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珩吻上她的额心,吻上她的眉间。
江锦书听得清他的呼吸,越来越缓,也越来越重。
“你好点了吗?”齐珩轻声问着。
江锦书对上他的目光,她清楚地看见了他眼中的深情。
他这句话的意思,她听懂了。
想到齐珩在上阳宫的一切,她心疼地抱住他。
她什么都没说,却又什么都说了。
她想与他亲近。
外面月光荼白,洒在湖水之上,也洒在青山连绵不绝间。
齐珩沙哑地应了一声。
乌篷船行至两山间,进入那条极窄的水路。
湖面之上,乌篷船所行之处,泛起圈圈涟漪。
“锦书,你爱我吗?”
江锦书闭上眼,没有回答。
爱与喜欢,是两码事。
她清楚得很。
齐珩见她没有回答,有些失落,轻轻吻了吻她。
不回答,也不要紧。
点点星子与月光透过乌篷船顶上的间隙,洒光而落。
江锦书无力地蜷缩在他的怀中,靠着他往船顶看去,那里,如星河般璀璨飘渺。
齐珩抱着她,忽然想到了那句“朝朝暮暮,阳台之下。”他淡笑。
远处山水间,似有渔人在对歌。
江锦书渐渐在他怀中睡去。
一叶扁舟,也是一夜清梦。
似真似幻。
第065章 夕死可矣(一)
东昌公主宅, 停云守在齐令月寝屋的门口,见远处江益入来忙施礼道:“都尉。”
江益瞧了眼停云稍慌的神色,便已猜出几分, 他忍着怒气道:“萧章还在里面?”
停云强笑道:“长主的事, 都尉不该过问。”
江益没管停云, 直接推了她一把, 大步向前, 打开了屋门。
东昌公主的衣衫略微凌乱, 发髻半拆,发丝披在身后,她闭着眼,单拄着头斜靠着,她身后的年轻男子手中正攥着一支攒珠钗。
似是刚为东昌公主解下来。
感受到刺目的日光, 东昌公主眯了眯眼。
已有怒意。
江益怒目而视, 厉声道:“滚出去。”
这话是对她身后的萧章说的。
萧章未动,东昌公主慢悠悠地开口:“怎么,到我这儿来耍你那驸马都尉的威风?”
“你先下去吧。”东昌公主看向萧章, 轻声道。
萧章将珠钗放在小案上,退了出去。
“为什么?”江益沉声问道。
他自问, 从未亏待过齐令月。
“什么为什么?”齐令月蹙眉道。
片刻,她倏然一笑:“承平侯的位子我给了,江家的权势我也许了, 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你知道我想要的不是这些。”江益衣袖下的手已然攥成了拳头。
“那你想要什么?”
“难不成是爱情?”齐令月嗤笑道。
“江益,你真幼稚。”齐令月毫不客气地讽刺道。
江益深吸了一口气, 而后道:“好, 是我幼稚,那江平楼的事怎么说?”
“銮驾回京, 就在这两日,听说江宁刺史死前给他留了名册。”
齐令月神情淡漠,轻轻抚上自己的红蔻丹,轻声道:“那又如何?”
“是江宁刺史他自己,心术不正,干江家什么事。”、
言下之意,齐令月已然摆平了一切。
“国子监、江平楼,你和萧章说了这些事么?”江益问道。
齐令月抬眼看向他,反笑道:“你放心好了,我虽满意他,但朝事是不会与他说的。”
“你还有事么?”齐令月冷声问道。
“长空的婚事。”
“我做主怎么了?”
“晚晚已经嫁给了今上,已然尊贵至极,你没必要再逼长空娶高门贵女了吧?”江益道。
“尊贵已极,又如何,再尊贵些又何妨?”齐令月瞥了他一眼。
“月满则亏,水满则溢这个道理你当真不懂么?”
【1】
齐令月讽笑道:“月满?水满?”
“你除了驸马都尉和承平侯的虚名,你还有什么?”
江益不过空架子一个,安敢来质问她?
“至少外人看吾家,已是风光无限。”
济阳江家已然有了一个皇后,一个镇国公主,天子不昏庸,若他与江长空再有兵权,天下直接改姓“江”算了。
何况就算他与长空无实权,仅凭皇后与长主两个名头勾勾手指,便已有无数人鞍前马后地为他们做事。
“人情那种东西最不牢靠,还不如自己手握实权。”
“没有兵权财权,再响亮的名头,灾祸来临时,也只是任人宰割。”齐令月勾唇讽笑道。
“所以江宁的赈灾款你挪用了。”
“为什么不与我说这件事。”江益忍着怒气道。
“我的事,为何要与你说?”
