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该庆幸,谢晏没死,否则,这次是清查剩田,下次,派去剑南道的就该是平叛了。”
齐令月拂衣的手一顿,话里话外的威胁之意,她听得真切。
齐令月轻咳一声,道:“陛下关怀谢伯瑾,是伯瑾的福气。”
“毕竟是老师的后人,不是么?”
“陛下说的是,不仅老师的后人,还是表亲呢。”
齐珩淡漠地看向东昌公主,东昌公主掩袖笑道:“先谢皇后是伯瑾的从姨母,先后殿下又是陛下亲母,可不就是表亲么?”
见东昌公主笑吟吟,齐珩抑住心中怒气,反笑道:“姑母说的对,是表亲。”
亲母,谁是亲母?东昌公主不是不知道,反是选择用此来刺齐珩。
“也正因是表亲,才要更关心。”
“谁刺的他,谁下的令,朕一个都不会放过。”齐珩道。
齐令月垂眸,敛襟正色道:“陛下可查出来了?”
“查出来了。”
“是何人?”
“是姑母。”
齐令月笑笑道:“贼人离间你我姑侄二人,陛下不该信的。”
“朕自然知晓是离间,是以那贼人朕已处死。”
“朕知道,姑侄不该是雠敌,所以不会被挑拨。”
“但,有一语甚好,君臣无礼,而上下无别,【1】君君,臣臣,【2】还是辨清为好,姑丈春秋已高,也该是享清福的年纪,济阳地气宜人,姑母不妨与姑丈回家安度晚年。”
“如此,君臣之义,骨肉之恩分明,皇后安心,诸卿安心,皆大欢喜,姑母以为如何?”
这是一次机会,给东昌公主的机会。
只要她肯放手,他便既往不咎。
东昌公主听出来了,她含笑看向齐珩,这话,晚晚说的与他一样。
可,哪里那么容易放手呢?
这些年她得罪的人、手上的命一点都不少,正是因为手中权势鼎盛,方能无虞。
当初她既选此路,便永生不能再回头,此时放手回到来路,便是万劫不复,尸骨无存。
是以,她根本不得放手。
只能,一条路走到黑,若是能遇灯盏照亮前路,那便是她的幸。
若是不然,那便是她的命。
“君臣,正因君臣,妾该为陛下分忧,享清福,妾怕是没那个福分。”东昌公主淡笑道。
齐珩听到她的回答,手指不经意地触上茶盏。
茶水已然凉透。
*
“陛下不回来了?”江锦书道。
齐珩已经数日未回来了,今日又不回来。江锦书有些失落,她原是想等齐珩回来告诉他喜讯的。
“是因为近日劄子多吗?”江锦书轻声问道。
高季点了点头,江锦书道:“那烦劳高翁多留心些。”
因新法之事,齐珩政务多,江锦书是理解的,但仍是心中失落。
待高季走后,江锦书实是按耐不住,于是嘱咐漱阳道:“准备步撵,我去紫宸殿。”
漱阳应声称是。
江锦书换了较为宽松的衣裙,听紫宸殿的小黄门说齐珩沐浴去了,她便缩在被子里躺一会儿。
江锦书不禁抚上自己的小腹,三个月了,有些显怀了。
江锦书轻笑,也不知这是男孩还是女孩,不过总归是她与齐珩的孩子,男女都好。
他们会好好地爱着这个孩子的。
江锦书想及此,面上笑意盈盈。
齐珩从后室出来,发梢犹湿,甫一上榻,身子被女子从后抱住。
他不禁蹙眉,转过身见是江锦书,他才松了口气。
他怕是哪个内人错了主意,走了歧途。
“你怎么来了?”齐珩轻声问道。
“你好些日都没回来,我想你了。”江锦书低声埋怨道。
“对不起啊,我这些日有点忙,忽视了你𝔀.𝓵的感受。”齐珩抚上她的后背。
齐珩是有些愧疚的,不知是因为忙,还是因为东昌公主的缘故,尤其今日他动了气,怕迁怒到江锦书的身上。
他才故意不见她的。
朝政上的怨气,不该连累到她。
“没事,你不来见我,那我不是来见你了吗?”江锦书笑了笑。
“我知道的,你事情多,我理解的。”江锦书轻声道。
这句话是说给他听,还是用来安慰自己的,也只有她知道。
“以后再怎么忙,我都回去陪你,好不好?”齐珩吻了吻她的额头,温声道。
江锦书含笑颔首,而后在他耳边笑道:“我有一个事,想告诉你。”
见她春光满面,齐珩笑了笑:“什么事?”
