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是谋取鸾台【7】为己用,如今有如此不费吹灰之力的机会,他还会将后位捧给济阳江氏么?
不,他会另选其他士族之女,牟取更多利益。
士族之间,在面对共同利益时会同气连枝,但一旦触犯了自己的利益,便是毫不留情的拔刀相向。
没有亘古不变的朋友,只有永恒绵长的利益。
这便是人性。
而如今的济阳江氏,表面上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8】,是士族之魁,那都是她这个镇国公主、江遂这个鸾台长官在撑着!
曾经的江氏,何等荣耀,先祖位列功臣阁第四位,是开国元勋,有着丹书铁券,世袭的承平侯爵,更是与其他望族有着姻亲之谊。
可如今呢?济阳江氏,早已经大不如前了。
江氏共两房,二房江益如今赋闲在家,冠着虚衔,江律空有郡王名号并无实职,唯有长房的江遂在文臣中颇有些地位。江氏人丁不旺,长房无子,二房也仅有江律和江式微二人。
如若江遂倒了下去,江氏便不会再成为士族之魁,士族也不会再举荐江式微为皇后了,甚至江氏可能为其他家族所倾轧。
所以,皇后的位置对他们,极为重要。
“这可不成,皇后位岂是他想给谁便给谁的?”齐令月诘问道。
“可若兄长致仕,咱们在朝中是多么被动啊!”江益如实道。
“你当我齐令月这么多年都是死的么?”齐令月瞥了眼江益,怒声道,复而她又道出她引以为傲的资本。
“别忘了,我也是有着两府一邑司的,我昔日的公主傅那好歹如今也是吏部侍郎兼翰林学士,手上握着实权,便是他也致仕了,我齐令月也不会任人宰割。”
“况且,我们还有江宁呢,不是么?”齐令月看向江益。
“江宁?”江益一时没缓过来。
“江宁的那些官员一个,一个的都跑不了。”齐令月朱唇轻启。
江益心下了然,便听齐令月道:“后日我入宫,在江遂致仕前,后位必须给江氏。”
“你要伏帝阙?这是否过于鲁莽了呢?”江益担心道。
“是有些,不过在后日之前,我要再办一件事。”
“齐明之,昔日我帮你,如今也该你反哺的时候了。”齐令月喃喃道,并坐在案前写下二句:
雏既壮而能飞兮,乃衔食而反哺。【9】
第006章 玉雁为聘
*
紫宸殿内,齐珩握紧了手中的狼毫笔,一大块墨在白纸上晕染开。听了白义的汇报,他忍着怒气换了张纸。
“就这些流言么?”齐珩温声问道。
“是,但在黎庶【9】之家传的极广。”白义看到齐珩攥着拳头,手上爆出了青筋。白义跟着陛下这么多年所以知道,陛下这是真动怒了。
传谣之人是真损啊,饶是他听了都生怒,更何况是身为当事人的陛下。
天可怜见的,他白日里本想在一茶庄里品茗,面前的茶香袭人,他正准备细品。
却不料听见隔壁二人在闲谭【10】,他本不想听人墙角,可奈何他是习武之人,耳力过人,便是不想听,那些话硬是入了他的耳。
“张兄,你听说了么?”
“李兄,说的是什么?”另一人问道。
“听说当今圣人的生母就是一个宫人,趁着先帝酒醉蓄意勾引,才有了如今的圣上。”那名“李兄”压低了声音。
“啊?当今圣人的母亲不是先帝的贵妃谢氏么?你这莫不是道听途说,故意用来诓我的吧?”另一人置疑道。
“张兄,你可别不信我,我邻家汪兄他从兄在刑部当差,这些话可都是他说的,他这几日在刑部听到很多这样的话,咱们是白身所以不知道,但是但凡在朝里有点官职的那可都是知道圣人生母就是个宫人的。”
“那你倒是说说这圣人母亲怎么又成谢贵妃了?”
“这就说来话长了,听说当年的郑皇后,嗳,你瞅我这张嘴。”那人作势轻轻打嘴了一下。
“是郑庶人,因为圣人的生母酒醉勾引先帝所以郑庶人就把人啊,给打发去洛阳了,后来才生下了当今圣人,要说,这圣人也是个有野心的主儿。”说到此,那人的声音又压低了。
白义闻此,与陛下有关,那他可不能再管什么君子不君子的了,直接贴着墙角听。
“圣人呐,弑母!”
另一人听此,眼睛都瞪大了,小声反问道:“弑母?”
“对,然后听说圣人是用了点手段讨了谢贵妃的欢心,谢贵妃才认他为子的,后来发生的事就更大了。”
“还有比这更大的?”
那人惊讶的嘴里都能放下一个鸡蛋了。
“先帝不是被郑庶人毒死的,而是被如今的圣人联合中书令活活逼死的。”
“竟是逼死的?”
“对啊,要不然圣人怎么会急吼吼的逼死郑庶人,诛灭荥阳郑氏呢!这是活生生的灭口啊!”
“我的天爷啊,不是都说是郑后毒杀先帝,圣人入宫平乱吗?李兄你莫不是在戏弄我吧?”
