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长公主可是刚从紫宸殿出来?”王铎问道。
“正是,吾方与陛下闲谭,见天色不早便告辞出宫了,没成想这般有幸在此遇见了中书令。”
“臣方从政事堂出来,有事要回禀陛下。”
“还未来得及恭贺长主。”王铎拱手补充道。
“哦?那中书令倒说说,你要恭贺吾什么?”
“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4】臣贺县主,年将摽梅。”
东昌公主听此话,便已明了王铎心里还有不甘。这不,讽刺她呢。
东昌公主笑得有些张扬,以胜利者的姿态,抬手免了他的礼,道:“原是如此,那吾便代小女谢过中书令了。”
“中书令既有事要回禀陛下,便快去吧,吾也要出宫了。”东昌公主说完,颔首便朝着宫门走去,中书令向她拱手行礼。
春风乍起,拂过巍峨高阁檐角的风铎,铃声回荡在大明宫的角角落落。
“疯子。”
中书令王铎看着向宫门走去的身影,低声咒骂道。
只不过这一声音埋没于春风中的铃声中。
*
紫宸殿内,齐珩正擦拭着御座后悬于墙上的宝剑。剑身在白帕的擦拭下泛着点点银光,倒映出齐珩如玉的脸庞。
齐珩的面容在晋朝算得上是极为俊俏的,眉目中既有着水木明瑟的恬淡超然,又有着春山如笑的和煦温润。
他高八寸有余,身姿更是如风中松、雪中鹤,最难得的还是他的声音,如春和景明,波澜不惊。远而观之,既有儒雅的君子之风,又含君王的威严之魄。
倒真是应了他的名字。
珩,美玉也。
或许他生来便是块美玉。
只不过现在的美玉为升起的紫烟、奏鸣的铜铃所遮掩。
他如今的眼神愈发的冷了。
听了进殿小黄门的禀报,齐珩道:“请中书令进来吧。”
齐珩将剑重新悬于墙上,回到御座上端坐,见王铎入来,敛了敛方才冷漠的神色,又重新拾上一抹温和的笑意。
“臣请陛下圣安。”
“王卿免礼罢,朕观卿步履匆匆的样子,可有要事?”
前脚送完东昌公主,后脚就来中书令,真是让他一天都不得安生。
“臣方从都堂【5】出来,工部尚书有新劄呈于府衙,臣观此事殊为要紧,便来陛见。”言罢便将手中之劄递给齐珩。
齐珩大致阅览一下,言道:“大相国寺这么快就修好了,工部尚书倒是麻利的紧。”
齐珩抬头向他笑了一下,见王铎神色严肃并未缓和,与他的温润浅笑倒是形成鲜明的对比。
“不愧是工部尚书,修的好!”
“陛下只有这一好字?”王铎问道。
“不然呢?”
“陛下,先帝重佛教,大相国寺又是先帝出内帑【6】而建,亲笔御书,不可不重!”
“那中书令认为如何算看重?”
“广容僧人,重佛抑道。”中书令的言语铿锵有力。
齐珩心中冷笑,他一直有意于打压佛教,他对佛教本身无可置喙,可因佛教之兴而引起民怨确是屡见不鲜。
因对佛教的尊崇,出家人在晋朝的地位又何尝不是蒸蒸日上?
官僧勾结的事情他知道的不少,二者朋比为党,强征土地、逃避赋税,百姓早已苦不堪言。
而眼下中书令故意提出“重佛抑道”,这不是在和他对着干么?
“此举欠妥,现下国库吃紧,外邦虎视眈眈,且寺僧在蠲恤【7】之列,若人员再增,朝廷将不堪重负。”
“对皇考【8】之敬意,本不在此举之上,敬意由心,便是如中书令所言,心若不诚,也终究是徒劳无功,中书令不必再议。”
“陛下,如今流言纷纷,臣便也罢了,但有奸佞小人企图以此攻讦【9】天子,主谋者视朝廷纲纪于无物,可究其原因,难道不也是源自陛下这一直以来对佛的打压么?”
“先帝重佛,陛下若真对先帝有缅怀之心,何不如延续先帝之道?那些个小人自然再寻不到错处攻讦圣天子。”
“此事朕已晓得,朕已命大理寺接管彻查此事,王卿无须忧虑。至于重佛,有待商榷。”
王铎反问道:“那陛下对流言除了命大理寺接管,可还有具体应对之策?”
“臣以为,先帝爱重佛道,若陛下也能如先帝一样将佛教推崇为诸教之首,流言自能破灭。”
王铎这是想拿流言的事说服他。
“中书令何苦以流言之事来说服朕?”
