神有些飘忽。
她该告诉他么?若是告诉他,他会原谅她么?
知道了一切的他还会说出这样的话么?
江式微有些不确定,顿时心里不安,犹豫着要不要告诉齐珩实情。
不,不能告诉他。
他对他的阿娘那般在意,如果真的告诉他,他一定会生气。他一定会恨她,毫不留情地把她撇在一边。
她不能告诉他。
江式微抬头冲着齐珩轻轻一笑,若无其事道:“没有。”
齐珩听到江式微的回答,有些痛然,他急忙解释道:“其实你没必要这么快便回答我的,你好好想一想,或许你没有想起来,或者……”
齐珩还未说完,便被江式微打断了,她道:“妾没有什么瞒着陛下的了。”
秋风透过窗户轻轻吹动着床榻前的幔帐。殿外黄叶落,十分萧索。
齐珩是彻底心灰意冷了。
他给了她三次机会,三次,她都没和他说实话。
他眼底十分落寞,面色变冷,他对她真的很失望。
他苦笑一声:“罢了,当我自作多情。”
随后他从怀中拿出了大婚时他与她的结发。他一直珍视已久,从未离身。
他将结发递给了江式微,江式微不明所以便接了过来,只听他沉声道:“你也累了,以后若无要紧事,不必再来紫宸殿了。”
江式微有些茫然,她不知道齐珩如何变成了这样,也只得起身行礼道:“妾告退。”
齐珩已然闭上了眼,不再看她。
第029章 竹清松瘦(一)
江式微出了紫宸殿的殿门, 垂首摆弄中手中用红布条绑着的结发,思忖着方才齐珩的转变,她握紧了掌心, 其实方才她有三次机会可以告诉齐珩她的难处的, 但她选择了闭口不答。
她实在不敢去赌, 她真的很怕齐珩会厌恶她。
毕竟她处于大明宫中, 阿耶阿娘虽关心她, 却也不能时时关照, 她能依靠的唯有齐珩。
她是个懦弱的人,她怕齐珩知道真相。
一时秋风起,白云飘忽,原本郁郁葱葱的草木如今被满目黄色所晕染,秋意浸透整个长安。
江式微嘱咐甘棠不必再陪她, 她想单独地走一走。
过往的内侍不绝, 各自忙着自己的分内之事,芸芸众生,在这大明宫中显得渺小又平凡。
但江式微却深知, 若无他们,大明宫也便不是大明宫了。
“便是身为蚍蜉, 犹有撼树之力。”黄叶飘落间,传来女子的低语。
不知不觉间,她已走到了含凉殿附近, 含凉殿周围并无来往的宫人,不远处便是水榭, 湖面上漂浮着数片杏叶。
一叶而知秋。
她轻轻一叹, 俯下身拾起一片杏叶,双手抚上叶片的纹路, 不知在思索什么。
良久,江式微起身抬首,却不料撞上了一人的目光。那人着青衫立于含凉殿的阁楼之上,隔着落下的簌簌黄叶,他看着她的眼神晦暗不明。
她望向他的位置。
台上看君,竹清松瘦。【1】
微风顷刻间便已染上的离秋的哀愁寂寥,流云漫卷,阳光得以穿过树枝丫洒下一缕金光,银杏叶脉浅黄。
恍惚间,她只觉得那人似曾相识,但她又清楚地明白她从未见过他。
她脑中云海只余下了一联诗。
最是凝眸无限意,似曾相识在前生。【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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