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珩反笑:“祖母素以公允为方,杨唯清如此,祖母犹恶之,必不愿以自身而毁方。”
一句话算堵死了阎匀的话。
“杨唯清卖官鬻职,此邪风断不可长,若不正法,以后任何事情都可以走捷径取其巧,对那些一心所求公平之人何其不公?”
“诸卿可还有异议?”齐珩淡漠地凝视下首之人。
谢玄凌垂首不言,御史台、大理寺如今都被齐珩牢牢地攥在手心,他想如何论罪便如何论罪,谁又能置喙?
齐珩刚欲将此书下达,只听高季忙不迭从屏风后入殿,慌张道:“陛下,别宫那边...”
“别宫那边怎么了?”
“殿下怕是...”
齐珩没等高季说完,便匆匆起身,只留群臣面面相觑。
别宫内,杨舟蘅卧在床榻上,气丝极微,江锦书刚侍完汤药,便见齐珩大步迈进,齐珩跪伏在榻前,他轻声道:“祖母。”
江锦书将汤碗放下,跟着齐珩跪地。
杨舟蘅眼前一片模糊,她面色极微惨白,唇色愈来愈淡,她双唇翕动,慢慢吐出几字:“六郎来了...”
齐珩忙握住她的手,道:“祖母,阿珩在。”
“六郎啊,杨唯清不成器...我知道,能不能看在我的面上,饶了他一次...”杨舟蘅声音渐渐微弱。她握着齐珩的手,继续道:“他不才,也不要再做什么官了,放逐出去...也好。”
齐珩沉吟片刻,道:“祖母,杨唯清触犯的是国法。”
杨唯清以权谋私,多次干涉吏部铨选,三司将其查得一清二楚,官宦子弟凡送礼者以礼之大小划定官职高低,将朝中官职、民之希望视作钱货般买卖,何其无耻。
他若仅因血脉之故而徇私,有何颜面再做君王?
江锦书闻言看向齐珩,只见齐珩垂首,他的神色江锦书瞧不清。
“好孩子...”杨舟蘅见齐珩不言不语,她看向齐珩身后之人,又朝江锦书伸出手,江锦书闻声上前,跪在齐珩的身侧,杨舟蘅握住她的手,轻声道:“快五个月了吧,真好...”
杨舟蘅有气无力,眼前渐渐浑浊,她道:“当年我怀东昌的时候,也是这样...”
“孩子,看在你母亲的份上,劝劝六郎好吗?”
齐珩与先帝情分过浅,杨舟蘅与齐珩的关系有何曾近过?是以齐珩与她除了这点血脉相连外,再无其他。她也只能寄希望于江锦书的身上了。
江锦书犹豫不决,杨舟蘅已然呼不上气,她紧握住江锦书的手,低声喃喃。
江锦书见她如此,忙泣声道:“祖母...我...”
齐珩看向她,抢先言道:“祖母,我答应您,放过他。”
杨舟蘅得到齐珩的答复,安心地点了点头。
她握住江锦书的手,用尽力气道出最后的话语:“告诉你...母亲,是我...对不住她...求她原谅我。”
江锦书含泪连连点头:“好,我一定告诉阿娘。”
“旧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殿中回荡着杨舟蘅的喃喃低语,随后杨舟蘅无力地垂下手臂。
殿内泣声不绝。
大明宫中丧钟声起,一声又一声,何其悲恸深沉。
一处宫宇内,东昌公主望着别宫的方向含泪讽笑,顾有容见她如此,忙道:“令月,当年的事,就这样放下吧。”
东昌公主面容上覆着泪水,她轻笑道:“阿容,那个女人她死了。”
“她当年那般见死不救,怎么可以如此轻松地解脱?”
第076章 钟鼓清圆(三)
齐令月朗声笑着, 腿下一颤,不禁跪在地上。
顾有容道:“你这腿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个样子。”
齐令月讽笑道:“就这样, 才不会让我忘记当初的一切。”
顾有容叹了口气, 并未多言。
别宫内, 招魂、更衣之仪过后, 众人皆衣着缟素, 殿内灯火微晃, 有泣声回荡,中央置一金棺,上缀宝石,棺盖犹未阖,隐约能看到里面的金珠凤冠。
齐珩跪于灵前, 垂首落泪。
江锦书跪在他的身后, 亦同此状。
江锦书跪了数个时辰,身上冷汗不绝,头晕目眩, 再直不起身,倒伏在地。
齐珩听见身后的声响, 忙搀着她,嘱咐齐子仪稳住局面,复而抱起入偏殿。
漱阳见状忙跟了上去, 江锦书腹间隆起,疼痛不断从那里传来, 她不禁以手覆上腹间, 伏在小案上。
面容上冷汗不断,江锦书轻声唤道:“疼...”
