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省掌管天子服御、饮食、安寝、出行、医治诸事,是天子之紧要事,非天子亲信、贵幸者断不可任之【1】
虽为尚药奉御属医官一侪,但只侍奉天子。既是宫中要职,又便宜随时出宫办事。
谢晏,的的确确是天子的心腹。
“下臣谢晏请陛下圣躬安。”
只瞧着与齐珩年龄相仿的年轻人一袭绯色官服,腰间环金带、佩金鱼符,容颜如玉,身形如松,俯身行礼,声音清透敞亮,于殿中回响。
齐珩抬首,目光落在谢晏腰间的配饰上,金带、金鱼符本非谢晏五品之级可用的,是他特准谢晏可从四品服饰,这是齐珩对谢晏的信任,更是天子予谢氏的宠眷。
“朕躬安,劳卿惦念,伯瑾无需多礼。”
“臣谢过陛下。”
谢晏这几日本被齐珩派出宫办事,原以为要好些时日方有回音,却不料谢晏动作很快,不久就回来向齐珩述职了。
“陛下命臣所查之事已见眉目,下臣调查了原先郑后宫中余下的内人,发觉有一位内人在宫变前曾奉郑后之令返乡奔丧,所以躲过了宫变的清算,后来她躲于乡下,再不示人。”
“下臣找到了她,细细鞫问【2】下,她方开口言及曾亲眼见过郑后将一黄纸封于内阁中,疑似先帝亲笔诏书。”谢晏将事情娓娓道来。
齐珩的手有一搭没一搭的叩着书案,齐珩的眉目是极俊俏的,只是如今夹杂着许多思量。
齐珩问道:“那个内人是?”
谢晏据实答道:“郑后近侍女官,前尚宫局掌言梁氏。”
梁掌言,那可真曾是郑后的近臣。
“她说了先帝亲笔所藏之处了么?”齐珩转了转手上的白玉扳指。
“梁氏说她只曾见过郑后携诏入内阁,但并不知晓具体何处。”
“陛下,是否让臣入郑后生前所居立政殿细探?”谢晏猜测着齐珩的心思。
若是其他殿宇,谢晏大可不必回禀齐珩,可偏这是历代皇后所居的立政殿,天子内宫,眼下皇后人选悬而未决,人人盯着立政殿,谢晏可不敢此时造次。
“不必。”
“此事朕自有其他处置,说下一件事罢。”齐珩此刻心中已有了打算。
谢晏佯装不解,促狭道:“下一件,是什么?”
面带笑意,如玉的面颊上显出几分属于少年的意气风流。果然,正经的话未说几句,便露出本来面目了。
方才对天子回禀的是严肃得力的臣下谢晏,那么眼下的么?自然是齐珩的挚友谢伯瑾了。
“谢伯瑾,我是不是素日对你太好了?”
齐珩抄起手边的书卷就直接砸了过去,书卷并未砸中谢晏的膛前,不料让谢晏徒手接住了。
只见他笑笑,从怀中取出一张白麻纸来。
“六郎,可瞧好喽!这可是人家姑娘的所有消息,我可都记下来了。”齐珩向他伸了伸手,作势要拿过来,只听齐珩道:“拿来。”
“陛下不是不让臣说么?这臣要是说了那可就是忤逆天子,罪同丘山了。”
“你!”
见谢晏如此,齐珩不禁想将另一书卷掷去,对谢伯瑾,他实属无策。
谢晏见状忙道:“六郎息怒,息怒,你的姑娘给你,给你。”
谢晏将白纸急忙塞到了齐珩手中,似一缕烟快速离开了殿内,边走还边道:“嗳!真没想到,我们明之,竟也会有这么一天,因如此心悦一个女子而骂我,男大不中留了,我还是走吧。”
齐珩听了这话扯了扯嘴角,没有理会他,只盯着纸上的墨字。
江式微,式微,缘何会取个这样的名字?天色昏暗,倾颓之意,不该是她这般身份的女子的名字。
不过突然想到谢晏方才的话,心悦么?齐珩笑了笑,目光柔和了许多。
未见佳人颜,又谈何心悦?