“朕已有打算,十日后,朕将微服入大相国寺,等朕回长安时,就劳烦中书令动动关系,将此事散播出去,如此一来,流言也可破灭。”
齐珩也不是个傻子,中书令拿流言压他,他就给中书令挖个坑。
若中书令成了,便是流言破灭,若中书令不成,那么他就要以此为由问罪中书令。
究竟是办事不力,还是心怀异心,全是齐珩说了算。
既然齐珩都说出口了,那么中书令只得应下,咬碎牙他都得往肚子里吞。
“中书令安心罢。”
王铎阴沉着脸道:“是。”
*
东昌公主府,江式微在给东昌公主染蔻丹,江式微悄悄瞧了阿娘一眼。
阿娘今日自出宫后整个人是说不出的光彩熠熠,回了府便拉着她要一起染蔻丹。
本来不是该江式微做这事,但她却让那位女使下了去,由她来帮阿娘染。
她看得出,阿娘今日很欢喜。
“孃孃【10】今日怎的如此欢喜,可是有喜事?”式微轻声问道。
东昌公主揉了揉她的头,眼光柔和的看着式微,与她道:“是有件喜事。”
式微正想听东昌公主讲讲喜事为何,便听她道:“晚晚,你快及笄了。”
及笄?原来是为此事。可这事也不至于孃孃出宫便这么欢喜啊。
除非……
女子及笄之后,便可许人家了。
莫非,孃孃是想……江式微脑子里轰的一下炸开,东昌公主怕不是给她许了个亲事罢?
“晚晚,你已然是大姑娘了,及笄之后也是要嫁人的,阿娘便是想再留你,怕也是不成的。”齐令月唤着她的乳名。说到底还是因为江式微不在她的身边长大,所以齐令月对她,总觉得亏欠。
她恨不得将天下最宝贵的东西捧在江式微的面前。
“儿不想嫁人,儿只想陪在阿耶和阿娘的身边。”江式微停了停手上的动作,诚挚地看着东昌公主。
她倒是真想让东昌公主明白她的心思。
她不想嫁人,起码是现在不想。
眼眸如秋水盈盈,让人心疼。
“又在说胡话了不是?”东昌公主柔声嗔怪着她。
不知东昌公主是真没听懂,还是装作没听懂,总之,式微心下一凉。
“儿不是在胡说,儿其实是很羡慕顾姨的。”江式微低首在东昌公主的指甲上抹了凤仙花的汁液,用白布包扎后,抬着头看向东昌公主的双眼一字一顿道。
东昌公主闻此话,面露不解之色,问道:“羡慕?”
在她看来,顾有容这前半辈子过得甚为辛苦,家道中落、落入宫廷、贵妃磋磨,纵然后来一步步从内人、尚宫、甚至哪怕现在是坐上了昭容之位。
外人看来是风光无限,但她却知道,顾有容走到这一步是有多艰难。
所以,她并不理解自己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女儿为何会羡慕顾有容。
明明生来便是黑夜中高悬的皎月,却偏偏要去羡慕从泥泞中生长的蔷薇。
江式微点了点头,道:“对,儿真的很羡慕她。”
“其实人之一生,看似很长,实则很短。”
江式微不可察觉的叹了口气,继续道:“天地蜉蝣,沧海一粟,心之忧矣,于我归处。男子固然能有选择,可女子呢?”
“女子能选择的少之又少,儿羡慕顾姨,是因为在众人还怀着鹤立企伫之心独守的时候,她依然能够在这个浊世中辟出自己的路,无论对错,毅然决然地走了下去,这是很可贵的。”
“或许阿娘觉得我这是胡话,世人皆觉得女子生来便是要嫁人的,不嫁人便在人世间无法立足,可儿还是想说一句,女子只靠自己也可以活得好好的。”
她羡慕顾有容,羡慕她可以有一番自己的天地,生于泥泞,也可翱翔长空。
无关出身,全凭自己。
不必受家族牵制,不必受他人扼制,也能立身朝堂,得天子礼重。
东昌公主怔怔的看着她,她原以为她的女儿是最温顺的,直到她听了此番话。
她自认,从未了解过她这个女儿。
东昌公主倒是对江式微改观了,如此年纪,此番见地,便是当初的她也有所不及。
东昌公主不自觉地将式微与多年前大明宫那个小男孩的身影重合,一切一切历历在目。
东昌公主不由浅笑。
她与齐珩,还真是般配!
东昌公主用手背蹭了蹭式微的脸,柔声道:“傻姑娘。”
确实是傻姑娘,真正的大晋,哪里是如她想的那样呢?
但东昌公主不忍心打碎式微心中的道,也希望着她能一直坚守下去。
起码,让她齐令月也能知道,原来这世上,真的有人能被保护得那样好,能守得住自己的初心。
她希望,她的女儿是这样幸运的。
良久,东昌公主才开口对式微嘱咐了一件事:“晚晚,阿娘想托你一件事。”
式微道:“阿娘请说。”
“你知道汴州的大相国寺么?”
