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父若有心于此,令月便为您走一趟,您说好与不好?”
杨唯清思忖片刻,只觉身上衣衫尚薄,还需热酒暖身。
他举盏饮尽,朗笑道:“此酒暖身,不知公主从何得来?”
此话之意,东昌公主听得明白。
她将一经折装的本子递给杨唯清,她笑了笑:“还是多亏这些人的功劳。”
杨唯清走后,东昌公主用锦帕擦了擦内室摆置的那方牌位,上面有些落尘了,当年的事,很多人都忘却了。
忘却了旧人。
忘却了无辜者。
忘却了手足。
明明是骨肉至亲,他们却再不愿提起她。
“姨母,我想你了。”
一行清泪从她的面颊顺流而下,落在那木牌上,绽开一朵澄澈泪花。
大明宫朱门上的漆红色,又凝聚了多少人的血泪。
第073章 夕死可矣(九)
廷议后, 汾阳郡王齐子仪瞧见齐珩一脸笑意,他调侃道:“兄长这是有何喜事,臣瞧您那眉梢沾的喜气比那喜鹊的彩羽还多。”
齐珩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头, 道:“你这竖子, 净打趣我了。”
“回头该让叔父好好管管你这性子。”
齐子仪的脸上带着玩世不恭的笑意:“臣还不是想沾沾兄长的喜气吗。”
“不过, 究竟是何喜事, 让兄长如此欢喜?”齐子仪急切问道。
齐珩笑得开怀, 只见他温声道:“她有孕了。”
齐子仪低语喃喃, 想将齐珩的话解出个别的意思,随后捉到齐珩那两个字眼儿,惊诧道:“哦,有孕...有孕?嫂嫂这是?”
齐子仪的声音很大,守在紫宸殿门口的内臣自是将其听个一清二楚, 那些个小黄门的面容上不禁带着笑意。
天子待臣下素来温和, 紫宸殿的内臣女史无一不感念天子厚德。
天子后继有人,这是喜事。
齐珩含笑颔首,齐子仪忙笑道:“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 兄长,你藏的那些好酒可得拿出来了, 咱们喝几盏,热闹一番。”
齐珩笑着摆摆手,他道:“酒待会儿你自己拿走罢, 我就不喝了,我要回去陪她的。”
齐子仪摇了摇头, 惋惜般轻轻叹气, 然眉眼间有笑意盈盈,他道:“好吧好吧, 兄长还是快些回去陪嫂嫂吧,顺便捎上臣对嫂嫂的祝颂。”
“你啊,也该寻心爱之人了。”齐珩笑笑道。
齐子仪随心道:“臣可不急,谢伯瑾那小子不也没成亲吗。”
“伯瑾...”齐珩欲言又止。
谢晏有心事,不愿与外人道。
齐珩无奈地摇了摇头,含笑拍了拍齐子仪的肩:“齐范,多与伯瑾聊聊。”
齐子仪闻言叹了口气:“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清查剩田之事还未完,谢晏没那么快回长安。
齐子仪一出宫,便去了进奏院,还嘱咐进奏院的人务必将皇后有娠之事当作新闻刊印出来,齐珩瞧到那邸报不禁笑骂齐子仪:“猘儿年少,当真是想一出儿便是一出儿。”
江锦书但笑不语,邸报一出,天下皆闻。
江锦书拿着那绣绷,在那如云雾轻软的衣料上一针一线地绣着,看着倒真似极为正经。
然齐珩稍稍抬首,瞧见那绣出的纹样,齐珩不禁笑道:“你这是做什么?”
那纹样似虎却又似猪,实是不堪看。
江锦书自知自己女工不精,又听齐珩的嘲笑,有些汗颜,“我想给孩子做个小帽。”
“我看别的娘亲都会给自己的孩子做个围涎、衣衫、小帽之类的,我怎么也不能让我的孩子比旁人少了什么吧,只是我这女工实在不堪看,想绣个小兕,偏还绣成了四不像。”
齐珩笑着捏了捏那柔软的衣料,江锦书不禁打了下他的手掌,轻声埋怨道:
“你别捏啊,捏坏了怎么办,我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么软的布料。”
齐珩垂眸道:“这么早就做啊,他还有好几月才能出来呢。”
江锦书瞥了他一眼,道:“小孩子长得快啊,再说了多做几个,给他换着戴。”
“只是我这小兕绣得好丑。”江锦书不禁叹了口气。
齐珩笑笑,拿走了她手中的绣绷,江锦书看着他的手,倾身欲夺过:“你还我啊。”
只见齐珩照着她小桌上的白纸画出的纹样绣着,格外仔细,须臾,那浅蓝色的布料上出现了一个小青牛,其角生动。
江锦书讶然道:“你怎么?”
