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果错综,她已然辨不清了。
只见那人朝着她缓缓打揖行礼,她亦颔首回礼。二人相顾,并未言语。
江式微颔首回礼后,便转身而去,谢晏从高阁往下望着女子渐行渐远的背影,握着阑干的手指已然发白。
他从江式微迈入此地时,便在留意她了。只是他从未想过,江式微会抬头看他。
谢晏看向高处的蓝空,白云苍狗,如今再见,已然恍惚了。
过往的一切在他的心头上篆刻,留下的痕迹便是他想如何抹掉,终究都归于徒劳无功。谢晏摇头无奈地苦笑了一声,随后便离开了阁楼。
谢晏进紫宸殿时,一入眼帘便是齐珩半倚在枕上闭目养神,整个人给谢晏的感觉便是十分颓败,他笑对齐珩道:“怎么我一回来,你便把自己弄成了这副惨兮兮的样子?”
齐珩一听是谢晏的声音,便睁开眼,唇边勾起无奈又苦涩的笑容,道:“这不等你来救我么?”
谢晏深以为然地颔首道:“也对。”
说罢谢晏便将齐珩的臂肘抓了过来,手指搭在他的脉搏上,停顿了一会儿,才道:“你怎么动这么大的气?柳治平的案子不是已经大差不差了么,谁又惹你动这么大的火?还一直闷在心里不发泄出来。”
齐珩垂眸不答。
见他这副摸样,谢晏心里已然有了底。
“是立政殿那位罢?”谢晏一语点破。
齐珩见心思被猜破,便不再遮掩,道:“她还在瞒我。”
谢晏唇边带笑,目光落在别处。
第030章 竹清松瘦(二)
谢晏唇边带笑, 目光落在别处。便听齐珩黯然道:“我已经给过她机会了,只要她愿意对我解释一句,哪怕就一句, 我也会原谅她。”
“但是她没有。”齐珩的尾音还带着叹息。
谢晏听此, 反而笑了, 低首垂眸道:“她从小就养在江宁, 父母兄长不在身旁, 便是江宁南氏对她再好、再无微不至, 她的心里怕也是会有所缺失。”
“寄人篱下十多年,好不容易回到了长安可以受家中人的宠爱,偏又嫁给了你,整个人如同无根浮萍,任雨打风吹去【3】, 她又如何能不害怕呢?”
“她也是害怕你知道真相, 害怕你会抛弃她,你也体谅体谅她的难处。”
谢晏属于旁观者,自然将这一切看的十分清楚。
“何况我觉着, 那书定然另有缘由,风格相差之大, 容易让人发觉,她那么聪明应该不会想不到,不若你和她平心静气地好好聊一聊, 也莫打什么哑迷,把误会解开了, 总好过一个人在这里生闷气。”
见齐珩默不作声, 谢晏又道。
殿内又是一片沉寂。
殿外渐渐风起,一片杏叶飘入殿内, 谢晏起身拾起,见高季已经端了药碗进来,便冲高季笑笑道:“高翁来了。”
高季忙笑道:“伯瑾不多待会儿陪陪六郎呀?”
谢晏是齐珩伴读,与高季自然也是相熟,高季待他与待齐珩俱是差不多的亲近。
“不了,某人需要静养,他也该好好想想,我就不多打搅他了。”
谢晏转了转手上的银杏叶,冲着齐珩的方向点点头,随后摆摆手便离开了。
高季端着药碗到齐珩跟前,见齐珩仍闭着眼,笑道:“六郎,喝完药再睡。”
齐珩并未睁眼,反而转过身使起了小孩子般的心性,喃喃着:“我不想喝……”
高季笑笑,有些无奈,又有些纵容,劝道:“不喝药怎么成?不喝药病可不能好。待会药凉了,那药效可不会好啊。”
见齐珩无反应,高季只得另辟蹊径,道:“若六郎再不喝药,那臣只能去请皇后殿下来喂了。”
一听此言,齐珩忙得转身,将高季端着的药碗接了过来,将药喝个干净后又放回到红漆盘上。
齐珩还不忘嘱咐高季道:“别去找她了,我喝完了,这些日子我要静一静,她来,我也不见她。”
高季失笑,道:“臣可拦不住皇后殿下。”
齐珩低哼一声,便转头不理高季。高季哑然一笑,随后离开了殿内。
东昌公主府内,顾有容从身后为齐令月披上披风。
齐令月朝着她一笑,随后覆上了顾有容为她披衣的手,顾有容道:“入秋天凉,别冻到了。”
“还是你关心我。”齐令月笑道。
“对了,柳治平如何了?”齐令月想起《贤女传》不禁发问。
“目前还在大理寺羁押问讯,过些天便该定罪了吧。”顾有容有些感慨道。
“我记着他从前办事倒不算不谨慎之人,没想到如今在布衣小民手里栽了跟头。”齐令月抬首望月。
今夜月光皎洁,然则在静静秋夜显得格外寂寥。
“他向来骄矜于河东柳氏的身份,自然看不起平民,如今折在他们手里,倒也不算冤。”顾有容也顺着齐令月的目光看去。
“他死没关系,但若牵扯到别人可就不好了。”齐令月冷冷道,眸中锋芒丝毫不在意柳治平的生死。
“殿下这事大意了。”顾有容早已看破真相。
江式微的文风齐珩识得,东昌公主与顾有容又如何不识得?
