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真是梅花香自苦寒来【2】。
却是不知她何时能熬过她与他之间的寒冬。
“我信你。”
齐珩搂住她的手渐渐收紧。
他说,他信她。
心中的寒冰被暖阳融化,江式微终是再也忍不住了,于他怀中恸哭,泪水滚烫透过他的中衣仿佛砸在了他的心房上。
她哭得有些缓不过气,直觉愧对齐珩,她带着呜咽,道:“我真的不值得你对我这么好。”
她的情绪过于激动,在他的怀中喘.息着。
他心中一紧,温柔地拍了拍她的后背。
“我不是说过么?我们是夫妻,有什么事我们一起担着。”
而今他才明白她的内心是多么脆弱,他从来没做到一个丈夫该尽的责任。
“六郎。”江式微轻唤了一声。
这是她第一次这般亲昵地唤他,她将她一直隐藏于心底、想言而不能言的称呼终于唤了出来。
齐珩低应了一声,右手轻轻托住她的脑后。
“对不起,是我没有顾虑到你的感受,让你担惊受怕了。”齐珩左手抚上她的后背,在她的耳畔温言道。
然而方才在他怀中泪落涟涟的女子此刻静静地闭目,面容惨白,她的头侧在他的颈旁。
齐珩顿时慌了,他摇了摇她的身体。
“锦书,锦书。”
她不作任何反应,身子在他的怀中沉沉倒了下来。
“高翁,高翁,快传医官。”齐珩高声唤道,他的眼中俱是害怕之色。
谢晏本是想来看看二人交谈的怎么样了,却不料正撞上这一幕。
他飞奔至齐珩身旁,直接握住了江式微的手腕,探了脉搏后才安心呼出一口气,对齐珩道:“没什么大事,她应是没吃什么东西,饿的。”
齐珩默然。
谢晏道:“她一会儿醒了你让她用些粥或者吃点甜的。”
“好。”
“对了伯瑾,今日雨未停,你别回去了,便在偏殿住罢。”齐珩又道。
他更害怕深夜江式微出什么事,谢晏的医术他是信得过的。
谢晏挑了挑眉,确是心知肚明,这哪是因为雨未停,分明是害怕江式微出什么事好找他来帮忙的吧。
不过也好,起码两人看着应是和好了。
也罢,他便在偏殿住着。
齐珩将江式微打横抱起,轻放在了他一直睡着的床榻上,他落座在榻沿,握住了江式微的手。
第034章 骤雨初歇
江式微醒时便见齐珩的身影。
她的脑中仍然昏昏沉沉的, 她只晓得她被齐珩抱住,齐珩与她耳语几句,但她听不甚清, 只不停地想嗅他怀中的香气, 但当时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吵得她头晕, 眼前一切不禁打转儿, 最后连睁眼的力气也没了。
她觉着哪里似有不对, 垂下眼, 便见她的左手被齐珩牵着。
齐珩温声道:“你终于醒了。”
江式微有些汗颜,然面色依旧惨白无力,她道:“妾不知怎么就昏过去了。”
“这些天是不是没有好好用饭?”齐珩轻声诘问道。
“我……我没什么胃口。”江式微近来一直思虑妖书一案,连带着进膳不香,安寝不得。
“你是饿的, 起来用些粥好不好?”
高季在一旁端着肉粥, 笑道:“殿下用些粥,一会儿便好些了。”
然江式微看着端上来的肉粥却没有胃口,迟迟未动。高季看了一眼齐珩, 眼神中或有示意,然齐珩未领会。
高季欲言又止, 齐珩疑惑地看向他。
高季心中叹息,六郎怎么就这么不开窍?
齐珩缓过神才知高季的眼神是何意思,忙对江式微道:“我来喂你, 好不好?”
江式微赧然看了他一眼,应了一句:“好。”
齐珩将江式微扶起, 让她上身倚靠在枕上, 然后端起漆盘中的肉糜粥,舀了一勺送至江式微的唇边。
江式微看着那一勺还在冒着热气的粥, 手下意识地攥紧身上的被子,浅尝了一口。
舌尖上的滚热和肉糜的浓香汇聚在一起,江式微本就食欲不振,这让她更觉难受,忍住想倾吐的欲望,咳了几声来作掩饰。
齐珩忙放下手中的碗,抚了抚她的后背让她得到舒缓。
齐珩垂眸看她,温声询问着她的意见。
“粥太热了,我吹一吹你再用,成么?”