齐珩轻声道:“小时候做过。”
江锦书不禁抓紧了他的袖子,齐珩幼时的困顿,她知道。
她稍稍往他身上靠着,她笑了笑:“那你帮我都绣了吧。”
齐珩侧首,含笑瞧她,敢情在这儿等他呢。
他稍稍低头,瞧见她渐渐隆起的小腹。
她怀着孩子本就辛苦,他本就帮不上她什么忙,能多做一些便多做一些。
他抽出手抚上她的鬓发,他笑道:“好。”
齐珩拿起一旁的高足盘,递给江锦书,他笑笑道:“干看着我做什么,用些点心。”
随后他从那丝线小篓中随意打了个络子,让她自己玩。
江锦书靠在他身上把玩那络子,她笑笑道:“你这是把我当小孩子了啊。”
又给她点心,又给她打络子让她自己玩。
她仔细瞧了瞧那络子,算是精细的。
她断断是做不来的。
他注目于面前的绣活,轻声问道:“昨日说的妧与媞选好了吗?哪个作名哪个作小字?”
江锦书轻咬了口含桃毕罗,她道:“我原想妧作小字,媞作大名的,但是我的小名是晚晚,撞了。”
齐珩捻着针线的手一顿:“你的小名是妧妧?”
江锦书瞧他这眼神,便心知他是误会了,她笑笑道:“是晚晚,夜晚的晚。”
齐珩笑问:“为何是晚晚?”
江锦书细想了想,随后道:“阿娘生我时难产,一直折腾到了夜里,是以我生的晚,便唤晚晚。”
话语毕,她一手拿着高足盘,一手抚着小腹,她温声道:“我只盼着这个小家伙莫要折腾我才好。”
她倚在齐珩身上,兀自笑笑:“自己做了母亲之后,方知阿娘当初是何等的辛苦,明之,看在我和孩子的面上,你不要太为难我阿娘,成吗?”
齐珩身子一僵,眸色顿时淡了下来,他抹开笑容,抚了抚她的头发,淡声道:“好,我答应你。”
为了她,为了他们的孩子,再忍忍又何妨?
皇后有娠的消息传出,东昌公主府的门槛都要被各方送礼之人所踏破,毕竟天子无嫔御,又宠爱皇后尤甚,此番若是皇子,便是天子的嫡长子,日后也会是太子。
此时攀上东昌公主这门关系,日后方可在未来太子面前卖个好。
汾阳郡王小心地将近些时日来往东昌公主府的宾客名单呈于齐珩面前,齐珩攥那本子攥得极紧,掌心泛着一片红润,他一遍又一遍地劝着自己。
算了,再忍一忍,为了晚晚,为了孩子,他再忍一忍。
他忍怒道:“你帮朕提醒这些人,别做得太过了。”
齐珩深吸口气,待情绪平复,他对旁位的谢玄凌温声道:“老师,上回朕说过请老师多多留意吏书的人选,不知老师可有中意之人?”
谢玄凌恭谨道:“陛下抬举臣了。”
“中书门下的宰执们,共议出一人,还请陛下斟酌思量。”
齐珩微笑道:“不知老师口中之人是谁?”
“代行吏部尚书、吏部侍郎杨唯清。”谢玄凌起身揖礼道。
齐珩扬扬手,想起什么不禁问道:“这位杨唯清,朕似有印象,可是祖籍弘农郡?”
谢玄凌笑道:“陛下强记,正是弘农杨氏。”
齐珩惊诧道:“那他岂不是...?”
“太皇太后殿下的胞弟。”
齐珩含笑颔首:“原是如此。”
“他的文书就在陛下的桌上。”谢玄凌笑笑道。
齐珩尴尬地笑笑:“朕还未来得及看。”
待谢玄凌走后,齐珩笑笑道:“老师走了,你尽管随意。”
随后他继续绣着面前的小帽,齐子仪瞠目惊诧道:“兄长,你这是,你这...”
齐珩换了浅青色的丝线,他笑笑道:“给孩子做个帽子。”
齐子仪不可置信道:“宫里的绣娘都被放出去了?”
齐珩白了他一眼,徐徐道:“别家父母都会给自己的孩子绣个衣帽,我自然不能让我的孩子少了什么。”
齐子仪不禁摇了摇头。
待最后一根针取下,齐珩笑道:“做好了。”
齐珩将小帽放在掌心,浅蓝色的衣料极为柔软,上面的小兕栩栩如生,想到那小小的婴儿戴上这锦帽时的样子,齐珩心头稍软。
目中有柔情,他兀自笑笑。
齐子仪不禁上前,欲触及那小帽,齐珩拍开他的手掌,他道:“干什么。”
齐子仪搓手笑道:“兄长,我想看看。”
“那可不成,这是给孩子的,你看个什么。”
齐子仪不满道:“我亦算他的叔父,看看怎就不成了?”