“管好你自己,我的事,你别插手。”齐令月将手中的团扇直愣愣地扔在了江益的身上。
随后直接摔门而出。
江益站在原地,沉默良久,悄然拾起了地上的团扇。
他捏着扇柄的手指尖发白,自嘲一笑。
班婕妤之怨,他之怨,何尝不相似。
哪怕他与她有了两个孩子,她的心里也从来没有过他的方寸之地。
*
齐珩与江式微回至长安,江式微刚踏入立政殿,见殿内一切有条不紊,面上笑意盈盈,道:“漱阳,云雁你们管得挺好呀。”
四处打量几眼,又笑了笑:“嗯,确是不错。”
“近些时日的卷册,可也核对过了?”江式微道。
余云雁点了点头,道:“都核对过了,殿下可要再看一遍?”
江式微道:“不必了,你做事我向来是放心的。”
“对了,晚些时候,会有几个内臣帮忙搬一些东西。”江式微提及此,面上有些羞赧。
“是什么呀?”漱阳瞧江式微如此神情笑问道。
能让江式微有如此神情的,恐唯有紫宸殿那位了。
“陛下要搬过来住,一会儿内臣到了,你们帮衬着安排些。”江式微笑了笑。
回京前,齐珩便提出要和江式微住在一起,少年夫妻情浓之时,自然没有不应的。
何况江式微心里有齐珩,自是一百个愿意。
她是恨不得他现在就搬过来住,这样就能早些见他。
只是齐珩刚回京,便回紫宸殿与臣子商议国事了。
江式微虽心中不舍,但也不能说什么,毕竟他是天下的君王。
*
齐珩这边甫一回来,便换了衣衫,见紫宸殿的桌案上摞了一堆又一堆的劄子,不禁按了按眉心,他道:“谢尚令呢?”
“谢尚令在廊下等候呢,陛下要见他么?”常诺躬身道。
见齐珩颔首,常诺便去传谢玄凌了。
谢玄凌春秋已高,步履蹒跚,正欲下拜行礼,便被齐珩扶住,只见他温声道:“老师不必多礼。”
“谢陛下。”谢玄凌道。
“常诺,赐座。”
齐珩将案上一本名册交予谢玄凌手中,谢玄凌打量几眼,而后惑然道:“这是?”
“老师打开看看。”
谢玄凌将名册打开,瞧清上面的墨字。
这里面写的,多是长安名门子弟。
谢玄凌强笑道:“臣听说銮驾甫一至江宁,江平楼便因火塌陷,陛下还为此处置了江宁刺史。”
“为此,也不为此。”
“江平楼买卖.人口逼良为娼,江宁刺史助纣为虐,他罪有应得,如此也已伏辜,他临死时留了此名册,上面的人也不干净。”齐珩淡声道。
“垂死之人,说不定想胡乱攀扯,拉人下水给他自己陪葬罢了。”谢玄凌道。
“我看未必,这上面的人品性𝔀.𝓵为何,老师是最清楚的,不是么?”齐珩抬眼看向他。
谢玄凌垂眸不语。
见谢玄凌不说话,齐珩笑了笑,道:“罢了,叫老师来,原是为另一桩事。”
“陛下请说。”谢玄凌拱手一揖。
“朕幸江宁以来,也见不少,吏官不正,民则受祸,光以江宁来看,刺史欺上瞒下,甚至中饱私囊,赈灾之款何其紧要,却被这些贪官污吏用以纵酒狎妓。”
“朕实心哀。”齐珩叹了口气。
“陛下是想?”
“吏治。”
“老师是尚书令,粉省其下有吏部,六品之下文官由吏部铨选,在任官上朕想,还是需慎重,所以朕已写下诏书,然人心涣散,恐不能落于实处,是以朕盼着老师能帮衬着些。”
齐珩将那白麻纸递给谢玄凌。
谢玄凌目光落在最后一行字上:
“凡不历都督刺史,不得任侍郎列卿,不历县令不得任台郎给舍。”
谢玄凌不禁开口道:“陛下,这是否太过苛刻?如此举措,将让朝廷暂时无人可用啊。”
此诏书一出,怕是再贤之人,也得先外放数年才能调回长安。
士族垄断用人已然是常事,齐珩此举,已意在动士族了。
那谢氏又何尝不会受到波及?