“好。”
江式微忍着喉间的难受,又用了几口齐珩送来的粥,齐珩动作间,衣袂轻动,那香气依旧入了她的鼻间,随着香气,江式微舒缓了些许,渐渐地,齐珩手上的肉粥见了底。
见江式微面容上有了血色,齐珩才稍稍放心,朝着她浅笑。
两人相对,沉默无言,一时有些尴尬。
江式微终是没忍住,捏着指尖,便开口问道:“静盈现在是不是还在丽景门的推事院?”
齐珩垂下眼,道:“受了十鞭,想自裁被金吾卫拦了下来。”
“静盈是不是说了,主使之人是我?”江式微看向齐珩。
齐珩平静地对上她的目光。
“没有,她自己认下了所有。”
江式微有些错愕,又听齐珩道:“她还有话想对你说,她说,你当日教她心正则笔正,她如今的笔握不正了,愧对了你的期望,她很抱歉。”
江式微愧疚地垂下头,自嘲一笑,眼中酸涩微红,声音或有叹息:“这个傻丫头,我是在伪善啊,她难道看不出来么?”
齐珩握住了她的手,将事实道破:“她未必就没看出来,只是哪怕你是在伪善,哪怕这一切好,都是假的,于她而言也是这大明宫中为数不多的温暖。”
大明宫葬送了太多无辜的人,静盈也是其中一个。
“那她现在如何了,她会被判什么样的罪?”江式微试探道,身上的锦衾已被她揉得褶皱不堪。
“她的罪难逃一死,大概也会牵连族人。”齐珩掖了掖她的被角。
“那,我呢?”
江式微终于问出了她最担心的问题。
齐珩动作一顿,抬眼看向她,冷静道:“我来处理。”
这话言外之意,是齐珩要为她徇私?
“明之,你是要为我徇私么?”江式微没有避讳地说出了这句话。
江式微看他的眼很诚挚。
秋夜中的粉蝶将从一直养于温室中的花蕊上飞开,迎向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齐珩心头一震。
“是,我也有自己的私心。”
我的私心,不愿让你受苦。
即便妖书一案非江式微所谋,却也因她而起,按律她也会受到惩罚。
“按律法,我会怎么样?”
“末卷之事,非你故意为之,算是被人利用,但也因你而起,这种情况,大概是受以戒鞭笞掌之刑,十下至五十下,视影响大小而作量刑。”
齐珩曾任刑部尚书三年,除却三司,对律法最熟的便是他。剩下的话,齐珩并未言出。
此事两名三品重臣殒命,影响极大,若要量刑,江式微恐逃不过笞刑五十下。
五十下,她的手算是保不住了。
“我应该是那五十下吧?”江式微见齐珩不语便已猜出。
齐珩蓦然将她揽入怀,在她耳边沉声道:“此事我来处理,你不要再管,我不会让你受那五十下。”
“你这是堵上了自己的清名。”江式微闭上了眼。
“明之,我不能永远做你和阿娘养在温室中的花朵,只要有你们在,你们总是会帮我处理任何事,可这件事是我做错了,我应该去承担,五十下我是很害怕,但这是我必须该承担的。”
“我想做江式微,我想自己去承担这一切后果。”江式微离开了他的怀中,朝着他笑笑,双睫轻动,眼中的坚持与笃定让人无法忽视。
齐珩愣了愣,显然有些意外。
他双唇翕动,欲言又止,须臾,他劝道:“五十下,你的手可能就废了。”
若是从此不能再提笔写字,江式微该如何痛苦难过?如何面对这日后的漫长岁月?