“年轻人,到底是心急。”齐令月从露台走向阁内,步至那尊佛像前,而后缓缓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
“她做不了的事,我这个当娘的,自然该替她料理了。”
“今晚便送送柳清明罢,他是河东柳氏子,想必大理寺鞫问于他而言,与羞辱无异,早离开也好,早解脱。”齐令月说罢,朝着那佛像俯身拜了三拜。
顾有容心已了然,柳治平怕是今夜便会于大理寺狱“意外身亡”。她朝着齐令月的方向看了一眼,见齐令月身前的香案上依旧放着一尊佛像,还有那方并未刻名的牌位。
看到那方牌位,顾有容暗自数了数,原来已过去三十四年了。
三十四年,沧海桑田,当年的一切早已变作黄烟,让人抓不住,她以为随着时间的淡去,齐令月或许会渐渐忘却,却未料她从未放弃心中执念,反而将其篆刻于心,越刻越深。
就像无尽的沼泽深渊,一旦踏入,便再也逃脱不开了。
只能,清醒地看着自己沉沦于泥淖中。
顾有容低叹了一声,蓦然回首,透过露台看着凛凛秋风席卷落叶而起,形成一种漩涡。
那漩涡,人若是再看一眼,便会不禁陷入。
随后,她再不回头地走向齐令月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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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顶着黑衣斗篷的人步入大理寺狱,狱卒不识来人,拔刃厉声道:“什么人!”
那人面容掩于斗篷下,仍是垂首,从袖中拾出一块令牌,给狱卒晃了晃。狱卒瞧清了上面的字忙不迭单膝跪地告罪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还望阁下勿怪罪。”
那人问道:“柳治平在哪里?”
狱卒点头道:“小人带您去。”说罢便为那人引路,一边走着,一边小心打量着那人,只可惜那人头垂得很低,看不清面容,但听声音应是女子。
狱卒躬身引路,正出神,便听头顶传来一声音,狱卒吓得不禁打个冷颤儿。
“记住你是谁的人,做好你该做的事,别的不要管。”那女子的声音很冷。
“还有,今日的事断不可道与外人,倘若泄露出去,你也不必留了。”
狱卒只觉得自己脖颈一凉,慌张表态道:“小人们平日受公主照拂,自然唯公主马首是瞻,断断不敢背叛公主。”
“知道便好。”
见已到柳治平的牢房,那人对狱卒道:“你去外面守着。”
“是,是。”狱卒连连点头。
听见动静,柳治平抬首见到来人,便已了然,释然一笑,道:“却不想还有人来送我。”
“柳治平,该上路了。”
那人单手递上一个金块,显而易见,是要让柳治平吞金自尽。
“不知阁下是?”柳治平仍疑惑问道。
那人掀了斗篷,对上他的目光,勾起意味深长的笑容,见他惊讶的神情,她道:“知道是谁,你也该上路了。”
柳治平看清她的面容,便已知晓自己再无生路可能,仰天长啸,随后又渐渐恢复平静,轻笑一声:“死前得长主相送,我这辈子也算值了。”
“大长公主,多谢。”柳治平静静地看着她,随后接过她手中的金块,毫不迟疑地吞下。
齐令月背过身,朱唇轻启,笑道:“慢走。”
“对了,到了地底下,别忘了告诉张观棋,全是你害的他,可不干旁人的事。”
说罢,齐令月便推门而出。
她终是,不放心将此事交给旁人做,才会夤夜前来。
齐令月借着月色打量着双手,她这双手葬送了多少人的性命,她已经数不清了,所以,也不介意为她的女儿再添一条。
*
“柳治平!”