看到江锦书所着的斩衰之服上有一抹艳红色, 齐珩慌了神。
齐珩慌张道:“快去请陈奉御!”而后帮着她拭去额间细密的汗珠,让江锦书靠在他的怀中,她不禁泣道:“明之,我怕...”
他颤声安抚道:“没事的,一定没事的...”
腹间愈发疼痛,江锦书不禁疼出声。
齐珩将她抱至榻上,江锦书蜷缩着身子,口中唤着疼,额间不断有汗珠落下。
漱阳泫然道:“殿下这...”
陈亦趋步入来,还未来得及顾全礼节,便被齐珩轻推至榻前,陈亦谨慎地探上江锦书的脉搏,手指轻颤,直至再三确认皇嗣安好后方松了口气。
他转身道:“殿下只是过度劳累,脉象有些不稳。”
齐珩忙道:“那她怎会腹痛如此?”
细听去,齐珩的声音犹存心有余悸的颤抖。
陈亦躬身道:“殿下心惧,母子一体,皇嗣不安。”
而后他又道:“臣为殿下开具方子便好了。”
齐珩点了点头,见江锦书安好,终是松了口气。
待药煎好,齐珩扶着她用尽后,齐珩温声道:“守灵你就不要再去了,有我在那里就好,你在这多歇息片刻。”
“可这样,不会被人诟病吗?”江锦书犹豫道。
杨舟蘅是她的祖母更兼外祖母,按律着斩衰之服,于堂前守灵,她若因身怀皇嗣便不去,恐惹非议,届时齐珩和东昌公主都怕是要被那些满口“仁孝礼义”的文人的吐沫星子所淹死。
齐珩定定道:“有我在呢,你安心歇着便可,有什么事我顶着。”
见齐珩如此。江锦书倒也不再说什么了。
江锦书握着他的手,轻声问道:“杨唯清的事...”
齐珩摇摇头,道:“国朝法度,断不可因人而废止。”
言下之意,杨唯清的死罪不可免。
“你不是答应了祖母吗?”江锦书不解道。
齐珩握住她的手,缓缓道:“答应归答应,我却未说一定要办到,总归有什么恶报都找我来,待我死后亲自向祖母赔罪。”
正因如此,他才要抢先一步回了杨舟蘅的话。
江锦书心软,杨舟蘅正因此,欲通过她来求这个情。
齐珩下定心的事,断无转圜之地,总归江锦书没答应过她什么,恶报不该找上她。
江锦书静静地看向他,而后垂眸思索。
她知道,齐珩都是为了她。
齐珩继续去守灵,江锦书静待在偏殿内,她换了一身素服后看向漱阳,轻声问道:“大长公主还没至梓宫前吗?”
漱阳默然摇了摇头。
江锦书喟然长叹,不禁道:“阿娘与祖母,就这般情分浅薄吗?”
顾有容入来,道:“不是情分浅薄,是除却血脉,已然不剩情分了。”
江锦书抬首看向门口之人,欲微微起身,顾有容忙扶住她,道:“妾刚从那里叩拜回来,想殿下身子不适,妾便来看看。”
“顾姨的话,是何意?”