“非也,朝中重京官,轻外任之风已久,让有学识的京官到地方作都督、刺史,又让政绩卓然的都督刺史到长安作京官,出入常均,永为恒式,老师认为不妥么?”
出入常均,永为恒式。
官吏调动频繁,也意味着他们无暇于在任职之地发展自己的势力,这也便避免了世家称霸的局面。
齐珩这招太妙。
谢玄凌看向齐珩,曾几何时,那个抱着他一直问着“朝闻道,夕死可矣”是何意的稚童如今已然成为了一位成熟稳重的君王。
谢玄凌感慨良多。
他是士族之人,自当为家族谋益,但也清楚自己是臣,与天子有君臣之义,更有师生之情。思及王伯仁的下场,他便已知晓该做何决定。
他最后还是领下了这道风旨。
他选择走下王伯仁未走完的路。
不只是为了成全这身紫袍,也是为了成全他们的师生之情。
*
入夜了,江式微刚点燃起那灯盏,身子便被人从后抱住。
齐珩将下巴枕在她的肩窝,在她耳畔轻声道:“想没想我?”
江式微侧过头,抚上他的面庞,道:“好想你。”
齐明之是真受不住她说这样的话。
他将江锦书扯到怀中。
“成么?”他在问她的意见。
对于床笫间的事,男人只要碰了、沾了,便再也忍不住了。
江锦书点了点头。
夫妻间多亲密些,总是无妨的。
举动间,江锦书碰到了那藏于锦衾之下的经折装本子。
看来漱阳整理床榻时,没动过这个,一直放在了原处。
她轻轻往里推了推。
齐珩低头吻她,问着:“推什么呢?”
“没什么。”
须臾,她又轻声道:“你要看看吗?”
“什么?”
“被子下。”
齐珩拿出了那本子,哭笑不得,随后那本子被他弃之于地。
立政殿内,那件绯色袍衫与藕荷色的襦裙交织委地。
第066章 夕死可矣(二)
齐珩风旨一出, 朝野中掀起轩然大波,紫宸殿中如雨后春笋般出现了一批又一批的劄子。
有赞成亦有反对。
反对者多数都是士族之人,不过很快便被压了下去。
这其中谢玄凌出力不少, 其中缘故齐珩自是知晓。
倒是东昌公主其下的门客一直在与他唱反调。
齐珩无奈地叹了口气, 江锦书要想劝退东昌公主怕是很难。
汾阳郡王若有所思道:“陛下, 新风已起, 打铁需趁热, 先前臣所提议, 检田括户,不知圣意允准否?”
齐珩抬眼,徐徐道:“齐范所言,甚为有理,朕已体察, 然十道劝农使与劝农判官朕并无人选, 诸卿可有意中者?”
均田关乎国朝税政,事关重大。
是以这人选需慎之又慎。
群臣面面相觑,并不出声。
“陛下, 臣请命。”谢晏俯身施礼道。
齐珩点了点头,谢晏虽已入门下省, 但毕竟未外放过,他虽有心委以伯瑾九卿之位,但终究是差了些火候。
不如借此将他外放, 检田归来,便可名正言顺入中书门下。
“好, 朕便命你为剑南道劝农使, 清查剩田,并籍帐外之人, 封入府册。”
“臣领旨。”谢晏稽首作礼道。
而后,齐珩又委任二十余人为十道劝农使与劝农判官。
廷议散后,齐珩留下了崔知温一人。
齐珩道:“给崔中令赐座。”
常诺为崔知温搬了个杌子,崔知温打揖道:“谢陛下。”
齐珩缓缓落墨,默然写下另一封诏书,将诏书写完,齐珩递给了崔知温,崔知温细细读着上面的墨字:
“臣卿之家禁僧尼者往来,廿年间禁铸佛、书经。”
“陛下这是...”崔知温道。
“富户强丁多削发以避徭役,所在充满。”齐珩淡声道。
“自高宗一朝起,佛教兴盛,僧尼者众,笃信者众,陛下此举臣工间恐有非议。”崔知温起身打揖道。
齐珩摆了摆手:“贵戚争营佛寺,度人为僧,兼以伪妄,积弊太久,民怨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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