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于君同水于舟,水载舟,亦覆舟。”
齐珩沉吟良久,而后缓缓道:“既在此位,自担其责。”
崔知温俯身道:“臣省得了,自当效力。”
齐珩拍了拍他的肩头,笑道:“辛苦了。”
崔知温笑了笑:“臣不敢当。”
毕竟是齐珩给了他能走出御史台狱,重新踏上仕途的机会。
他自当报恩。
而且,这件事上他亦有私欲,东昌公主崇佛,他是知晓的。他促成此事,起码东昌公主心里不会痛快。
这就足够了。
今岁的第一场雪洋洋洒洒地落下,兽纹瓦当上覆了一层白色。
来往的内臣抱紧了身上的长衫,想在这雪天中让身子更暖和些。
长街上留下了深深浅浅的脚印。
大雪飘落于鸱吻上,有碎玉投珠之声。
江锦书端详着面前的茶盏,她举着盏身已然看了多时。
漱阳笑道:“这茶盏真好看呀。”
江锦书点了点头,道:“这越窑烧出的茶盏确实好看。”
盏身是青灰色的,状如莲花,口沿形似五瓣花,盏托似荷叶。
“拿它去盛我新得的兰雪茶吧。”江锦书笑了笑。
漱阳笑着接过那荷叶盏。
适逢齐珩刚入立政殿,鹤氅上还沾着冰雪。江锦书上前帮着他将鹤氅解下,触上他的双手,不禁轻声埋怨道:“好冷。”
随后便牵着齐珩到炭盆旁烤火。
江锦书握着他的双手,他左手上的玉扳指硌得她微微发疼。
他的鬓发上有一丝残雪,江锦书拂去,那片洁白在她的掌心化成了一滩水。
“你最近是不是很累?”
齐珩垂眸应了一声。
她轻声道:“我看了邸报上的新闻,三税改两税。”
当地豪绅多剥削百姓血汗,强抢土地,故出两税之法,此举有益于民,却不利于士族。
“我也知晓,她的人一直在反对新法。”
“对不起。”
这声道歉是代东昌公主说的。
齐珩蓦然抱住她,在她耳边轻声道:“不怪你的,永远都不要与我说对不起,你从不欠我什么的。”
他分得很清楚,东昌公主是东昌公主,江锦书是江锦书,东昌公主的任何过错都不该由江锦书来承担。
齐珩抚上她的背脊,而后笑了笑:“我口渴了,不知能否吃盏热茶?”
江锦书点了点头。
她将那盏兰雪茶递给他,笑笑道:“暖暖身子吧。”
齐珩浅啜一口,抬眼看向她,唇边带着淡笑,道:“这茶不错啊,茶盏也好看。”
齐珩稍稍将手上的茶盏抬了抬,随后扬眉笑道:“色泽如春水,这是越窑的瓷。”
江锦书含笑颔首,道:“子衿送来的。”
“哦?是吗?”齐珩笑道。
齐珩又问道:“她和姜娘子现下如何?”
江锦书想到这儿,不禁笑了笑:“她寄给我的信虽寥寥数语,但足以看出她们的日子过得畅意,这茶盏便是她去上林湖时得到的。”
“她还说,在蜀郡遇见了一小郎君,他们煮酒论书,姜娘子现在已然在给子衿备嫁妆了。”
齐珩笑笑,并未再说什么,只嘱咐高季以锦书的名义备下了一份贺礼。
江湖之远,自由畅意,不该再沾染庙堂的阴谋算计。
殿内炭盆发出噼里啪啦的爆花之声。
江锦书沉吟良久,方道:“明日阿娘入宫,我再劝劝她。”
齐珩握住江锦书的手,他知她是不想让他为难。
他张了张口,最后却也没说什么。
——
东昌公主入宫,立政殿上上下下都警醒着,生怕惹恼了这位主儿。
江锦书缓缓施礼道:“阿娘安康。”
东昌公主点了点头,不见喜色。
江锦书勉强一笑,亲自倒茶给东昌公主。东昌公主颔首接过,缓缓道:“听说,陛下搬至立政殿来住了?”
江锦书点了点头。
东昌公主声音稍缓些:“天子的专宠固然是好,却不牢靠,能靠得住的还是皇嗣。”
“儿晓得的。”
“儿请阿娘来,是为了另一桩事。”江锦书笑了笑。
“何事?”