大明宫禁锢了太多人太多事,江式微喜欢看书写诗文,若是从此断了她的念想,日日与于刀锋上行走何异?满是伤痕,鲜血淋漓。
他也是人,也会有私心,便是世人说他偏私于江式微,他也不愿她受此刑。
“是我动了恶念,才让别人有机可乘,这是我的错,不该让别人承担。”江式微含泪说道。
“我不想你偏私于我,也不想因我而坏了你的清名,明之,我也有自己的骄傲,我不想一犯了错就躲到你和阿娘的身后去,我已经逃避过一次了,这次,我不想再做逃兵,我也不想让你看不起我。”
她主动攀上齐珩的脖子,将下颌放在他的肩上,低声道。
齐珩沉默良久,终究吐出一字:“好。”
“还有这个,我不知道你还愿不愿意要我这个...犯过错的妻子?”江式微试探道,她拿出大婚时的结发,小心翼翼地观察齐珩的反应。
夜雾沉沉,寒蝉叫声凄切。【1】
“我要。”齐珩握住她的手温声道,他接过结发,重新放入怀中。
江式微眼中泛着泪花,垂首看着她与齐珩相握的手,一滴清泪落在了齐珩的虎口处,心中的千言万语噎在喉间,再也说不出口。
其实她真的不值得齐珩对她这么好的。
谢晏远远瞧着榻上紧紧相拥的二人,垂首看着手上的蜜糖,苦涩地笑了笑,只得安慰自己。
起码她如愿了,她是欢喜的。
这就足够了。
随后转身离去,利落又干脆,然孑然独身,背影格外寂寞。
骤雨初歇【2】,江式微在他怀中业已睡去,齐珩哑然一笑,动作轻缓,让她平躺在床榻上,掖了掖被角,确保她不会着凉后再转身离开。
齐珩出了门往偏殿去了。
谢晏听见来者脚步声,执棋的手一顿,笑问来人:“来一盘?”
“好啊。”齐珩浅笑应道。
谢晏一边与齐珩说着话,一边不慌不忙地落下一子,只听他笑问:
“怎么舍得放下怀中的软玉温香【3】,跑我这里来了?”
“她睡着了。”
谢晏哼笑一声,手上动作未停,他手下的棋子杀气愈发浓烈,齐珩有些招架不住。
“齐明之,你对她到底是真的喜欢?还是出于夫君对妻子的责任?”谢晏问得非常直白。
齐珩方从棋盒中拿出一黑棋,闻言手上一顿,下意识地看向谢晏。
谢晏被他的眼神看得有些不自然,便掩饰道:“我只是好奇。”
齐珩并未怀疑,谢晏是他挚友,问出这样的话很正常。
“我不知道。”
毕竟他是君王,有些事他不能去碰,情爱于他,太过奢侈。
他情愿是责任,起码那样会更长久。
“我原本下定决心不想再见她,可当她出现在我面前,于我怀中哭泣的时候,我却什么都顾不得了。”
清醒地沉沦,这五字在他的身上可谓是淋漓尽致。
齐珩低叹了一声,终于落子。
“齐明之,你的心已经乱了。”
“那样的小心翼翼,不是喜欢还能是什么呢?”
谢晏喃喃低语,不知这句究竟是说给自己,还是说给一旁的齐珩。
一旁的油灯芯结出的灯花坠落。【4】
屋檐冷不丁地落下一滴雨水,滴落在偏殿前的水洼中,也滴落在了殿内人微微涟漪中。
高季在两人对弈时送来几壶酒,饮酒对弈,倒算别致的风流。
“别说我了,说说你吧,上回谢娘子可是着急了,你什么时候给我们一个交代?”齐珩岔开话题,将酒杯一饮而尽后笑道。
看谢晏的眼神带着调侃。
“我啊,我觉得一个人多好,无拘无束的,也不必为谁而苦恼。”
阴云不散,今夜无月,谢晏借着烛火光垂首注目那只被他握住的酒杯。
烛火滚烫而明亮。
本是深秋时节,又逢夜雨,殿内沾染了几分秋意的阴冷。
他本该借着烛光取暖的,倒未曾料到那炽热滚烫,只觉火焰于他掌心燃烧,愈燃愈烈。
是灼手之痛?亦或是锥心之痛?
谢晏已不得而知。
他苦笑一声,将酒杯中的佳酿直截了当地灌了下去。
只是可惜了那佳酿,入了口反倒化作了一腔苦水。
齐珩添酒,又道:“记得像上次这样把酒言欢已是四年前了。”
“那时我问你,为何学医,你并未回答,如今四年过去了,可否告诉我了?”
谢晏是陈郡谢家最出色的孩子,人人都盼他承继他祖父的衣钵,成为一代名臣、大儒,可谁都没有料到他学了他的父亲从医。
有些令人叹息。
谢晏反而问了他一句,一双桃花眼含着笑意,又隐约带着挑衅。
“你真想知道?”
你若是知道,怕是会后悔听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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