“儿曾听闻。”
东昌公主提此,言语间带了些微不可察的落寞。
“先帝,是阿娘的胞兄,与阿娘关系甚笃,大相国寺算是他留下来的遗物了【11】,近些日子听闻奉命主持重修的工部尚书要回京述职【12】,想必是已然修好。”
“汴州距长安路远,阿娘怕是不方便去,你能不能代阿娘,去看一看?”
江式微原以为是何事,原不过是如此小事。况且东昌公主说的恳切,娓娓动人,式微自然是应下了。
见东昌公主欲言又止,式微问道:“阿娘是还有何顾虑吗?”
“无他,只是,大相国寺算是你舅舅的遗物,大小院落,俱是你舅舅的心血,待你回来,可否为阿娘讲讲?”
式微不疑其他,只想着安慰自己的母亲:“阿娘放心,式微一定将在大相国寺见到的种种都说与阿娘听。”
东昌公主见此,微微松了口气,看着眼前的式微,莫名生了一丝愧疚。
终是没有再说些什么。
【1】敌体:一体
【2】庶竭驽钝:选自诸葛亮《出师表》
【3】选自《世说新语·赏誉第八》
【4】选自《国风·召南·摽有梅》
【5】都堂:政事堂
【6】内帑:国库
【7】蠲恤:免除徭役
【8】皇考:对亡父的尊称
【9】攻讦:揭露别人的过失或隐私并加以攻击
【10】参考唐朝,对母亲称呼“阿娘”或“娘娘”
【11】参考唐朝大相国寺因为纪念相王命名
【12】臣子向天子汇报工作
第008章 画屏初遇
十日后,汴州,大相国寺。
长长的石板阶铺路,引向古寺树林的深处,微微春风隐约夹杂着鸟鸣声,清逸雅致,让人有超脱俗世之感。
时下不过孟春,正是柳条未舒之时,和煦的阳光透过薄叶洒在绿檐角上。
微风轻拂,悦人心神。
辘辘的马车声在大相国寺的正门前戛然而止,甘棠掀了帘子向外望了望,然后对车内的女子道:“姑娘,咱们到了。”
江式微今日穿的是沧浪色的襦裙,十分素净,她缓缓走下马车,接过甘棠递过来的帷帽。
毕竟是未出阁的女儿家,便是大晋民风较之前朝开放不少,她也是要有所顾忌的。
江式微抬首便见正门上的四个流光溢彩的大字“大相国寺”,听闻寺的匾额是先帝御书。
先帝爱重佛教,这大相国寺也是因其故封相王而起。
其实算起来她也是信女,这或许是随了东昌公主,对佛教有着天生的敬意。亦或者她前世在神佛前祈求了什么。
总之,她在这里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心安与舒畅。
而寺中禅房中,高季除去了内侍装扮,换上了如寻常人家老者一样的服饰。只见他在齐珩身后催着:“六郎,六郎,你把披风穿上……外面要起风了,别着凉了…”
齐珩推开房门,笑道:“今日算不得冷,在长安闷了那么久,高翁就让我出去透透风吧……”
“那不成,还是得把披风穿上再出去。”高季说着,就想把披风给齐珩系上。
齐珩却嫌弃披风实在累赘,委实不愿听高季的话。
“我不穿。”
穿了披风还怎么弹?齐珩决意不穿。
“六郎听话,穿上。”
“不穿。”
此时的齐珩像个小孩子一样挡着高季的手,不让他系上。
但他不穿披风,高季便拽着他,不让他出这个门。
齐珩只得想了个折中的法子,将禅房内备好的画屏摆了出来挡风,高季这才罢休。
此次只是为打破流言而来,是以齐珩并未张扬,出来并未带多少物件,只带了几件素色常服还有一把古琴。
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行,【1】齐珩倒是难得的惬意。
这不?起了调素琴的兴致。
指尖流转于琴弦间,一首《高山流水》应然而奏。
这《高山》与《流水》原是两曲,但齐珩稍作改编,合二为一曲了。【2】
平日里齐珩无暇练此曲,便是有空,也因身份之故,不好在宫中练琴。这次好不容易有了机会,齐珩自是要好好练练的。
男子身着白色的素纱袍,没有复杂繁琐的绣纹,素的很,一身装扮与这春日的清新恬淡倒是相得益彰。指尖在琴弦上转轴拨弦,动作流利干脆,犹如滑珠。
高山流水,但问知音。
另一旁的大殿内,江式微跪在佛前的蒲团上,双手合十,缓缓叩拜,崇敬着她心中的神祇。【3】
祈愿的不过是父母安泰,兄长顺遂而已。
于她,确实没别的可求了。
式微三拜后起身,还未及出殿门,便听一老僧叹息道:“世事万物皆有因果,因缘和合而生,因缘和合而灭。”
“大师有何指点?”江式微轻问。
“无他,施主只当贫僧在呓语罢。”江式微惑然,显然没有听懂目前老僧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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