“张兄,我可没戏弄你,这是事实,如今好多人都知道这事呢,你想想啊,先帝也没见多喜欢如今的圣人,反而对郑庶人宠爱有加,哪里轮的上圣人平乱?还有你看东昌公主对圣人也没多亲近,那可是先帝的亲妹啊,先帝要是病死的,东昌公主怎么可能这么对圣人?”
“还有,你看如今圣人多仰赖中书令,我还听说,圣人想立中书令的妹妹做皇后呢。”
“若非是中书令的支持,圣人怎么可能登上皇位,这不,还用皇后之位拉拢中书令呢。”那位李兄说得条条在理,另一人也是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没想到圣人竟然是这种弑父弑母之人,我还以为圣人是那种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嗳,我真看走了眼!”
“可不是?有如此不孝不悌的君王,我看啊,这朝廷迟早要完!”
后面的话,越来越不成体统,白义实在是听不下去了,招呼店小二付了铜钱,便匆匆入宫见齐珩。
“陛下,臣一定会抓住幕后之人。”白义气愤道。
“不必了。”
“白义,辛苦你了,你先下去吧。”
眼下这个时候,传出这样的话,他自然知道是谁做的。
不孝不悌……齐珩想起白义方才的言语。
好,真是好得很。
齐珩闭了闭眼,咬着牙,压下心头升起的暴虐之气。
她明明知道!明明知道他生母的死是他这一辈子的痛,却还用这样的流言来中伤他、诋毁他,往他的心上狠狠扎刀。
这就是他的好姑姑!
可偏偏他还无可奈何,反而要巴巴地娶她的女儿才能化解眼下的困局。
脑中一遍遍的回荡着白义的话,他的风眩还是发作了,痛感犹如疾风席卷着他。
齐珩有些挫败感,本来江遂病重,情形对他极为有利。
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他终究不如他的姑母算的准,算的狠。
她这是在用舆论逼他,逼他娶她的女儿。
*
就这样过了些日子,一早,东昌公主便递了宫牌请伏帝阙。
常朝在卯时,十日一次,圣天子与六品以上的臣工都要在宣政殿议事。是以东昌公主便巳时入紫宸殿。
齐珩下朝方换了衣裳,穿上了件绯色的常服,衣上并无繁琐的绣纹,平淡中透着文人的儒雅随和。
“陛下圣躬安。”
东昌公主缓缓屈身想行礼,齐珩便眼疾手快的扶住了她。
笑话,东昌公主是什么人?他要是让她再行礼,他怕是要落一个跋扈的名声。
得,他可真是怕了她了。
“姑母不必多礼。”
“姑母请座,高季,上茶。”齐珩吩咐道。
“那妾就谢过陛下了。”东昌公主对他微微颔首,隐约中带着一丝倨傲。
高季很快便奉上两盏茶,一盏置于齐珩的面前,另一盏便在东昌公主前。
齐珩浅啜了一口,指尖似不经意的敲着杯沿,他沉默着,似乎想等着东昌公主先开口言来意。
但东昌公主并未开口,只是垂首细吹着盏中水面。她何尝不懂齐珩是在等她先开口,她此次虽是想商讨立后之事,但拿乔也是要的,何况有流言之事,她也不算毫无底牌。
利益交换,最忌落了下风。
只有双方可分庭抗礼时,达成的结局才算公允。
少年终究是少年,正是意气盛的时候,耐不住性子,终是齐珩浅笑道:“姑母此番入宫,可有何事?”
东昌公主听此言缓缓开口:“前些日子,陛下遗忘了个东西在妾这儿,妾自是要给陛下送来的。”
她还给齐珩送的劄子找了个理由。说罢,停云便奉上一样物件。齐珩只瞥了一眼,便知道是那道他并未朱批的劄子。
“陛下看看,可要朱批?”