“儿听说阿娘为琅琊郡王寻了一门亲事。”
安国太妃前日入宫请谒皇后,言语间提及此事,这便是在试探江锦书的心意。
而后江锦书方知东昌公主看中了安国太妃的独女宜城公主。
安国太妃的娘家是陈郡谢氏,安国太妃又是先帝谢贵妃的从妹,自然与齐珩情谊匪浅。
东昌公主给江长空择这样的婚事,这不存心拉拢谢家,给齐珩添堵么?
东昌公主闻言淡笑,将茶盏轻放回盏托上,道:“是,宜城公主性情温良,吾以为与长空颇为般配,所以和安国太妃聊了几句。”
“皇后以为如何?”
东昌公主反问道。
江锦书笑笑道:“江家贵极,不必再攀皇室。”
“皇后这话错了,皇室公主下降贵戚之家这是常事。”
江锦书将蔻丹陷入掌心,轻声道:“长主看中的究竟是公主本人还是公主的外家,长主心中自当有数。”
东昌公主并未生怒,反道:“外嫁之女不该干涉家中兄长的婚事,不是么?”
“皇后德行兼备,自当清楚。”
江锦书笑笑,道:“吾既为皇后,是陛下之妻,琅琊郡王与陛下是表兄弟,情谊深厚,宜城公主又是陛下看重的妹妹,吾少不得要过问几句。”
东昌公主讽笑不语。
须臾,才道:“让你入宫,是我做的最错的决定。”
她算是瞧明白了,江锦书一心向着紫宸殿那位。
齐令月侧头质询道:“你就这么喜欢他?”
喜欢到,要与她站在对立面。
“无关风月,儿只是不想看阿娘继续陷入迷途。”
“迷途?”
“何谓迷途?”
江锦书默然片刻,道:“身为人臣,却不尽人臣之礼,事事违逆君上。”
“国子监一事,公主上对不起君父,下对不起黎庶。”
“如今陛下新法之风起,为民谋福祉,阿娘却纵容门下客群起攻讦,这便是为臣之道么?”
江锦书的一番话句句诛心,东昌公主深吸了口气,轻声道:“那你想让我怎么做?”
“回封地吧。”
现在远离长安,纵使监试一事暴露,她起码能保得住江家平安。
东昌公主一声轻笑,低声道:“我也想啊。”
可惜,太晚了。
第067章 夕死可矣(三)
东昌公主刚走, 她留下的话语让江锦书心中不禁发闷。
齐珩原就劝过她的,只是她太过自大,以为将所有剖析清楚便可劝阿娘放手。
江锦书无声地叹了口气。
漱阳屈身施礼道:“殿下可别出神了, 今日是华阳公主家的女公子入宫任职的日子, 她要来立政殿谢恩的, 时候不早了, 殿下该更衣了。”
漱阳不提, 她倒是忘了。
江锦书点了点头, 随后跟着漱阳至内室换上钿钗襢衣。
“云雁呢?”江锦书轻声问道。
漱阳边为锦书整理发髻边笑道:“云雁那丫头也不知是去哪儿了,平素见她不如此,却不料今儿半日也没个影子。”
“许是去秘书省借书了罢。”漱阳又道。
“她现在可是一心想考女官呢。”漱阳笑了笑。
江锦书点点头,应了一声。
待整理衣冠,端坐好, 便见一着五钿礼衣的女子在女史的带领下款款入来。
王含章稽首拜礼道:“妾伏见皇后殿下, 愿皇后殿下长乐无极。”
而后恭恭敬敬地九跪九叩,俯首道:“妾谢殿下恩泽。”
江锦书将尚宫的印交予王含章,她笑了笑道:“勿要辜负吾与今上的期望。”
“谨听殿下教诲。”
“起来罢。”
“谢殿下。”
江锦书淡笑道:“不知姑祖近来如何?”
王含章颔首笑道:“祖母的身子已然转好, 用膳甚佳,劳皇后殿下关怀牵挂。”
江锦书道:“血脉至亲, 关怀是应当的。”
王含章垂眸道:“妾入宫,来带了一物,请殿下切莫嫌弃。”
随后她扬了扬手, 王含章身边的女史便抬了一嵌了螺钿的红漆木箱来,江锦书轻问道:“这是?”