“叔父...”齐珩笑笑,“你见面礼都未给。”
齐子仪从身上摸索一番,抽出个玉坠子,他道:“这个如何?”
齐珩抬眼看他,笑道:“这般舍得?”
他若记得不错,这该是岐王送给齐范的诞生礼,齐范一直带在身上,从未离身。
齐珩道:“还是算了,这是叔父送你的诞生礼,太贵重。”
齐子仪道:“哎呀,就这个了,送我侄儿了。”
齐珩淡笑,终是接过那坠子。
第074章 钟鼓清圆(一)
齐珩将那锦帽小心放置, 拿起杨唯清的存档文书,细细瞧着。
齐子仪拿起齐珩桌案上那盘玉露团,倚在小榻上慢慢用着。
齐子仪兀自笑笑, 从小他便喜欢齐珩。
岐王不喜欢他与齐珩有过多来往, 岐王认为齐珩生母出身不显, 又为郑后所厌弃, 怎么看都是没什么前程的主儿, 只他不以为然, 总喜欢粘着齐珩。
六哥最是纯良,襟怀犹如冰雪般澄澈透明。
他本身就是一个很好的人,齐范一清二楚。
当年的齐珩,如一轮孤光自照的明月,薄襟袖冷, 独泛沧浪。
齐范看在眼里, 亦疼在心里。
齐范笑笑,用光了盘中的玉露团,眼中有倦意, 片刻功夫,竟已入眠, 手随意地垂落于地,有轻微响声。
齐珩朝小榻那边看去,只见齐范睡得极安稳。
齐珩无奈地摇摇头。
齐范还真把紫宸殿作他自家了。
见窗半掩未阖, 齐范又睡着,齐珩低叹了一声, 将木窗阖紧, 转身去内室找了罗被给齐范盖上,齐范喃喃低语, 齐珩凑近,却听不清楚。
齐珩笑了笑,重回桌案后,继续看着杨唯清的文书。
齐珩瞧至一处,微微蹙眉,杨唯清的历任并无不妥,只是这文书中有一言不对。
高宗颁恩旨是昌明二十九年,而他文书中所写“承陛下之恩旨,德泽寰宇,臣卿以为圭臬,必效死陛前。”这份文书是他就任刺史时存档的,所署为昌明二十六年。
齐珩被此文书所气笑。
他原不知这杨唯清还有预知之能,提前三年便知高宗颁恩旨。
齐珩将文书递给常诺,沉声道:“此书交给谢尚令,并通知御史台好好查查。”
尚书省掌六部,御史台掌监察之事,自然是交由他们处理。
伪造文书,此罪不轻。
凭伪书便一路青云直上,只怕其背后之人亦不简单。
幸得他所瞧了几眼,如若不然,杨唯清怕已是大晋的吏部尚书。
吏部掌官员调动与考核,是极为关要的。
齐珩不得不查。
*
常诺将天子谕旨传达于御史台,御史台忙调出杨唯清自入仕来的全部文书,一字一字地谨慎核对着,御史中丞李来济点了点上面的字,他沉声道:“这文书是伪造的。”
随后他嘱咐一侍御史:“我等奉命监察百官,既有造伪之事,自当尽职。”
侍御史揖礼道:“请中丞开具文书。”
国朝有方,御史台按律办事,须有天子明旨或是乌台首长亲自开具的文书,方可清查。
李来济在正堂的书格中抽出黄藤纸来,以镇纸压覆,随后蘸墨,提笔书下,请出国之名器御史台的金印,端端正正地盖印。
侍御史躬身接过,随后带着御史台小吏出了衙门。
直奔杨唯清宅第去了。
*
立政殿内,江锦书不禁扶额叹息,王含章坐在其旁,江锦书瞥了一眼下面跪伏的人,淡声道:“你们有何证据证明余云雁是抄袭的?”
那女史恭谨叩首,而后跪直身子回话:“皇后殿下明鉴,这余氏,入宫还不到三年,出身不显,大字不识一个,竟也能在女官考试中位列第一,殿下您不觉着这其中有鬼么?”
江锦书被气笑,道:“先前不识,不代表现在不识。”
那女史道:“不到三年,莫非她是什么人才不成,妾以为此考试不公,请殿下彻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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