江宁郡,江式微早已收拾好了行囊,准备启程回长安。
南窈姝是真真舍不得她,恨不得黏在她身上与她一道回去,亏得薛大娘子和南樛木好说歹说才把这个小祖宗给劝住。
江式微坐在马车中,思绪早已飞出帘幕外。低头看着手中的柳枝,眼中泪光盈盈。
湖心的长亭处于风口,仲春时节,身处亭中自是十分的清凉惬意。可偏偏这样的自由之地,染上了几分离愁别绪。
“晚晚,这个给你。”南窈姝将方才折下的柳枝递给江式微,她笑得有些苦涩。
“昔日祖父说,柳与留是谐音的,离别时,人们常常会以柳枝相赠,来挽留,那些要离别的人,你个小没良心的,我还没送上,你怎么能走呢?”说到后面,语气有些嗔怪,带着哭腔。
微风拨动着江波,掀起片片波澜,堤边,杨柳依依。
“阿姊”江式微垂着头,低声唤了唤她。
“算了,早知道你这么没良心,我就不跟你好了,你要是在长安敢过得不好,让我知道了,我就亲自去京都打你一顿!”南窈姝气哄哄的威胁她,像极了一个护着鸡崽的母亲,这个样子但是惹得江式微“噗嗤”一笑。
“你还笑!”南窈姝是真想打她一顿。
江式微倒是想到了幼时因无生父母相伴,常常被其他的孩子所欺负,她原是害怕的,又不敢反抗,受了委屈不敢和别人说,只管自己一味忍着。这个时候都是南窈姝看不过去了,一一教训回去,还因为这个被薛娘子狠狠罚了。
后来她们两个就在祠堂跪了一天一夜,什么也没吃,饿得她们以为就要折在里面了,正因为有这个过命的交情,她们从此形影不离,犹如嫡亲姊妹,她想到这里不由得心头一软。
“好,谨遵阿姊的话,我一定会照顾好自己的,也会时常给阿姊写信的。”
“如此,阿姊可放心了?”江式微知南窈姝的顾虑,所以温声安慰她道。
“放心,我怎么可能放心!不过,我还是要祝你的。”
“愿君前路坦途,岁岁平安。”南窈姝一字一句的祝愿她,字字发于肺腑。
“愿如风有信,长与日俱中。”江式微含泪道。
“珍重。”
“珍重。”
直到,她看着海窈姝的身影渐渐模糊于烟波之上,看着飞鸟没入青山,垂首看了看手中的柳枝。眼前一片水雾朦胧了面前所见。
为君折柳——望挽君留。
离别,这两个字,还真是,伤人。
“望君烟水阔,挥手泪沾巾。飞鸟没何处,青山空向人。”【3】
马车扬起的飞尘,夹杂着女子的言语。
留下的,只有十里长亭。
第005章 长安古意
山一程,水一程,【1】江宁至长安一行十分顺利,转眼间,已至长安城。
清风朗日,云幕高张。
长安的道路旁店肆林立,透过街道可望到那飞阁流丹、红砖绿瓦。落日余晖浅浅洒在画楼屋檐,飞檐耸入云端,宛如在空中翱翔的雄鹰,令人心向往之。
那里大概就是大明宫——天下最尊贵之地,江式微暗自惊叹。
长安街道上车马粼粼而来,行人川流不息,回荡着商贩的吆喝声,以及马嘶长鸣。
马车驶致大长公主府第前,她曾听闻她的母亲东昌公主于长安城有七处宅子,兴道坊、平康坊、醴泉坊、太平坊等,【2】除却长安,还有建在长安郊外的乐游原和终南山的山庄和别墅,洛阳的正平坊、尚善坊都有东昌公主的宅子。
“姑娘,咱们快到了公主府了。”甘棠掀起车帘,一脸欣喜的与江式微说。
“这宅子好大啊!”甘棠不禁感叹。
江式微顺着她掀起的车帘看去。
兴道坊这处的大长公主府本是高宗皇帝做晋王时的府邸,后来扩建赐给了大长公主作为嫁妆,妆饰的如此张扬。【3】
果真显赫。
长主身边的女官停云早已在门前等候,步至马车前,迎接江式微。“姑娘安好,小人是公主身边的内人,奉命迎接姑娘,公主已在前厅等您呢”