江锦书轻轻牵住他的手,往自己的小腹带去,齐珩的手贴在她的腹上。
温热的触感从他手中传来,齐珩不解地看向她,想听她接下来之语。
江锦书笑吟吟地说着:“从今以后,不止有我一个人陪你了。”
“这里,还有一个。”
齐珩愣了片刻,而后道:“你……你的意思是?”
细听去,齐珩的声音略微颤抖。
“我有孕了。”
江锦书轻声道。
齐珩小心翼翼地抚着她的小腹,他蓦地笑了一下。
这腹中是他与江锦书的骨血。
是他期盼已久的。
可江锦书的身子会承受什么。
齐珩抬首,抓着她的臂肘,忙问道:“可你会不会很难受?”
江锦书兀地怔住,她摇了摇头:“虽有一些难受,但我并不后悔,这是我们的孩子,我很爱她。”
齐珩目中有泪盈眶,他紧紧抱住江锦书,轻声泣道:“谢谢你,锦书,我真的……真的很欢喜,谢谢。”
他抱她抱得很紧,江锦书觉着勒得有些疼,她忍不住出声:
“明之,你稍稍放开我些,你抱我抱得太紧了,我怕伤着孩子。”
齐珩闻言,即刻松手,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谨慎地看着她,怕她出什么不妥。
他又不敢太用力,他怕失手伤了她。
总之,他现在对她,就如同想握住那片云霞,用力了便会消散,不用力他便再也抓不住。
太过小心。
也太过害怕。
齐珩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她仅穿一件薄衣,衣衫宽大,青丝散落于身后。
她的容貌愈加柔和,整个人与往日很不相同。
大抵是因腹中有了孩子,做了母亲,现在的她就如同羊脂美玉般,是极温和的。
母亲,总是很伟大的。
他的阿娘是,他的锦书亦是。
也不知这个孩子是男孩或是女孩,不过男孩女孩都好,他都会好好地护着她们。
因为欣喜,两人一夜未睡,齐珩抱着她翻了一夜的书,但他也未想好孩子的名字。
起名确是个难事,江锦书不禁叹气。
她盼着这个孩子可莫如她般不幸,非要贱名才保得平安。
她想将最好的字留给这个孩子。
江锦书不禁抓了抓齐珩的寝衣,齐珩侧首,含笑看她,轻笑道:“怎么了?”
江锦书缩进被子里,只双眼和额头露在外,她偷笑道:“起名太过艰巨,我交给你了。”
第072章 夕死可矣(八)
齐珩无奈地轻捏了下她的脸颊, 低声叹了口气,然双目中透出的笑意却是格外显然。
指尖流连于书页之上,齐珩侧首看向她, 笑问:“媞, 聪慧也, 如何?”
江锦书点了点头, 这个名字尚可。
齐珩笑了笑, 又道:“妧, 形容女子美好。”
“你觉着这两个怎么样?”
“说不上太惊艳,但也还成,只不过,缘何都是女孩子的名字?”
江锦书环上他的腰身,轻声道。
“我总觉着, 是个女孩。”齐珩目光落在她的小腹上。
江锦书笑了笑:“我觉得也是。”
随后她轻打齐珩的身前, 不满道:“万一是个男孩怎么办,你再想一个名字。”
齐珩抓住她的手,微笑道:“我也想了。”
“昫, 日光也,温暖和煦, 如春风般宜人,你觉着如何?”
江锦书轻咬住指尖,思忖片刻而后缓缓道:“日出温也, 挺好啊。”
齐珩低头吻了吻她,温声道:“媞与妧选一个。”
江锦书掩面笑道:“我选不出来。”
“那就, 一个作名, 一个作小字呗。”江锦书拽住齐珩的寝衣,不自觉地捏了捏, 将他的袖子揉得添了诸多褶皱,她的面容上添了诸多笑意。
“小字?我倒是没想到这层。”
“我有表字,却没有小字。”齐珩落寞道。
见齐珩眼中的失落,江锦书往他怀里靠了靠,牵着他的手放在小腹上,她柔声道:“你还有我和孩子呢,我们都会陪着你的。”
齐珩笑了笑,他搂住江锦书,有泪盈眶,齐珩闭上眼,方不让泪水落下。
他这辈子能遇江锦书,是他之幸。
齐珩心念轻动,啄吻她的额间、脖颈,正欲解衣之时,齐珩的目光落在她的小腹处,那点心念如遇冷水,顿时消失不见。
他该死,她现在还有着身孕,怎能动了欲念。
若是伤了她与孩子,他万死难赎。
江锦书扯住他的衣角,她瞧得清楚,齐珩动情了,她黯然道:“你是不是...”