顾有容缓缓抬首,而后叹息道:“三十余年了...原来真是岁月不饶人啊。”
顾有容将当年之事徐徐道来,她垂眸轻声道:“当年的东昌公主与现在的东昌公主可谓判若两人。”
齐令月是高宗膝下长女,系中宫皇后杨舟蘅所出。
可谓娇宠至极。
然齐令月却非在其生母杨舟蘅膝下长大,高宗与杨后属联姻,杨舟蘅乃当时中书令之长女,更兼出身弘农杨氏,恁时杨氏势大,族中叔伯皆位列朝堂。
高宗不得已而立杨舟蘅为后,从此嫌隙而生。
杨舟蘅共一子一女,长子为先帝睿宗,一出生便立为太子,只可惜其性庸懦,凡事不就。高宗并不属意于他,只可惜碍于杨氏,更兼睿宗占了名分之便,嫡长子为太子,宗法之所,实不可易。
而后杨舟蘅诞下齐令月,齐令月性聪敏,数月即可识字。
高宗大喜,将齐令月带至身边亲自教养,由此母女分离,情分愈浅。
后来杨舟蘅的幼妹入宫,她叫杨文蘅,本是杨家欲稳固后位而送入宫的,犹善文墨之事,故拜尚宫。
顾有容说到此,笑笑道:“她当年的位置就与含章、子衿相同。”
掌导引中宫,兼管六局。
“杨文蘅比东昌大了不到十岁,她与东昌可比太皇太后与东昌更亲些。”
毕竟尚宫的身份比皇后的身份更自由些。
杨文蘅于东昌公主来说,不仅是血脉至亲的姨母,更是心意相通的挚友。
齐令月有什么新鲜玩意都会拿来给杨文蘅,她的所有烦心事也会尽数说与杨文蘅听。
顾有容垂眸笑道:“两个人好得就似一个人。”
“杨文蘅在时,哪怕东昌不怎么去皇后宫中,东昌也能记得她阿娘的好,时时关心她阿娘的起居。”
顾有容想到那个开朗豁达的女子,不禁笑笑道:“记得东昌刚喜欢上某家相公的小郎君时,她第一个告诉的人,便是杨文蘅。”
“是以杨文蘅给她出了个主意,要她穿上胡服带着男人的帽子,至高宗与杨后前跳舞。”
“这个主意也算半成吧。”
毕竟高宗确是下诏为她选驸马都尉,只不过不是她喜欢的。
顾有容又道:“东昌与杨文蘅年纪差不了多少,性子也相同,她二人最喜击鞠,她俩在的地方,众人一听打马球,便连连摆手。”
顾有容眼前似出现一团云雾,她又看到了两个身着石榴色窄袖长裙的女子拄着长柄杓子跨坐在马背之上。
何等意气风发。
那时的东昌公主张扬明媚,如大明宫中的一颗明珠璀璨夺目。
谢玄凌授课时,最喜爱的学生便是东昌公主。
东昌公主心思活络,不止好学好问,还时常带给谢玄凌一些番邦进献的新奇玩意。
高宗对这个女儿更可谓上心,所求必应。
东昌公主虽有些公主的骄傲,但亦有慈心与怜悯之心。
否则,她顾有容便不会站在这里。
那时的东昌公主常言:“女子便该读书,甭听什么女子便该相夫教子的酸儒之语,那些谬言不过是男子为禁锢女子而说出的狗屁话,与其为搏贤惠名而靠男子的庇护过一辈子,倒不如自己学些真本事,让男子刮目相看。”
并放言,只要谁想从她这学真本事,便尽管来,不拘身份之别。
她皆倾囊相授。
杨文蘅亦赞同此道。
顾有容笑笑,而后叹了口气:“那段岁月当真是美好的,只可惜啊...”
江锦书轻声道:“后来呢?”
顾有容唇边勾起苦涩的笑,她徐徐道:“高宗有一挚爱,名崔姒。”
崔姒出身清河崔氏,便是当今中书令崔知温的姑祖母。
“崔姒美貌,便是当年的郑后都有所不及。”
不仅美貌,而且温婉,善诗书。
才华并不亚于江锦书,美貌且胜江锦书数倍。
这样的女子,没有男人能不动心。
崔姒原是有婚约的,但为家族之故,退婚被礼聘入宫,初只才人,一月后便被擢拔为贵妃,可见其荣宠。
“清河崔家当初因氏族志修撰一事见罪于高祖皇帝,后来便为历任君王所冷待。”
直到崔姒的出现,这僵持的局面方被打破。
崔姒的出现,让杨氏心慌。
那时,杨家重臣先后离世,家中子弟不肖,难当大任,家族式微。
高宗动了废杨立崔之心。
江锦书听顾有容说到此处,便已明白,想必是杨家害怕是以谋害了崔姒。
谁料顾有容的下一句便打破了江锦书的想象,她道:“但杨家是不敢动手的。”
“此时动手,成也便罢,不成,满门皆死。”
然就算杨家有心无胆,也会有人去做这件事。
果不其然,崔姒薨逝,高宗哀恸,欲追封皇后,直至群臣上谏,以“天下岂有生死两皇后故事?”为由驳回诏书。
崔姒丧事后,高宗震怒,彻查此案。
有人故意将此嫁祸皇后,将脏水泼到了杨文蘅的身上。
“杨文蘅尚宫掌六局,这件事无论是不是她,她都要承担这个罪,给崔姒陪葬。”
“杨文蘅在丽景门推事院受尽刑罚,也断未牵扯皇后。”
“那时,东昌公主奔走呼号,跪在高宗前一日一夜,高宗也未容情,后来东昌去求皇后,皇后不发一言,摆明了不想牵扯进此事,杨氏更不可能去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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