“不必了,朕已乙览,此事欠妥。”
“哦?那陛下认为不妥之处是?”东昌公主明知故问。
“人欠妥。”齐珩直截了当。
“姑母认为如今可有适当的人选?”齐珩反问她。
“妾一妇道人家,见知鄙陋,哪里知道什么适当不适当,只是想到了一桩旧事。”说罢从袖中缓缓拿出一张黄纸道。
“是何旧事?”齐珩问道。
“妾女不才,但兄长仁厚,怜惜幼女,曾下手诏欲立妾女为皇太子妃,只可惜兄长走的匆匆,此事便耽搁了下来。”东昌公主说着说着竟落了两滴泪来,她说的凄然。
齐珩接过手诏后,自觉地递给东昌公主一方巾帕,冷眼瞧着。私下里不由惊叹,如此模样,他这位姑母都能去梨园的戏班子演一出了。
表面上是想起旧事,哀悼兄长,实际上是有备而来,图谋后位。
他说呢,先帝遗诏谢晏苦寻不得,原来在他这位好姑母的手里。
遗诏,原来是这样的。
先帝是真的在拉拢东昌公主啊,竟连未来皇后位都奉给了她的女儿。
“陛下若不嫌妾女粗陋,妾女自是愿意侍奉于君王左右的。”东昌公主此句方是来意。
齐珩“呵”浅笑一声,“表妹仙姝之质若许给朕,朕怕是委屈了她。”
“陛下龙章凤姿,是妾女高攀才对,何况兄长当年属意陛下继神器【11】,妾女又是先帝钦定的皇太子妃,与陛下能有如此因缘,算是她的福分了,若能与天子为妇,便是奉箒【12】,想必先帝于九泉也可瞑目了。”东昌公主此话说的动情晓理。
“更何况,妾听说宫外有些流言蜚语实在是不成体统,若良缘缔结,那些流言自然灰飞烟灭了。”
齐珩了然,东昌公主是真想让他娶江氏女了。她这话说的极为深奥,他若娶了江氏女,流言不攻自破,又能向天下自证他是先帝属意的皇太子,继承皇位,理之自然。
又能打破他想拿皇后位讨好中书令的荒谬之论。
她这是在拿流言威胁他,可偏偏他还奈何不了她。
若他不娶江氏女,他的声名一朝尽丧也就罢了,更严重的是随时可能都有人以此为由推翻他的位置,到时候又是一场血雨腥风。
眼下好不容易稳定了局面,百姓可再也经不起折腾了。
“好啊,只是立后程序繁琐,朕怕是江侍中忙不过来,不如朕找个人帮帮他吧。”这意思是,皇后位齐珩可以给,但鸾台长官齐珩也要换。
“陛下说的是,江侍中如今快到知天命的时候了,自然会力不从心,陛下体谅他,他也感恩戴德,知道如今也该是为朝廷注入新鲜血液的时候了,他想看着陛下立后,然后便致仕回乡,腾出位置来,也可让新的儿郎们好好报国。”
“此事便由陛下做主吧。”东昌公主主动发了话。
齐珩绽开一抹笑意,唤道:“高季,拿上来吧。”
高季捧上一漆盘,漆盘中盛放着一对白玉铸成的大雁。
“姑母,这是先帝曾经赐给朕的。”齐珩指着玉雁道。
“珩,如今便以此玉雁为聘,愿聘表妹为后,主吾中宫,还望姑母莫弃。”他自称“珩”,而非“朕”,是在表示他的诚意。
齐珩起身施了个晚辈礼,他姿态放的很低,仿佛此刻他不是尊贵至极的天子,只是一个向未来泰水请求聘妇的小伙子。
“你我姑侄何必如此多礼,往后还要明之多照顾照顾息女【13】了。”
东昌公主也起了身,扶住了齐珩,拍了拍他的肩头,她未称他为“陛下”,反而称呼他的“字”,也表示认下了他这个东床佳婿。
一场婚媾【14】,便在二人交谈中而成。
第007章 大相国寺
东昌公主见此番谈判已成,适逢天色不早便主动向齐珩告辞,齐珩便嘱咐高季好生送东昌公主至宫门。从紫宸殿出来,东昌公主便一路与高季闲谭起来。
“你跟着陛下也是十余年了,陛下对你倒是信任有加。”东昌公主淡淡道。
高季垂首回话:“臣不敢。”
东昌公主道:“你是吾天家臣,自然当得。”东昌公主并未说他是天家“奴”,反而称之为“臣”,未向旁人一样明面礼遇背后鄙夷,他对东昌公主多少生了几分敬意。
“来日新后入宫,还得需高翁,多多帮衬才是啊。”东昌公主压了压声音嘱咐他,咬紧“多多帮衬”四字。
“小人不敢当,皇后殿下是与陛下敌体【1】的夫妻,自然得陛下爱重,臣下拥戴,小人们自当庶竭驽钝【2】,这是为臣之分,长主折煞,小人断不敢当帮衬二字。”高季说的大义凛然,连自称的“臣”也变成了“小人”。
东昌公主扯了扯嘴角,不愧是跟了齐珩多年的内臣,这话说的滴水不漏。
她方才是有为江式微拉拢天子近侍之意,不过现下是被高季给堵了回来。
她正欲开口想说些什么,就闻听身后有一声音叫住了她。
“大长公主。”
她回首便见一着紫袍佩着金鱼符的中年男子走来,来者的面庞上留下了昭示岁月打磨过的沧桑,但依稀可见其年少意气风发的身影。
年轮并未压垮他的身骨,反而练就了他那笑看云谲波诡的从容与居上位者翻云覆雨的老辣。
难怪有人评价他“森森如千丈松,虽磊砢有节目,施之大厦,有栋梁之用。”【3】
哪怕年近知天命,仍可见其儒雅俊美之姿。
东昌公主笑了笑,微微颔首道:“中书令。”
这就是如今的中书令——王铎。
“许久未见长主,长主光彩依旧,让人敬服啊!”王铎与她寒暄起来。
“中书令过誉了,中书令才是神姿高彻,风尘外物。”
“哈哈……大长公主还是那么喜欢调侃老夫啊。”王铎的目光落在停云手中的匣子上,眼中划过一抹精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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