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推一日便是一日。
说罢,他给齐子仪递了眼色,齐子仪即刻会意,正欲提他事。
谁料翰林学士将手上的笏板轻置于地,叩首正色道:“古者圣哲之主,皆先立嗣而稳寰宇,此关国祚,廷议之内,请陛下允准。”
齐子仪不禁蹙眉。
齐珩淡笑道:“卿何故如此呢?”
翰林学士只回了四字:“为臣之分。”
齐珩冷笑,果真是极好的四字。
冬雪落至,立政殿内暖如春日,齐珩还未进门,便见那灯火映出的女子身影。
他透过直棂窗便可看见。
浅黄色的烛光,女子身影落在窗纸上,她单拄着头,倚在小案旁。
不知在思索什么。
齐珩低头笑了笑,他想要的,唯一要的,也不过如此。
起码有她在他身旁,他可以不去想枯燥的案牍,也不用去想恼人的国政。
就像,他也忘了,今晨不欢而散的早朝。
齐珩唇边带笑,推开殿门进了去。
第069章 夕死可矣(五)
齐珩推开门, 两名女史缓缓施礼,齐珩摆摆手,女史会意, 将门紧阖上。
齐珩放轻了脚步, 徐徐上前, 见江锦书指腹沾着茶水, 在小案上一笔一划地写着, 齐珩凑近, 瞧清了江锦书所书之字。
是“珩”。
齐珩微微一笑,道:“想我了?”
江锦书被齐珩的声音惊了一下,待缓过神来,她笑道:“我确是想你了。”
齐珩将她揽入怀中,他在她耳畔轻道:“让我抱一会儿。”
江锦书轻应了一声。
她知道, 齐珩今日心情不佳。
她也知道齐珩因为她耽误了早朝。
他不言, 她亦不语。
良久,他方笑道:“又快至除夕了。”
江锦书靠在他的肩上,她笑了笑:“是啊, 过几日该安排下新岁的节礼了。”
“明之要看看吗?”江锦书举起卷册,要给予齐珩。
齐珩点了点头, 打开卷册,待瞧见外命妇镇国东昌公主与华阳公主两行时,齐珩点了点, 道:
“将华阳公主的节礼划为和姑母一样的罢。”
江锦书缓缓道:“姑祖辈分最尊,合该是相同的, 只是阿娘是先帝加封的镇国公主, 我亦已然是你的妻子,怎么论, 阿娘的节礼,都该是最高的。”
“锦书,今日廷议,他们想让我纳妃。”齐珩轻声道。
他不愿瞒她,却也不想让她得知今日在朝上臣工对她的攻讦之语。
“那明之,也是有意于此吗?”江锦书勉强笑道。
不及齐珩张口说话,江锦书又道:
“你若纳妃,我不反对,但我只想你能答应我一件事,我生下嫡长子之前,任何人都不可以生下你的孩子。”
这是她最后的底线了。
起码,要保住她自己的体面与尊严。
齐珩一愣,随后紧紧握住她的手,忙道:“我说这个,不是要纳妃,我心有你,断再容不下另外的人,我只是想让你再给我些日子,我定会处理好一切。”
“让华阳公主与姑母的节礼相同,是为了让他们安心。”
只有抬高了华阳公主,臣工们才会以为天子有意于王氏,这样便不会那般攻讦江锦书了。
齐珩如此说,江锦书便已知晓他的想法。
她双臂轻揽上齐珩的脖颈,愠怒道:“我还以为...你见异思迁,不要我了。”
齐珩揉了揉她的发髻,他浅笑道:“我永远都不会不要你的。”
江锦书轻声道:“永远,这两个字太过沉重。”
世间之事,瞬息万变,难以琢磨。
谁敢信誓旦旦地称永远?
她虽想与齐珩长长久久,却也不敢轻易将“永远”二字宣之于口。
“可我只想你一直在我身边。”齐珩抱紧了她。
江锦书笑了笑:“我一直就在你身边啊。”
只要他不背弃她,她便一直在他的身侧。
二人相拥良久,江锦书终是提及劝农之事,她道:“劝农的事如何了?进展可顺?”
齐珩摇头,道:“伯瑾一至剑南道,还未及清查剩田,便已遭五场刺杀,幸而他有些功夫在身,我又给他安排了几个好手,这方性命无虞。”
江锦书点点头,并不再说话。
其中缘故,齐珩已明。
先帝有旨,镇国公主,其州公主自简,【1】为食封,东昌公主择地时选中了剑南道的数州。
那里,实乃膏肤物产之地,是以最不希望谢伯瑾顺利清查剩田之人该是东昌公主。
须臾,江锦书试探地轻声道:“明之,若是那人真是阿娘,你,会惩处她吗?”