那女史打开箱子, 王含章道:“这是妾家中藏了多年的好酒, 叫龙膏酒,是外邦来的, 极为不易得,且听说此酒饮之有助身体康泰,妾特来奉上感怀殿下恩德。”
江锦书倒是未料到王含章会送这样的礼。
原以为王含章身为华阳公主之女,送的礼不过是些古籍乐器。
谁又能想到是酒?
江锦书面上不露异色,笑笑道:“那便多谢含章了。”
“殿下客气。”
原江锦书是想与她闲聊几句便让她回去歇了的,却不料这王含章无半分离开之意。
说她宫中的兰雪茶好吃,要在这里多吃几盏。
又道她殿里的巨胜奴酥脆清甜,讨这点心的做法。
江锦书默不作声地饮了口手中的茶,王含章侧首注意到桌案上的书籍,笑笑道:“这是石公的自序。”
江锦书抬眼看她,道:“正是。”
“石公爱雪,更痴雪,殿下呢?可也喜欢看雪?”王含章道。
江锦书持杯的手一顿,这算在试探她的喜好么?
江锦书道:“我左不过是打发时间罢了。”
王含章尴尬地笑了笑,又道:“只可惜长安冬日湖水冻结,否则倒可以去太液池中的亭子吃滚酒、赏大雪。”
江锦书想到那般景象,不禁笑道:“那确是风雅之事。”
如此说着,她倒真想那般做了。
何等惬意。
王含章似寻到与江锦书的共同喜好,便如打开木匣般言语不绝,纵江锦书不想与其太多来往,脸上不禁有盈盈笑意。
漱阳在一旁无声地叹了口气,立政殿侍奉的另一女史低声问道:“漱阳姐姐怎得叹气?”
“殿下要被拐走了,谨慎些罢。”
漱阳往里面的方向点了点头,另一女史道:“我瞧这华阳公主家的姑娘也没那么不堪吧,殿下和她聊得多好。”
漱阳轻拍了下她,急道:“怎么你也被拐去了。”
“子衿刚走几天,你们就都叛变了?”漱阳愤懑道。
“欸,漱阳姐姐,日久见人心,你别这么早就给那位定死罪嘛。”那女史笑道。
“漱阳。”江锦书轻唤道。
“妾在。”漱阳道。
“刚刚王尚宫拿来的酒,帮我们烫了罢。”江锦书看向王含章,随后笑道。
“啊?殿下现在便要喝么?”漱阳望了望窗外,快用晚膳的时辰了。
江锦书点了点头,漱阳不好再言,只好烫酒去了。
齐珩这些日子颇忙,这个时辰都没有到,想必是不会回来了。
是以江锦书自然放心地与王含章饮酒同乐。
“你尝尝这炙羊肉,我是极爱的。”
“美酒倾水炙鲜羊,善也。”王含章笑道。
“快尝尝这龙膏酒,可是暖身子的。”王含章举起那鎏金莲花纹高足银杯。
江锦书浅尝一口,酒香甜腻,又有些烈。
“这酒好甜啊。”江锦书道。
不止是甜,还有兴,江锦书一杯饮尽,又添了一杯。
“殿下,妾敬您。”王含章一杯饮尽,举杯笑道。
江锦书举起酒盏,再次饮尽。
江锦书执箸夹了一块炙羊肉给王含章,王含章似有醉意,道:“不能再吃了,再吃下去,我怕衣衫都穿不进了。”
“穿不进就再做一件。”江锦书扬手道。
王含章摇了摇头,面上绯红,道:“不成,祖母她不让我多吃,怕会胖的,胖了就不好看了。”
江锦书听此话只觉耳熟,如同在哪听过般,只是她记不甚清了,她拍了拍王含章的肩头,她自然地说出几句:
“瘦不一定好看啊,为什么一定要将别人近乎病态的标准强加给自己呢?”
“不要听别人的,遵从自己的心。”江锦书笑得肆意。
随后因脑中混沌,只得用手拄着头,含笑看着王含章。
面上如朝霞般极为红艳,眼神涣散。
王含章听江锦书此话,手指不禁在空中点了点,道:“你这话说得,善也善也。”
“我听你的。”王含章捧着自己的脸笑道。
王含章低头喃喃道:“你跟六哥,真是太配了。”
说罢,她再次饮下一盏龙膏酒,似醉又非醉,趁着酒劲儿她将真言吐露。
“六嫂嫂,六哥人很好,但我真的不喜欢六哥,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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