停云于长主前侍候三十余年,眼睛锐利的很,暗暗打量着这位小县主。
“有劳了。”江式微浅浅点头回礼。
正门敞开,迎门是一处刻着麒麟抢珠的石屏,步入长廊,停云在江式微旁笑着。
“公主一直惦念着姑娘呢,早早的将西面的院子密雪阁收拾了出来,阁内都是公主亲自安排布置的,公主可一直盼着姑娘回来呢”
停云一边走一边为她介绍着公主宅的庭院座落,四司六局。
“有劳娘子陪我一道,敢问娘子芳名?”眼看着快入正厅,江式微突然问道。
“小人停云,是公主宅的掌事,小人不敢当姑娘的娘子二字,姑娘唤小人停云即可。”停云恭恭敬敬的对她行了叉手礼。
“停云?”
“停云霭霭,时雨濛濛,八表同昏,平陆成江,真是个好名字。”【4】江式微发自肺腑的赞誉。
“怪不得都说姑娘颇通诗书,所言不虚,那小人就谢过姑娘了。”停云笑得喜逐颜开,长主的女儿如此卓尔不群,停云倒有些小骄傲。
人皆道长主多类徽德皇太后,方额广颐,善谋略,极为冷面无情,连着身边的女官也如长主一样,为此江式微还担心了好一会儿,眼下看来,他们应是能接容她的。
眼下,就要见到她的生父母了。
江式微深吸了一口气,她还有准备好进去,忽而就被抱进了一个温暖的怀里。
江式微惑然,“晚晚,让阿娘抱抱。”
呃……这跟她想的貌似不太一样,原以为阿娘是个严肃的主儿,可现下看来……
是她想错了。
“好姑娘,阿娘和你父兄可都想你了。”一贯威严的东昌公主此刻说出如此肉麻之语,饶是站在一旁的江益和江律父子俩也是惊呆到下巴要掉了。
停云憋着笑,但忍不住的嘴角上扬。
“阿娘……阿耶”江式微从东昌公主的怀抱中挣脱出来,向他们问礼。
“傻姑娘,还行什么礼,咱们一家人团聚就行啊。”江益反应过来后,也是慈祥的看着她,一幅老父亲的模样。
“对,你阿耶说的对,咱们一家人团聚就好,这些俗礼还在乎什么!”东昌公主拍了拍她的手背。
“阿耶阿娘,晚晚一路颠簸怕是还没来得及用饭,咱们快去用饭吧。”这么呆着也不是个办法,江律打着圆场。
江式微看着刚才出声的男子,身形如鹤,剑眉星目,淡青色的衣衫为其添了几分儒雅。
这该是她的长兄,江律。
“长空说的对,咱们去用饭吧。”东昌公主抓着江式微的手,她抓的很紧,一刻都不肯放开,江式微只得任她抓着。
公主府角落的一负责扫洒的内人将方才的一幕幕看在眼里,悄悄退后朝着后门离去。
与此同时,紫宸殿内,高翁将方才公主府内发生的事都告诉桌案后的天子。
齐珩用锦帕擦拭着手中的素银镯子,镯身在清辉的映射下泛着点点银光。听见高翁的话,齐珩漾开一笑,手上依旧把玩着那个镯子。
“六郎,这镯子已经擦得很干净了,你倒是说句话。”
高季与齐珩关系亲厚,在齐珩心目中视他为长辈,私下里高翁便唤他“六郎”。【5】
“高翁要我说什么?”齐珩笑着望向他。
“这…听公主府的内人说万泉县主长的可是楚楚动人,对下人更是温柔,六郎你这么关注公主府,难道不是想娶县主吗?”高翁说的一针见血。
“既然心里有人家姑娘,就赶快跟长主提亲呐。”高季真是恨铁不成钢。
齐珩是他亲眼看大的孩子,样样都好,怎么就在这上面不开窍呢?若是能见到齐珩娶妻生子,他便是即刻去死,也算是对得起九泉下的陈内人了。
说到陈内人,高季眼底似有晶莹热泪。
“高翁别急,万事都得慢慢来,高翁去瞧瞧我私库里是不是还有一对玉雁?”