江锦书暗暗攥紧了手掌,她真的害怕,害怕齐珩说出“是”那个字。
“我不敢说是或否。”
“我真的没有办法给你一句准话。”
事关朝政,事关百姓,道义与私情,他当真分辨不清。
江锦书默然,几近落泪,泪盈眶而未坠,她强颜欢笑道:“若有那日,你先告诉我,好不好?”
可就算先告诉她,她又能如何?
为私情,便是劝齐珩徇私,可齐珩拿定主意之事,她当真劝得下来么?
为公义,便是眼睁睁看着阿娘阿耶被问罪,那时,她当真能视若无睹么?
唯一可解之处,便是现在劝阿娘放手。
她不是没有劝过,阿娘的态度她已瞧得明白,不撞南墙不回头。【2】
齐珩没有应声。
他没有回答,也无法给出回答。
“不回答也罢,我们不要再想这件事了。”
谢伯瑾的祖父是谢玄凌,也曾是东昌公主的恩师,或许,东昌公主顾念着谢玄凌不会对谢晏出手呢?
起码,目前谢晏未回京,没有实证可以证明是东昌公主。
“嗯。”齐珩稍稍低头,吻上江锦书的额心。
*
见江锦书睡熟,齐珩才起身踏出内室。
余云雁俯身垂首道:“陛下是有何要吩咐妾的吗?”
齐珩看着她的衣衫发髻,才后知后觉,他缓缓道:“你是...那个女史?”
余云雁手颤了一下,镇定心神而后道:“陛下恕罪,妾当真无意冒犯,误了陛下的早朝,是妾该死。”
齐珩淡笑:“我不是要怪你。”
“皇后殿下待你如何?”
“皇后殿下于妾恩重如山。”
齐珩点了点头:“既如此,你便留心些,近些时日的邸报,别让她见着。”
“今日早朝的事,也莫要让她知晓。”
余云雁闻言抬首看向齐珩,而后她便明白了,天子这是在保护皇后。
小心翼翼地保护他爱重的妻子。
他舍不得她受半分伤害。
余云雁点了点头,齐珩含笑道:“天冷注意身体,宫中做事不易,如有为难之处,可告与皇后或是朕。”
余云雁叩首道谢。
见天子重新踏入内室,那抹身影被棕红色的大门和淡黄色的窗纸隔开,余云雁移开目光,她望向窗外。
那里风雪依旧,然而,在那片她以为再凄清不过的土地上,有一朵红梅悄然掉落。
便是一丝生机,已是她所过分奢望的。
陛下与皇后都是很好的人。
她知道的。
——
江锦书按着齐珩的嘱咐重新划定了节礼,待元日大宴的前一夜便命内臣女史将节礼给各家送去,为防疏漏,江锦书让内臣送去前,又再次核对了一遍。
那姓云的女史将一象牙盒打开,瞧了里面的香丸,褐色的,云内人用指尖轻轻一推,鼻尖涌入一股浓厚的香气,云内人喃喃道:“这是什么呀?”