齐珩倏然睁眼喊道,声音还略带微颤。
他骤然起身,脑中仍有些晕眩,眼前所见一切都不禁打转儿,他扶着头想缓和些。
齐珩的面色依旧惨白,可与春日梨花相较高低。
他昨日做了个长梦,梦见柳治平在他面前吞金自尽,他想上前阻拦,却徒劳无功,柳治平在他面前死去。
柳治平是妖书一案关键之人,且关乎着江式微的清白与否,事情未查清楚之前,他可万不能死了。
只是上天并不让齐珩如意,高季入来禀报,道:“陛下,白将军来了。”
“让他进来。”
天刚泛白,此刻白义便来见他,想必有要事。
白义急匆匆,连甲胄都还未卸,臣子不可着甲胄现于君前,这是大晋铁律,若有文臣在此,定要弹劾请求治罪于他。
但齐珩并未在意白义的不妥之举,他问道:“怎么了?”
白义急道:“陛下,柳治平死了。”
“什么?”齐珩厉声问道。
不到几日,便已有两名重臣自裁,何况首犯的柳治平还未将事情说个清楚,便已身亡。此事重大,让齐珩如何不震惊生怒?
他甚至不禁怀疑,柳治平的死,江式微是否参与其中?
他不敢去寻这个答案。
他也不敢想,如果真与她有关,他是否能够平心静气、不徇私情地处罚江式微?
齐珩闭上眼,深深呼出一口气,他轻问道:“上回我让你去查的,你可查到了?”
白义听此,眸中一动,俯首答道:“查到了,殿下宫中有一内人甚为可疑,只有她一人出过大明宫,且有人看见,她当日好似往秘书省方向去了。”
“陛下,臣应该,如何做?”事涉后宫的内人,且是立政殿的人,白义也拿不准齐珩的意思。
“她偷盗宫中财物,你以此名去立政殿拿下她。”齐珩冷道。
“可殿下若是……不让呢?”白义试探道。
“你与她说明缘由,若她还是阻拦,那便……即刻封锁立政殿,任何人不得出入。”齐珩睁开了眼,声音冷淡,毫不留情。
他已经给过她机会了,是她自己不珍惜,那便真的怪不得他无情了。
第031章 竹清松瘦(三)
立政殿内, 江式微坐于上位,下位站着一十六七岁左右的内人,垂着首, 身子微颤。
那内人时不时偷偷抬眼看着江式微的神色, 见江式微一改平日里的温柔, 换上极为冷淡的神色, 那内人身子越来越发抖了。
江式微还并未问什么, 见她此模样, 心里已然有了数,原本的冷言冷语不免又温和了些,她问道:“静盈,我只是要问你几句话。”
那名叫静盈的内人惶恐地跪地俯首道:“妾……妾什么都不知道。”
“这里没有旁人,你与我说实话, 也不要扯谎蒙我, 你是我的女史,我知你是识字的。八月二十七那日,你是不是进过内殿?”江式微问道。
“是……妾是进过殿下的内室, 但妾什么都没碰。”静盈慌张解释道。
“我还未问你碰过什么,你倒自己先撇开了。”江式微的声音冷了下来。
“妾……”静盈想辩驳, 但却不知该如何说。
“你偷了我放在箱子中的横玉。”江式微道,眼睛盯着静盈,不放过她任何神情的变化。
“妾没有拿。”静盈嘴快, 还未细细思虑便脱口而出。
“也就是说你打开了箱子。”江式微步步紧逼。
“没,妾没有。”静盈不停地摇头。
“是谁让你拿了我的手稿, 又送到秘书省的?”江式微问道, 随后看了眼殿内,她在提审静盈前便屏退他人, 此处只有她、静盈、甘棠三人。
静盈垂首不答。
江式微见她这副样子,已然气极,又不好发作,只得压下心中怒火,平心静气道:“我难道对你不好么?”
静盈抬起了头,眼中泛泪,跪下伏在江式微的身旁,双手拽着她的裙摆,急道:“殿下对妾恩重如山,妾难报万一。”
江式微即刻起身,朝她厉声道:“那你还背叛我?”
“殿下……妾……妾知道错了,妾是真的逼不得已。”静盈哽咽道。
“你有何逼不得已?为何不告知于我?”
“我再问你一遍,到底是谁让你拿了我的手稿?”
“妾,真的不能说。”静盈抬首,泣涕道。
“还真是忠贞之士。”江式微讽刺道。
“但我身边不留叛主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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