高季不懂朝堂上的翻云覆雨,心里想得也是他衣裳穿得暖不暖,用膳进得香不香这些细枝末节。他知高季是真心的疼他,可这事也确实急不得。
“玉雁?对,先帝好像赐过这东西,我去找找。”“这玉雁让我放哪去了?”高季便嘀咕便往库房走去。
齐珩见高季离开了殿内,便出声唤了身边的暗卫。
“白义,出来吧。”
“陛下有何吩咐?”一身着暗蓝色袍子的年轻男子从屏风后走出。
“将中书令之妹王氏的庚帖给礼部送过去。”
“还有,把门下侍中江遂身患重病的消息也透露给东昌公主。”
江遂以其妻南大娘子害病为由告朝假多日,点卯【6】不见人,甚至连门下省公衙也不见其影。
外人看来这是江遂爱妻心切,可齐珩确是知道的,发妻害病是假,江遂自己重病是真。
他瞒的这么密不透风,甚至连东昌公主都不知晓,就是怕一旦他重病的消息传了出去,江氏便岌岌可危。
东昌公主若是知晓江遂病重,定会心急如焚,若再知晓王子衿的生辰八字已在礼部的桌案上……
皇后可以给江氏,但绝不能是齐珩开这个口。
眼下,就是看齐珩与东昌公主谁撑不下去,先低头了。
“臣遵命。”白义领命而去。
鱼儿既已入彀,那么也该他将这蹚水搅浑了。
齐珩将手上的素银镯子放下,转了转白玉扳指,眼底拢了拢一抹温和的月泽神色。
公主府内原本其乐融融的氛围此刻却染上了寒霜。
停云在齐令月的耳边不知说了些什么,齐令月诘问的声音虽低,但她神情凝重,眉目不曾舒展。
“属实么?”
停云点了点头,齐令月便挥手让她退下了,向式微展笑柔声道:“阿娘有些事要与你阿耶谈,你和阿兄去府中转转,有什么不妥的,你便言与你阿兄。”
“儿都听阿娘的。”式微颔首。
齐令月起身给江益递了个眼色,二人朝着内院走去,摒退了身旁所有侍奉的下人。
齐令月才对江益道:“方才停云传了消息,大伯重病。𝔀.𝓵”
“礼部那里已经在相看王子衿的庚帖了。”
齐令月扶了扶额,院中哗哗的水流声吵得她心烦意乱。这两天消息对齐令月可谓是当头一棒,晴天霹雳。
原本想着有先帝遗诏和门下省在手,她可谓占上风,掌握着主动权,足以和齐珩交换后位,甚至谋取更多的权势。
现下看来,江氏的后位恐怕都存在着变数。
“今上想要门下省不是一日两日了,若兄长致仕,今上便可堂而皇之的替换成自己人了,那皇后之位……今上不会改主意吧?”江益道。
东昌公主听此话,更是心头一紧。
齐珩想立士族之女,一是想与士族联手,而士族中威望最高的便是济阳江氏,济阳江家世代出武将镇守大晋疆土,祖上位列功臣阁,且又与江宁南氏这样的清流士族联姻往来,是以齐珩动了想立江氏女为后之心,拉拢士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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