余云雁轻嗅其香,笑了笑,道:“这是龙涎香,极珍贵的。”
江锦书原是在瞧账册,闻言抬首,唇边淡笑,道:“云雁说的对,那是龙涎香,华阳公主最是爱这香的。”
余云雁一个不留神,手上的书本掉落于地。
她慌忙拾起,便听江锦书轻笑道:“是不是冻着了?快快放下书,来烤烤火。”
余云雁摇了摇头,在原地尴尬地笑笑。
“呀,漱阳是不是去长主那儿了?”江锦书缓过神,对云内人问道。
云内人点了点头,瞧这时辰,怕是来不及。
江锦书温言道:“云雁,你去送华阳公主的节礼罢。”
余云雁闻之抬首,面上讶然,华阳公主、东昌公主、忠勇王妃是外命妇中地位最高者,历年给这三位送节礼的使者不是甘棠便是漱阳。
如今皇后殿下却说要她去送,其中抬举之意不言而喻。
余云雁攥着裙角,垂首领命。
——
牛车缓缓而至,厚厚的积雪上留下一条又一条的车辙印,深深浅浅。
华阳公主宅第,中开正门,有一女史在门口静候。
余云雁推开车门,那女史瞧见从牛车下来的女子,微微蹙眉。
见余云雁带领着内臣捧节礼款款而来,那女史笑道:“公主已然在等你了。”
余云雁点了点头,没等女史引路,便领着内臣继续入内。
——
新岁元日,含元殿大宴。
江锦书身上穿着袆衣,头上的凤冠略沉重,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她注目于面前的酒盏,举起饮尽。
齐珩侧首注意到她的动作,他拿走酒盏,轻声道:“少喝些。”
桌案之下,衣袖之中,他悄无声息地捉住她的手。
他在她的掌心轻挠几下,她不禁以袖掩面,遮住那张笑靥。
齐珩面带笑意,正身望着前处。
他如玉般的面容上蒙了一层绯红色,稍带醉意。
有眼尖的人儿已然瞧清高台之上帝后二人的小动作,不禁暗暗感慨少年结发,如此浓情蜜意。
江锦书如赌气般抽走他的酒盏,低声轻道:“我不喝,你也不许喝。”
齐珩无奈地笑笑,并不掩饰眼中对她的偏爱与宠溺:“好。”
“我想去外面透透气。”江锦书眼前不禁打转儿。
她想,或许是这殿中太闷,她又刚饮了酒的缘故。
“外面积雪未化,我陪你去吧。”齐珩道。
江锦书摇了摇头,“宴席之上,没有主事者可不成,你留在殿中吧。”
江式微之语有理,齐珩点了点头:“那你小心些。”
江锦书颔首,离开含元殿。
齐珩手指随意地在桌案上点着,有宗室举杯向他祝颂,他笑笑,重新拿起被江锦书抽走的酒盏,举盏回应,一盏饮尽。
宴席之上有人悄然离开。
齐珩冷瞥一眼那人的衣衫,再饮一盏,只作未见。
外面月亮高悬,树桠交错,月光斑驳地洒落,疏如残雪。
漱阳扶住江锦书,江锦书抚上自己的胸口处,她只觉着那里发闷。
漱阳道:“殿下不舒服,要不让陈奉御来瞧瞧?”
江锦书道:“不必,我大抵就是酒饮得多了些,有些醉。”
“皇后殿下留步。”
江锦书身后传来一淡漠的声音。
第070章 夕死可矣(六)
“皇后殿下留步。”江锦书身后传来一淡漠的声音。
江锦书转身看去, 东昌公主唇角勾起浅淡的笑容:“你先下去。”
她冷瞥一眼漱阳,漱阳迟疑不决。
东昌公主没好气儿道:“怎么,皇后好歹也是吾的女儿, 我还能害了她不成?”
见江锦书点点头, 漱阳颔首退下。
凉亭内, 只有东昌公主与江锦书二人。
江锦书垂首低声道:“阿娘。”
东昌公主反笑道:“你还知道叫阿娘。”
“我还以为你心里只有紫极那位, 怕是忘了我这年老无用的母亲。”
“阿娘生养之恩, 儿断断不敢忘。”
东昌公主微笑, 道:“你是我的骨血,便是忘了,我又怎舍得苛责于你。”
“阿娘。”江锦书跪伏于东昌公主的身侧。
她牵住东昌公主的手,想寻求东昌公主的疼惜与怜爱。
她的头枕在东昌公主的膝上,东昌公主手轻轻抚上她的面容、发髻, 犹怀老牛舐犊之情。【1】
“快起来吧, 让人看见中宫皇后跪我一个臣妇,算什么体统?”东昌公主轻拂她的发丝,温声道。
“儿就算是身托紫宫, 尊贵已极,也还是阿娘的女儿。”
“儿承欢于阿娘膝下, 这是儿的本分。”
东昌公主笑道:“你总有这么多说辞。”
江锦书笑笑,只是头中迷蒙,她强忍着面前的眩晕, 身子不禁发晃。
东昌公主看出她的不适,忙道:“你怎么了?”
江锦书无奈抚上额间道:“许是方才酒饮得多了, 不碍事的。”
况且, 因元日大宴,她连日操劳, 睡得不安稳,想必是没休息好的缘故。
只是下一刻,江锦书耳边嗡鸣,她实在听不清东昌公主的话语,只直直地倒伏在了东昌公主的身上。
东昌公主抱着她的身子,忙喊道:“漱阳,快叫陈亦过来。”
她轻晃江锦书的身子,面上惊慌,道:“晚晚,晚晚,你别吓阿娘...”
江锦书头晕得很,她只觉着面前一片漆黑,空洞悠远,她好似什么都抓不住般。
江锦书缓缓抬眸,浅粉色的床帐映入眼帘,窗格旁的琉璃灯盏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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