齐珩抱住她,歉疚道:“对不起,是我失了分寸。”
良久,她轻声道:“我知道,你是爱我的。”
江锦书环上他的脖颈,更舒适地靠在他的身上,眸中已有倦意。
“锦书,我很爱你。”
“我知晓你有了我的孩子,我是真的欢喜,我以前也想过,若我们有了孩子,会是什么样子的,若是男孩,我教他骑射,你教他书文,若是女孩,我为她梳发髻,你陪她荡秋千,琴棋书画,射御之术,她想学什么我便教她什么,我们的孩子,会平安长大的。”
齐珩笑了笑,又道:
“待孩子降生,我带你们去赏春雪中凝冻的梅花,去看夏池里映日的粉荷,三秋时节桂花飘香,我会为你们酿蜜糖,将夜我们便吟赏烟霞,霜雪霁寒宵,阴阳催景短,我们可一同制香,岁岁年年,日日暮暮,我都陪在你们身边,永不分离。”
他的眼前似有云烟浮过,上面汇成了一幅幅景象。
是美好的。
亦是他所期待的。
明宫外,有一条小巷,夕阳欲颓时,卖花郎会挑着一担杏花路过,小巷中叫卖声不绝于耳。
孩童嬉笑玩闹,那般天真澄澈,他不止瞧过一次,紫宸殿后有一阁楼,居高而下地俯视,他将巷子里的一切尽收眼底。
他喜欢瞧那条巷子,因为那是他触不及的静好。
如今他也将有那样的静好了。
“可好?”齐珩垂眸看着怀中的女子。
女子似已入寐,安安静静地靠在他的怀中,并未回答他。
齐珩无声地笑笑,他心上的憾事,遭受的苦楚,他都不会让他们的孩子有。
齐珩扶着江锦书的身子缓缓躺在榻上,将她身上的锦衾盖紧,自己抱书翻身下榻,穿好衣服坐在桌案后,他将书页微折,书本放在身后的小格中,小心放置。
他要加紧动作了,东昌公主不愿退,为了江锦书,他只能逼她退。
如此,方能两全。
*
东昌公主宅第。
齐令月亲自为杨唯清倒了一杯酒,她笑笑道:“舅父,尝尝这酒。”
“太烦劳公主了。”杨唯清惶恐道。
“舅父当得的。”东昌公主热切地笑着。
“舅父对令月的关怀照顾,令月都知晓的。”
“自张应池过身后,舅父一直代行吏书之职,甚是辛苦,听门下侍中说,各位宰执有意推举舅父任新的吏书,舅父的文书都已至陛下的桌案上,令月在此恭贺舅父了。”
东昌公主稍稍屈身笑道。
杨唯清忙起身拱手揖礼:“臣不敢。”
“舅父于朝廷的功绩,旁人都是看在眼里的,舅父担此位,实至名归。”东昌公主微笑,举起手中酒盏,饮了一口而后置于桌上。
“舅父怎得不动这酒盏呢?”东昌公主淡笑,唇角轻勾,夹杂着数不清的算计。
杨唯清汗水涔涔,手指稍颤,举起酒盏,也只饮了一口。
东昌公主冷眼瞧着。
一口也已足够。
“知晓舅父有旧伤,是以这酒不烈,不会为难舅父什么的。”东昌公主道。
“这酒甚好,不知可是太皇太后殿下赐予的?”杨唯清道。
东昌公主闻听太皇太后四字变了脸色,她道:“不是。”
“是我自己寻的。”
“这...”杨唯清犹豫道。
“舅父觉得为难?”东昌公主冷声道。
“殿下曾嘱咐过臣,万不可多饮,唯恐伤身,这...”
东昌公主从容轻笑道:“听闻崔知温于舅父往来稍浅,不知他是否会对舅父这吏书之位多加阻挠?”
杨唯清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的酒盏,只听东昌公主笑道:“舅父知晓的,谢尚令曾是令月的老师,素有雅望,若得他的同意,舅父这吏书便是稳稳当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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